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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写作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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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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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亮 

著名青年作家,香港浸会大学教授。


完成《燕食记》后,陆续写一些有关香港的小说。这些小说于我的意义,与其说是在长篇跋涉后必要的时间沉淀,毋宁将之理解为另一种写作,因之保持着与当下生活的朝夕相濡。

首先,自然是城市。久前,我在文章中引用过德赛都(Michel de Certuau ) 的话:“献给行走于街巷的英雄,无所不在的角色。”或许这是我所定义的城市。它由街巷所组成,哪怕是开阖与跌宕的都会。悲喜剧交相辉映的背后,也包藏了砥实的人生。波澜不兴之下,是城市的心脏,有强大的律动。那浩漫的、交错的街巷,血管一样,与这心脏共振,也渐渐稀释它的声音。

《拆弹记》便是这样一篇小说。这个城市,有许多历史的遗迹。这些遗迹,往往并非壮烈,都埋藏在都市的浮土当中。围绕于此,有许多传说,多半是二战前后的。时间久了,这些传说便被淡忘。遗迹时见天日,人们便毫无预警地与历史狭路相逢。炸弹大约是其中最常见的。它们锈迹斑斑,藏在荒烟蔓草之中,像是某个时间的机关。香港政府专门设有爆炸品处理课,其中重要的工作,便是面对这些久远的隐忧。而在民间,则有另一些人,是历史的追风者。印象中,最出名的,是一个叫Edward的法国人。军事迷,经常带着自备的金属探测器,穿梭于市井,寻找这些散落的未引爆的炸弹。乐此不疲,成果斐然,由此被媒体赠与 “炸弹猎人”之称。



当然,更为吊诡的,是历史的发现,随着城市的日新月异,同奏共跫。庞大的基建下面,是不为人知的暗潮,一旦激涌,看似整饬的日常,便支离破碎。所写的,便是这样一个故事。平凡人生,在非常境遇中,所出现的幻觉。这幻觉中有过去,更有鲜活的未来,但也不断被历史所缠绕,最终取替后者。机场,像是集体回忆的载体,承载着这城市的伤逝与轰鸣。海市蜃楼的轮廓,渐趋成真。其中过往,原可与人生和解。一颗炸弹,倏然穿行而来,则在预计之外。在我写完这篇小说之后,旧机场已焕然一新。阔大的公园,一整面墙的照片,点滴历数着它的变迁。立于其间,会产生一种幻觉。一个人,在莽莽的时间之轨上,前后有隐隐辽阔气象,却如水月,一触即消弭无形。

想起早前,访问过一个长辈。他和我讲香港的历史,谈了数个小时。谈完了,我回头一想,记忆中的,竟然都是他自己的故事。中山籍,少小离家,族中有七个兄弟。后来陆陆续续,全都来到了香港。落户于北角,读中文中学。背景相似,道路殊异。有经商的、从文的,有加入警队的,还有做议员的;有因为政见不同,老死不相往来的;有繁华半生,老来孑然、身后萧条的。他将这七兄弟的故事讲完了,将香港上百年的历史也讲通透了。

香港是这样一座城市,历史大哉,都连着个人。所以香港人说讲故事,叫“讲段古”。这一听,就是连着许多的前后、源头。可这古,又不是铿铿锵锵,宏大叙事,往往是烟火气极浓重的。城市最终成为人性的实验场。在这里﹐有许多无法回避的主题,比如,爱。有的一开始就是铤而走险,一路的主旋律都是牺牲和困苦﹐甚至响起了战争的啸音。多数人的爱却是极其家常的﹐渗透到生活的骨子里去,你甚至辨识不出它完整的面目。然而﹐就是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是回首后最彻骨的痛与快。

《浮图》,便是这样一段古。是一个人的一辈子,或者戛然而止的大半辈子,但却叠合了香港风起云涌的几十年。从移民潮到经济腾飞、九七、金融风暴、SARS,几番起落,便都铭刻于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是学院中人。按理学院是一座象牙塔。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但毕竟又有另一种传统,让人不能也不愿独善其身。

多年前,曾写过一个短篇《无岸之河》。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写一个年轻知识分子的浮生六记。现在看来,以当时的阅历,必然是理想化的。校园是与现实切乎相关又互为壁垒的异托邦,横亘世间,自足而清醒。对于学院,我们既成的印象,多半来自西方的文学经典。纳博科夫的《普宁》与索尔·贝娄的《赫索格》,都在处理心灵之于现实,流浪与放逐的联系。其中对于学院的展示,涉及文化隐喻否,皆沉重而内有苦意。

之后写作,极少涉及学院。大约身处其境,类似某种近乡情怯的心情。写知识分子题材,往往与其他表述空间联络,比方《瓦猫》中,将其放置在民间的场域,去考察特定历史年代,学院空间便与外部空间交杂浑然。终于写《浮图》,已是二十年后。因为一个契机,落笔写了连粤名这个人物。写作的过程,不期然地,构成了还乡之旅。

