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天就开始凉了。
昨夜雨急风骤，从朋友圈的消息看北疆大部气温大幅降低并雨转雪，据说乌市下的也很大，今早还没有消融。
黎明时分已经隔窗望过：咱这的雨就是雨，大地没有变白，积水亦无结冰，只是看到路上赶着上学的孩子有些加了衣服，让人感到清冷了许多。彼时微友晒雪景的照片已挤满了微信圈，北方人在北方的屋里大肆述说着暖。
理想中的回笼觉被一个梦叫醒，胸口闷闷的，精神还是恍惚，丝毫没有神清气爽的惬意，唯一想到的是这个梦啥意思？如果梦之所见为日之所思，昨天想念他们了吗？
犹自疑问中。和衣起身斜坐在沙发上，秋日的阳光自窗外斜射而入，隔着窗棂在书桌上映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影，画毡反射着大片的白极其刺眼，像极了夏日正午逼人双目的阳光。虽有光影之差，但书桌一角还是十分明亮，阴影部分也不那么灰暗，台灯、笔洗、笔架、打开的书剪影分明，倒有几分韵致。适应了一会，光照就不是那么刺眼了，窗外的一角天空闯入眼帘，精神顿时一振。新疆秋日的天空本就是极蓝的，经历一夜秋雨洗涤越发的明净了，大朵大朵的云静静地游弋在蓝天里，或一人独坐，或相互勾连，或千峰耸立，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的美术片《大闹天宫》中的南天门外，祥云朵朵、自在变化，自然有了点古人“荣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意境，不过仅有意境而无深意罢了。
想起了父亲。刚才梦里梦见的，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四年了，最近很少梦到。刚才的梦里我带着六七岁的儿子和父亲三人去参加爷爷奶奶的葬礼，父亲的面目看得到却记不清楚，似乎说爷爷奶奶都是年近九旬去世是喜事，棺木用大红的绸缎遮盖着，灵堂的帷幕也是大红绸缎。
我起身，坐到书桌前，让阳光照到我的脸上，思绪却飘远了。一直都有个想法，写写我的父亲，不是宣扬和赞颂，也不是立传传承，只是想记下我对他的一些记忆。记忆和回忆一直就是两码事。记忆距离事件和人物时间不长，细节、内容更客观、更接近于实际；而回忆则不然，回忆一般时间较长，因为情感、亲疏、观念和诸多因素，往往是经过过滤的记忆，只留下你最想留下的部分，其中自然有了或多或少的想象，或多或少的剥离，真实性就打了折扣。老同学们说我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早，还爱回忆曾经年轻的事，且尤其记得清楚细节，说明我的心理年龄开始走向老年了。这个说法我笑着认同心里是不值一哂，记得清说明脑子好，回忆愉快的青春往事说明咱情商高呗！但不管怎样，还是想记下记忆里父亲的点点滴滴，我怕时间久了会越来越记不清楚了。
我所知道的描述父亲的文章并不多，好像有朱自清的、龙应台的，好像还记得点《穆斯林的葬礼》中作为父亲的韩子奇对女儿新月的爱，还有武侠小说中诸多的父亲在家族危机之时为保护儿女、留得传承从而舍生赴死的大义之爱。
有人说父爱如山、父爱如铁，在我眼里，父亲是家庭的支柱，是墙、是屋顶。
父亲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有一些茫然，干事、生活都不太带劲，似乎少了些努力和争取的进取心，是不是争气了但没有了愉悦的对象？心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社会是磨刀石、时间是杀猪刀，二十年社会生活历练的隐忍、坚强、媚俗、上进都出现了反作用力，开始思考率性、真性情，要坚守赤子之心，要更多的敬老孝亲、扶掖后辈（子欲养亲不待，几千年来均是如此，可见后知后觉是人之常态，真像歌里唱到“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情感、情理逐渐包裹了社会规则、逐利思想，头脑中对传统文化中伦理、人性、易理的思考和认同开始泛滥。