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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院萍:绀青

绀青

院萍

他站在水池边,抽烟。脸色忧郁。水池是深灰色的,底部积着浅浅一层水,映着天空飘忽的倒影。银灰色的水管沉默着,像一个萧萧白发的寂寞老人。

沉静得有些压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哒”、“哒”,像水管没拧紧时滴水的声响。他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吐了一个烟圈,深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他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他又低下头,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一拧,拾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他把水管开得很小,细细的水流漫过他的手。他只那么伸出手,一动不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的手粗糙乌黑,骨节粗大,和他的年龄不太相称,他的脸部依然轮廓分明,并且有几分清秀,但是他的皮肤却是黑里透红的绀青色,这是风吹日晒的颜色,这是霜冻雨打的颜色,因了这沧桑的绀青,他看起来有些苍老和萎靡。

关了水管,他的眼光转向屋门,依然紧闭着,她还在生气,嫌他没拿更多的钱回来。可是是他不愿意拿吗?

他心里恨恨的,很想踢开门骂她两句。可是他不敢,或者说不忍听她又哭又闹的。唉,她已经生气了,心在慢慢变冷,难道还能再让争吵拉大两人之间的距离吗?

他拉开大门,沿着长长的胡同走出来,然后停下了。他看见隔壁院里的一棵洋槐树开满了花,一嘟噜一串的,雪白雪白,像数不清的蝴蝶在举行盛大派对。甜甜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有些痒痒,打了一个喷嚏,他觉得心不那么繁乱了。洋槐花是让他感到亲切的东西,每次看见它,就会想起老家,村子里到处都是这种洋槐树,草长莺飞的季节一到,就会急不可耐地绽开花瓣儿,密密匝匝挂满枝头,全村沉浸在浓郁的香氛里。往往这时,母亲就会拿来一根长竹竿,前端绑上镰刀,在侧枝上一撸,花儿就纷纷扬扬飘洒下来,落了一地。他拿来竹篮子,把槐花一捧一捧装起来,把里面夹杂的细枝碎叶捡拾掉,倒进水桶洗干净,晒在贝壳形的大簸箕里,预备打牙祭的时候用。

   他童年时常干这种活,另外干的最多的还有放牛。他家的那头小牛,体形不大,但却好斗,每次出去,都要和别的牛抵架。别的小伙伴喊着“加油、加油”,他却为两头牛探着头,弓着腰,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的凶猛样子而害怕。他不喜欢看牛抵架,他喜欢坐在树林里蒙茸似毯的草地上,看牛静静地吃草,喜欢从绿云一样的树叶缝隙中间漏筛下来的阳光,还有草地上盛开的金光灿烂的黄野花。

童年的记忆美好如画,如果不是父母经常吵架的话。其实只是父亲在吵,又吼又叫,母亲总是低着头忙这忙那,一声不吭,甚至父亲在对她拳脚相加时,也是如此。母亲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心疼,他看父亲的时候便有了几分敌意。他甚至想和父亲大闹一场,但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总让他想起斗架的小公牛,他害怕。

一个冬夜,他被“噼噼啪啪”的声音弄醒了,开始他以为是风敲门环的声音,后来觉着不对,这声音里还有母亲低低的抽泣。他透过高梁秆编成的界墙缝隙往外看,心就收紧了:他看见只穿着粗布单裤的母亲,被父亲用笤帚赶到门口,“外面下雪了,你别这样好不好?”母亲的哀求激怒了父亲,他举起笤帚在母亲头上、背上乱打:“冻死吧,冻死一个省一口饭吃。”父亲抽开门栓,风呼的一下灌了进来,他听见“咚”的一声,知道母亲被推倒在雪地上。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做。然后他听见窗户“当当”地响,他听见母亲颤抖着声音叫:“娃儿—”,他不敢动,“娃儿—”母亲又颤抖着声音叫。他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抱着薄棉被跑到门口。“你敢!”他听见身后一声雷吼。他冷冷地转过身来,望着父亲,握着小小的拳头,瞪圆了眼睛,鼻翅呼闪呼闪着,预备着和父亲拼命。父亲望着他,眼光变得骇异,慢慢缩到墙角。当他把赤裸着上身的母亲扶进屋里,裹上棉被时,他感到自己长大了。