连粤名是这样一个人,西方学成,身上却还是中国人的底。他在大学里的作为,是有些犬儒的,但毕竟生活在一个功利可被量化的语境中。这个故事以他的学院生活为圆心,扩张至他的日常生活圆周。中年人的阅历和过往,知识分子的经验,成为他的人生的一体两面。他周遭的人,像是有关他生命中的每个提示。提示他的存在与责任,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师。他小心地呵护,及至最后终放下,或和解,或离去。


香港由此也成为与时间相连的人文空间。因此每一处有关这个城市的历史,都链接着他的生命节点。那些关隘与转折,起伏与荣耀,与此休戚与共。他青年时代的留学、回港、乃至回到祖辈的原乡。是他个人的放逐和回归,也是时代的回响。即使学院赋予他社会的位置。他与周遭世界的镜像关系,此消彼长。仿佛一道水银,横亘在此地和原乡之间。

说起来,粤人的经世致用,几成为带有刻板印象的共识。我读博士时的校友,是粤东世代书香出身,可是在外面,举凡说到自己是广东人,对方便信口道,哦,家里是做生意的吧。他便对我吐槽,说:“他们总该知道,广东出过康有为和孙中山吧。再不济,还有苏曼殊、屈大均和'二居’呢。”他越说着,自己的声音先小了下去,是对这文脉不自信了。我便安慰他说:“没有孙眉做得好生意,哪来后来孙中山的革命大计呢。”他便点点头,好像安下了心来。

这连粤名是学问人,但也是烟火里的人,于是才有这许多的故事。于情于理,他是被这烟火喂养大的。这烟火起自春秧街,往上可溯至原乡仙游县。可他却又不得不经受与现实中烟火的博弈。这烟火曾吸引了他,以不同的形式。性、名誉与成就,或许还有一点若即若离的背叛。但他最后,在以为尘埃落定时,亲手将这烟火掐灭了。

有关小说的标题,是我个人的切身感受,在旧年的巴塞尔展上,看到英国的当代艺术家Damien Hirst代表作《Blue Cube》。这幅作品由成千上万的蝴蝶组成。蓝色与黄色的蝴蝶翅膀,一圈又一圈地排列而接近圆心,构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向心力,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是深不可测的漩涡,孤悬着一只蓝色的蝴蝶。这是我们可看到的都市人的处境,他们被现实与莽莽时代吸引、或卷裹,但最后在拥簇中仍是一身孑然。

浮图的另一种写法,是浮屠。可见即便是音译,也有出于迁就的迭变。望文生义若此。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罢。

说城市之余,也想谈谈乡土。若问起,香港这样的城市,何曾有乡土。香港当年的乡土文学,在舒巷城笔下,指向的是街巷和城市边界,如鲤鱼门和西湾河。我所见,还有更辽远的地方。城市为成长于斯的人带来审美赋予,是必然。乡土则有许多沉淀,是城市的留白。从地理的角度,香港严格意义上的乡土空间,主要分布在新界和离岛。那里保留了独特的人文传统,包括一些古老节庆,如太平清醮、侯王诞。就日常与价值观而言,这些区域以礼俗社会的基本形态,与城市的普遍法理默然对峙。因此早些年,我写了《杀鱼》《离岛》等小说。去年完成的《侧拱时期的莲花》,切入元朗瀚袤的农业发展历程,算是对香港近现代的城市变迁另一维度的顾念。

说起这个故事,发端自一个梦。梦里,一座典型的新界围屋,有个黑人少年在弹钢琴,一边将带壳的稻米撒落在琴键上。他的近旁,是个缄默的衣着古丽的女子的身影,看不见面目。在我即将醒来时,头脑中出现了一行字:侧拱时期的莲花。

朦胧间,我将它记录下来。尽管这梦的场景如此陌生,与我爱用的小说元素,亦大相径庭,却几近乎某种暗示。于是我决定开启一次写作,并试图寻找梦境与现实间的联系。很快,在有关香港近代农业史的资料里,发现了一个名为“莲花地”的古村落,它出产着一种近已绝迹的稻米,叫“黄壳齐眉”。这个古围村,坐落于元朗八乡。而它的附近,有个不为人知的黑人世代聚居之地。他们的故乡,是西非国家尼日利亚。

此前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惊诧于这个梦的提示。但因为一贯的实证态度,我决定还是去探访这个古村,眼见为实。天热,一番辗转,我汗水淋漓地面对着巨大的围门牌坊。走进去,即看见一个漆黑皮肤的壮大男人,一边打量我,一边用地道的广东话,在打电话。

风水池、宗祠、合围的古老榕树,还有远处山崖下的农田,犹如电光石火,历历在目。

即使在这小说完成之时,我仍然不知“侧拱”一词的确切含义。但似乎一切足矣。


本文源自《大都市》2023年第一期

编辑| 钱吉苓

审核| 郑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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