这好像也挺时尚的，正如网络生活中滥觞的心灵鸡汤。内心的性情在上升，社会的规则在下降，简言之：情多了。其实，这一直是我讳疾忌医的，有点文学青年气质的人总有点多愁善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况还是有的，但男人总还是阳刚的、坚强的，是多情、脆弱的对立面，因此总是有意识地防止自己重情甚于重理的发展趋向。此时有了新感悟，反而觉得原有的想法不完全正确了，古人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驰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噪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感于花草树木春生夏长、山川河流蔚然壮观、家乡故园旧貌焕颜、亲情友情真诚无猜，以及社会生活中每一件好人好事、每一次无私善举、每一个文明行止，感于斯则从善如流，人生一世，岂不快哉！守赤子之心，观苍茫大地，听春风渐起，悟秋意渐浓，斑斓四季，万物枯荣，生生不息为亘古不变。就让真性情泛滥吧！
父亲因车祸去世，时年65岁，岁数真不大，爷爷奶奶都活到年近九旬，我一直觉得我家的人可以长寿的，如果没有车祸他应该会还健在吧。
父亲出生在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莲花镇。
今年春节，我们自驾去了老家，天水历史文化底蕴之深令我引以为傲。这里有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石窟，有距今8000年的新石器文化遗址“大地湾”（据说将已知的中国文明提前了3000年，且自8000年到5000年仰韶文化间的3000年是连续的）、还是“羲皇故里”（人文始祖伏羲的故里，伏羲为三皇之首，教人渔猎，为中华文明之始），城区里玉皇观、南郭寺和古宅都很有特色。我忽然觉得我的祖籍里的四个词都是很美好的文字，虽然我没有深究，只是望文生义而已。“甘肃”，甘，甜也，肃，庄严肃穆之义；“天水”，这就不说了，天上之水岂能差了？“秦安”，古名陇西成纪，为秦发源地，李渊故里，史上超强两大皇朝之根，安，平安安定之意，历代百姓之想也；“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圣洁之花矣。
父亲14岁离开那里，50年里大概回去了有三四次吧。
对父亲生平最早的印象就是他离开老家到新疆的情景，这些经历父亲没有说过，是母亲转述的。
1960年正月，春节刚过，14岁的父亲，带着8岁的妹妹，和裹着小脚的我的奶奶一起上路了。
1960年，你懂的——虽没有饿殍遍地，但也常有饿死人的事，吃不饱呀！那时爷爷、二姑和大伯、大姑一家都到了新疆兵团，能吃饱饭了。在读六年级的父亲和小姑、奶奶在老家，因为没有劳力在生产队里受人歧视，靠着每月新疆寄回的几块钱度日，已经有了点思想的父亲坚决要求到新疆去、到能吃饱肚子的地方去！那时候村里是限制人员外出的，外地寄回的钱超过10块就会被扣留，因此爷爷只能把路费寄到天水。
天水到莲花多远我不知道，我开车走高速大概要两个多小时，150公里一定有的。父亲和奶奶、小姑和一个送行的表叔在正月一个料峭的凌晨出发了，趁夜赶路。奶奶小脚，真正的三寸金莲，怎么走300华里？难以想象！小姑8岁，时常要父亲背一段。走到天水大概有两三天，途中遇到大雪，一路艰难自不必说，奶奶和小姑数次哭着要回去可父亲一力坚持，必须要去新疆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两天后送行的表叔说他要回去了，要不带的干粮不够了，路还很长你们要吃的。直到距天水还有30公里的时候终于搭了一位老师傅的车。从天水坐上火车到大河沿已经没有吃的了，小姑饿得直哭，父亲拿着带来的一个搪瓷盆缠着别人，死缠硬磨的换了二斤粮票，买了点吃食，到了终点有兵团后勤部的人来接到团场的人，管了顿饱饭。这时候，这个少年一定是松了口气。