长大了的他进了学校,他喜欢学校,喜欢教室洁白的墙壁、画着红边的标语和老师温和的眼睛。他每天总是第一个进到教室,帮助老师洒水、扫地,然后便坐在小凳子上写字、看书。星期六和星期天,他就挑着父亲专门为他编的小箩筐,在村口割草。天色向晚时,他挑着一箩筐来之不易的草,跌跌撞撞回了家。他把箩筐“咚”地一放,便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母亲已经点起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把草理得整整齐齐,父亲便搬来铡刀“咯嚓咯嚓”铡起来。这个时候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玩耍了。他来到门口,手脚麻利地爬上旁边的石磨。他非常喜欢磨台,因为感觉要比家里的三条腿凳子舒适和安全。夜风清凉如水,洗去了燠热,纺织娘娘在看不见的地方浅吟低唱,头顶的柿子叶在亲切地窃窃私语,深蓝的夜空开满了星星的花朵。他哼哼唧唧唱着没有词的歌,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愉悦和幻想。

放假的时候,老师给他发了一张小小的奖状,他心里异常欢喜,小心地卷起来,握在手里,想赶紧回家让母亲看;可是又害怕走快弄坏了奖状,便放慢了脚步,所以他走得踉踉跄跄的,觉得这天这段路特别长。

终于到家了,他推开篱笆门,看见父亲在劈木柴,一撮棉花从袖口露出来,随着父亲的动作一荡荡的。他低了头,预备溜回屋去,父亲却把他叫住了:“手里拿的什么?”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不情愿地把奖状递给了父亲。

父亲看着奖状,半天没说话,然后他的手颤抖着,冲着屋里大声喊:“有盼头了啊——娃他妈!”母亲从屋里跑出来,在围裙上擦手:“咋了?咋了?”父亲抖动着奖状,说不出话。母亲的脸凑过来,脸上笑成一朵花,有笑容的母亲真年轻啊!他想。但是,令他惊讶的是,父亲却忽然哭了,并且猛地跪在地上,对着苍天磕头:“祖宗啊——保佑啊——”

他呆呆看着父亲泪水纵横的脸,想着能流那么多眼泪的人,心里是不是有很多说不出来的痛楚呢?他模糊觉得以前认识的父亲只是一个侧面,父亲的心域还有一扇门没有开启。但他清清楚楚看见这张奖状给家里带来的巨大变化。他在学校更加勤奋刻苦,每个学期都要捧回一张黄灿灿的奖状,奖状把烟重火燎的墙壁装饰得金碧辉煌。他仰望着父亲,父亲的头慢慢转过来,他们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流下了晶莹的泪水。

一转眼他就十六岁,上了高一。他依然出类拔萃,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而令父亲高兴的是,上小学的妹妹也一样品学兼优。周末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母亲总会心疼地说,儿瘦了,女也瘦了。父亲打趣地说:“哪能都像你肥的——”,父亲朝猪圈挤挤眼,他和妹妹咧着嘴笑,母亲也会反驳父亲:“能都像你吗?瘦的像猴子,吃一口,吐一口,跟有喜似的。”他的心忽悠一下,问父亲怎么不去医院看,父亲说:“咳,就是嗓子有点痛,可能辣椒吃多了,没事!”他的心里隐隐滑过一阵不安。

期末考试他拿到了奖学金。他骑上自行车飞快往家赶,想让父母高兴一下。可是当他推开院门时,却发现桌子倒着,椅子歪着,一片狼籍。他心里一惊,问隔壁打工回家过年的二叔,二叔说你爹有病,去医院了。

他的头嗡地一下,撒腿就往乡医院跑。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大厅,看见了排队买药的母亲。他紧张地问母亲,母亲失魂落魄地说:“得的是吃不下病,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咽喉癌!他像棒打了一般僵在那儿。然后问父亲知道吗?母亲落着泪说知道,本来医生叫我出来,只给我一个人说的,可是你父亲好像猜着了什么,偷偷跟在后面听。

他脚步沉重地跟着母亲,到了病房。他想着父亲会嘶哑着声音哭,他记得村里得咽喉癌的吴伯就是那样的。但是父亲没有,父亲躺在病床上,黄黑的脸上满是笑容。父亲对母亲说:这病医院也治不好,咱回家养着吧。他和母亲慌乱地劝着那怎么行。父亲说:咳,回家养着,也不是不看呀,去找邻村的韩神医呀?他说韩神医那儿的条件哪有这儿好呀?父亲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病怕人,人越胆小,病就越神气。

