市声记趣（一）

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写道：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住在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驶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

小时候读这段文字，觉得不甚理解，所谓市声，繁杂聒噪，喧闹不堪，倒有什么好听的？怎比得上松涛阵阵有古韵，海浪滔滔更辽远？

后来出了学校开始工作，就在家门口上班，来来去去都是那一条路，每天走个四趟，倒是渐渐明了了市声的妙趣。

从我家到单位，必经之处有个百米多长的胡同尤其热闹。窄窄的街道，两旁高大的杨树罗织出绿荫匝地，倒省却了无处躲避骄阳的烦恼，让你可以慢慢走，慢慢听。

整条胡同最嘹亮的叫卖声必属胡同口那家熟食店。天天花样翻新，但翻来覆去叫卖的也就是那几样，无非是烧鸡，烤鸭，熟牛肉，猪头肉，偶尔会随着季节变换，新增大闸蟹，小龙虾麻辣鸭脖之类的时新吃食。机械的女声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听的人毫无食欲，但总是顾客盈门，天天都是门前排了老长的队伍。

为了招揽顾客，熟食店总是热衷于现做现卖。往往在橱窗里就支起一口大油锅，肥鸡大鸭子排着队往里跳。哧啦哧啦食物入油的声音不绝于耳，诱人的肉香就飘了出来，勾走了路人的魂儿。若是有人买了整鸡整鸭，店里还总是要响起哐当哐当的剁鸡声，案板估计是什么上好的木材做的，和铁做的菜刀相遇，剁碎猪蹄和排骨，一般会发出铮铮、噔噔这样铿锵的声音，若是剁相对较纤细的鸡鸭，又是控控、嘣嘣之类轻巧的音符，合作出一曲和谐的吃货之歌。

有精明的家庭主妇挑挑拣拣，选了刚出锅的最肥嫩的馋嘴鸭，配上几样凉菜，拿回家给男人下酒。也有放了学的小娃，专要炸得刚刚好的大鸡腿，裹好了金黄色的面包糠，在滚油锅里炸得外焦里嫩，娃娃们一路走一路啃鸡腿，吃的满嘴流油。还有颤巍巍的老妪，来给老伴儿挑选就粥的卤菜，往往要不厌其烦地叮嘱营业员，卤豆干儿要鲜嫩多汁的，外皮儿不能焦，卤海带要软和肥厚的，不能带结子，卤蛋得要划了花刀的，更软嫩，更入味。营业员也是好脾气，一样样按照老太太的吩咐，细心的分袋装好。老太太这才小心的拿出钱包，一张一张蘸着唾沫数清了钞票，递给营业员，又一样一样点清了自己手里的塑料袋，看看什么也不少，心满意足的晃晃悠悠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