每每想到这，我的脑海总是浮动一个画面：一个14岁的单薄少年挑着扁担，牵着妹妹，跟在小脚的母亲身后，在风雪泥泞里赶路。想象得到，那青稚菜色的脸庞上的疲惫和坚毅。
14岁还小，不够参加工作的年龄，父亲又读了一年六年级，那时团场没有中学——不过就是有估计他也不会去上。开春了，父亲去捡柴禾、拾去年地里落下的粮食。16岁，他工作了，到机耕队当了农机手，开链轨拖拉机犁地，开55去北山拉煤，开被动式康拜因收割，那时是值得羡慕的好工作呀！工人老大哥！父亲一直很努力、很勤奋，追求上进，还作为先进人物参加过兵团后勤部的大会呢。
1977年的最后一天，父亲骑自行车带爷爷到奇台县城看病遇到车祸，好像是断了几根肋骨，在半截沟杨家接骨住了一冬，上班后单位照顾他当了材料员。后来干过保管、车间主任、海绵厂厂长、编织袋厂厂长、机械厂调度、副厂长、副连长等，干一行、学一行，都拿的下来。年届50时，心脏病、糖尿病、腰伤纷至沓来，病休回家了。
父亲是很爱学习的，写的一手好字，真正是字如其人。虽不是哪一体，但方方正正，没有多少牵丝，每一笔画都工整到位，绝对是横平竖直。我后来练字也是受他的影响，记得是高一那年寒假，有一次父亲在案板上和面蒸馒头，同时训斥着我们几个，嘲笑我，对，是嘲笑，你一个高中生写字那么难看还不如他一个小学生。当时刚开始流行庞中华，我暗下决心，就这样，一个寒假就在练字中度过了，以后一直坚持，多年来写字不仅成为我最大的爱好，而且对我的工作助力很大。要感谢那个契机，所以从我的经验看，我有时也会对自己的孩子恶言相向，希望他也能知耻而后进。
母亲讲过，父亲有段时间一回家就拿着几根筷子和皮筋研究永动机，直到后来学习历史我才看到60年代全世界都在研究永动机，最终证明这是一个伪命题。我的父亲，一个高小学历的共青团员怀抱理想研究着一个不可能成功的世界性难题。
母亲还讲过一件事，后来一直是我们逗老爸的笑料。
1971年，作为长子的我出生了，那年的冬天很冷，房子条件差不保暖，父亲爱子心切，没有学过物理的他听别人说蒸汽是最热的，比开水还热，于是在炉子上烧了一大锅开水，不盖锅盖任其蒸腾，当早晨水汽凝结时家里的情况……。哈哈，可以想见这个年轻的父亲的窘态。
父亲爱思考、爱琢磨，善于解决一些疑难问题，在工作上很有一些想法，因此也倔强，从不服输，很少服人，也从不钻营，几乎跟历任领导都因为工作分歧争吵过，但是从没有为自己个人的利益与人争执过。记忆里，除了过节亲朋相聚和家里盖房请帮工，我家从来没有摆过酒请过客，更罔论拉关系走后门。正直，爱钻研，一直是父亲的标志。
父亲不喝酒、不抽烟，唯爱下象棋。我记得母亲最恼火、叨叨的最多的就是下棋不顾时间，既不干家务还不回来吃饭，自制的木棋盘也被母亲砸烂过，但他还是痴心不改，一如既往。我亲眼所见父亲在棋局中，得意时意气洋洋笑语连连、失利时面色严峻恶声大气都是有的，嘻嘻。
后来我发现，父亲不吸烟不喝酒的原因是穷，没钱，要养家。农场的家庭一般都不富裕，家里四个孩子抚养还是比较困难的，那时谁家都怕老家来人，口粮有限，多一口人面粉就可能挨不到月底，母亲说我有一次把家里的购粮本烧了，整整一年才算找平了口粮。我调到外地工作后收入有了增加，过年带回去的烟酒，他有时会自己整点酒喝喝，没有烟瘾也会拿根烟装模作样的叼在嘴上，也许是有点儿女初长成的小小得意吧！
记忆里我家的经济一直比较紧张，尤其是八十年代中期。兵团1984年才开始开放，搞联产承包制，连队的农工干劲足很快就有了钱（相比原来），我记得过年时到连队同学家拜年，好吃的不少。但是我的父母都在机械厂，内陆的乡镇企业已经风风火火的大发展起来，团场也已经有个体的修理铺开张了，机械厂没活干，处于倒闭的边缘，有过半年不发工资和生活费的状况，家无存款又无收入，困难可想而知。最困难的时候我记得一次妹妹要买铅笔家里都没有几毛钱，妈妈眼里闪着的泪花。