父亲乐呵呵地,和他们一同回到了家。父亲先把水缸挑满了水,又把院子细细打扫一遍。父亲笑着说没事吧?他提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母亲皱着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晚上坐在饭桌前时,父亲大口吃着饭,谈笑风生,很开心的样子。但当他偶尔从碗上抬起头来时,却发现父亲的眼光痴迷地掠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刷洗完锅碗,父亲对母亲说:老婆子,你和女去睡吧,儿你也睡吧,我还住在牛圈,夜里填草也方便些。父亲的声音十分平静,他乐观地想,或许病真是怕人呢。

早上他天一亮就起来了,烧了开水,预备着去刨地。母亲也起来了,梳着头发说:咱们一块儿去刨地,你妹在家做饭,你爹呢?今天咋恁能睡,可能是昨天折腾累了,去喊喊他。

他推开牛圈门,闻到一股甜甜的刺鼻味。他看见父亲躺在土坯垒的床上,闭着眼,面目安详。他喊爹,爹。父亲不答应,依然闭着眼。睡得还挺香,他想,欲掩了门出来,忽然觉着不对劲,怎么没有呼噜声?他急步过去,摸摸父亲的额头,一片冰凉。他的手刹时也变得冰凉了。他恐惧地四下里张望,终于在床头下面,发现了一瓶打开的“敌敌畏”。他跪倒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爹呀——”

给父亲换衣服时,他发现父亲贴胸的口袋里装着一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是给他的。爹说:娃呀,爹走了,爹舍不得你们,可是爹不能拖累你们,再拖这个家就要垮了;爹说:娃呀,我积了多少德,才有你这个好儿子呀。有你我就放心了,要好好孝敬你娘,她一辈子不容易呀。要好好爱护你妹,让她长大成人;爹说:娃呀,你不要上学了,跟着你二叔去北京打工,挣钱养家吧。我知道这样做对你不公平,可是还有啥办法呢?爹对不起你,让我娃受苦了,你就原谅爹吧……

火车咣当咣当的响,他坐着,神色木然。这是他想了好多次的:去北京,揣着那张梦寐以求的大学通知书,豪情满怀……可是,火车还是沿着既定的路线走下去,而他命运的火车已经出了轨。

下火车时,他的思维才有了一些活跃,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北京。他好奇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地下通道,纤尘不染的地面,威武英俊的警察,还有宽阔得让人倍感渺小的大马路……最让他惊奇的是,那么多的人,像他小时候阴天看见的搬家蚂蚁,密密麻麻,不计其数,拎着大包小包,说着南腔北调,他们都是要流漫四方吗?

北京真的不一样,但是二叔带他去的工地——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简陋的棚舍,乱七八糟的铺盖卷……怎么这和学校后面的工地一样?他失望了。二叔给他作着介绍,他怯生生地冲着别人笑,那些脏兮兮的工人也冲着他笑,露出或白或黑的牙齿。朴实的高梁花一样的笑,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他干得是筛沙子的活,看起来轻巧,可是一天下来,他的胳膊就疼得抬不起来了。他咬牙坚持着,没吭一声。二叔爱怜地说:“好小子,努把劲,再干几天,就适应了。”

半个月过去,他的胳膊晒脱了皮,脸也黑了,每天腰酸背疼的,可是后来竟然感觉不到疼了。他知道,另一种生活真正拉开序幕了。

发工资了,他留下一百元钱,把剩下的五百元钱寄回去,他端端正正地写着母亲和故乡的名字,鼻子就一阵发酸。他把单子交给邮递员时,却发现旁边一个女孩儿,正厌恶地用手扇着。他看了看,没有苍蝇蚊子什么的呀。及至看到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皱着鼻子匆匆而过,才明白是自己身上的汗酸味儿。他有些愤怒,又有些委屈,慌乱逃出邮局,想去对面的商店买包烟,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掏出来。他慌了神,把几个口袋翻遍了,才翻出5块钱,他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一百块钱被人偷了!