1986年，我初中毕业，心里也萌生了不上学干活挣钱的想法。有一天父亲带我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坎尔孜乡转转，父亲悄悄地告诉我他的计划，他到附近乡镇老乡家收购旧水罐（小四轮上拉的）和旧电机，然后想办法修好喷漆，以低于新货的价格买给需要的老乡，赚个差价。这个活的关键是信息要准确，买家和卖家都要靠实才能干，否则一个几百元的东西压在那就要断顿了。这是一个父亲在生存压力下的谋生之道，这更是一种责任吧。现在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很多，母亲偶尔还会提起，你爸一辈子就是没钱没钱，现在好多了他也不在了。
很少听到有父子俩无话不谈、交流无碍的，我和父亲也一样，真正的交流很少。直到我工作多年后，有时父亲会问问大机关、大单位是什么情况，父亲听我说完总是诺诺的点头，哦，是这样呀！
父亲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跟父亲惟一的一次争吵就是他在家庭事务上不让母亲发言，我一气之下摔门而出，几天没有和他说话。父亲爱干活，但是不爱干家务，有一年母亲到米泉干活，父亲一人带我们四个，他还不怎么会做饭，照着书上给我们做了一个厚厚的千层饼，好像基本成功了，只是没有炕熟透。我上高中后，母亲开了个小裁缝铺，很忙，父亲学会了蒸馍、拉条子、炒菜，而且做得不错。但是他最爱干的活还是家里的基建活，这也是我当年对他最生气的事。上房泥、盖小房子、铺地砖、打土块、砌院墙、拉肥、翻菜地、挖渗井等等，只要干活我必须跟着，父亲注重细节，点点滴滴都要干到位。我只要一休息家里就要干活，好像算计好的，我的个气呀！我还想出去玩呢。有一次我放开录音机在干活，遭到了他的一顿臭骂，心里真是憋屈，多年后我看见父亲干活时也喜欢听音乐，而且和母亲一起喜欢上了交谊舞！虽然干活很累，不过谁到我家都会赞美我家到处都收拾的妥妥帖帖、整整齐齐，这是劳动的结晶呀！一直到去世前两年，每年夏天还要安排家庭基建工程，父亲冬天血压高头闷，但是一到夏天开始干活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吗？
父亲中等个，稍胖，长脸淡眉，四十左右就没有头发了。父亲还是很重视仪表的，为了治好脱发，他订了杂志、买了医学书籍，记得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个“生发丸”的广告就邮购了几个疗程的，大约吃了有一两年吧，因为药丸有点甜，我的小堂弟每次来我家都会偷偷地吃上几粒，后来父亲的头发还是无情的掉光了，小堂弟的头发真是刚劲有力、郁郁葱葱。
那年春节刚过，父亲突然脑溢血，好在治疗及时恢复较好，但是他的半边脸仍然麻木，嘴角微微下坠，他老是照镜子，然后不断的问：“怎么样？好点了吧，看不出来吧？”。他一直到去世前的几个月都不爱说话，不爱出门，我们一直鼓励他多走路，慢慢恢复，一定会好起来的。后来听了几个朋友讲家中老人的情况，才意识到那时的父亲，可能已经有了点抑郁症的症状了，应该去治疗治疗，一定会好很多，也许车祸也不会发生呢。
回忆父亲，点点滴滴不能尽述。他的身上有着正直、上进、勤劳、责任、尊老爱幼等等品质，带给子女的没有负能量，不偷奸耍滑、不沾小便宜、不惹事生非、不阴谋诡计、不追名逐利。我们学到的真诚为人，踏实工作，与人为善，孝老敬亲，生活平凡而和谐。感怀父亲一生，虽无先知先觉，但天道有常，多少有一些古圣人“慎终追远”的况味，中国老百姓大抵都是如此吧！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