他晕晕乎乎地走着,不知该干些什么。后来看见一家卖福利彩票的,心里一动,想要如果能摸个奖,不就……。他的心怦怦跳着,手在箱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直到售彩票的小姐不耐烦地催促,他才捏出一张,交给小姐。当小姐樱唇轻启,淡淡地说是空卡时,他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他哭着对二叔说钱丢了,二叔扔给他二百块钱,厉声说:“把眼泪擦掉,北京不相信这个。”

他学会了抽烟,也会说一些荤话,和那些工人打成一片了。白天汗流满面地干活,晚上收工他们就挤在一家小商店前看电视,或者去录像厅,看周润发、成龙主演的庸俗而快乐的片子。

短暂的歇工时间,他会记着换件衣服,出去转一转。他现在再也不会坐反车了,他记得第一次去天安门,心里很是激动,观看着路边的风景,竖起耳朵谛听售票员报的站名,生怕漏掉一个字。一站一站地过去,人拥挤着上车或下车,就是看不见天安门,一直到总站,人都下完了,他还孤苦零丁地坐在车上。售票员说:“你怎么不下去呀?”他分辩说:“还没到天安门呢。”售票员苦笑着说:“坐反了!”他不安地说:“那怎么办?”“好办,去站外牌子下等着,那边牌子——”售票员比划着,他沮丧地坐了回来。

可是现在不会了。他会自己看站牌,发现一长溜的站名下面画有粗粗的箭头。那时他就先确定所在位置,然后顺着箭头看下去,有他去的地方,就原地不动;没有,就到对面去。有时实在分不清楚,就问路口拿着小旗的交管人员,或者看起来比较面善的人。北京的喧嚣与宁静似潭水深不可测,他觉得自己还是一滴油在上面漂浮,但已经习惯了北京道路的纵横,交通的拥挤,房租的昂贵,甚至人们的不屑与冷眼。

北京的白天给他的感觉是无边无际,空旷而遥远,飘浮的灰尘中晃荡着经年的电车,冷冷的尾气甩给那些表情不甚了了的行人。北京的夜晚却像锦锻一般柔和华美。在璀璨的夜灯照耀下,北京就像家乡的大丽花蕾,以极快的速度尽情绽放。他看见灰蓝的天幕下,彩灯勾勒出天安门壮丽的轮廓,聚光灯映着天安门前的汉白玉桥和高耸的华表,凝重壮蔚。四环路上彩色荧光灯照耀着路面就像一条流光溢金的河。走在马路上,他觉得是怀着花朵绽放的感觉去赴霓虹的约会……

但这样心情舒畅的时候太少了,很多时候他老是想着奔波不定的生活,心里烦躁而悲凉。而且,更令他感到提心吊胆的是,活干完了,工资却不容易拿到手。是在又盖完一幢楼时,工地里炸开了窝。“快过年了,没钱咋办呀?”“老人孩子一大家等着呢……”有几个年老的抹起了眼泪。“操!”二叔红了眼,他跑进大楼,正当他思忖二叔去干什么的时候,人群一阵骚动,他看见二叔瘦小的身影映在淡蓝的天空上。二叔在楼顶大叫着:“给我工钱,要不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不要啊,他喊,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警察和记者都来了。

二叔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二叔成了工地的名人,可二叔一点也不高兴。“总不能老这样要钱呀?”二叔说:“我们得换个工作,树挪死,人挪活。有个一天80块钱的话你干不干?”“80块钱?”他的眼亮了,可是现在的四倍呢。“干,干”,他忙不迭地说。

他新换的活儿是刷洗大楼的外墙。他还记得第一次刷洗的楼,好高啊!像孙悟空咒语中的金箍棒一样,不断增高增粗,以一种逼人的气势直薄云端。封闭的深蓝玻璃幕墙和晚霞红的大理石装饰,更使它显得神秘、傲气。他趴在中间半人高的铁栏杆上,数那大楼的层数,但数到三十层,头就开始发晕,眼睛就开始发花,而且那逼人的气势使他快要窒息,他低下头,放弃了。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那四四方方的楼顶向一边倾斜——其实,那只是他的错觉,因为它实在太高了。边上那只着拳头大的黑鸟,努力想飞上楼顶,但试了几次之后,又无奈地绕着楼腰飞走了。

而现在就在这高楼的外面,在鸟都难以逾越的顶层,他和他的伙伴,却顺着一根绳子滑下来,身体悬在半空,像在表演高空杂技一般。往下一看,人像一个个小虫子在爬,汽车变成了火柴盒,他的头一下子就晕了,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掉下万丈悬崖。他赶紧抬起头,他看见他的同伴,穿着清一色的海蓝工作服,腰后捆着一个油漆桶,样子很像卡通片中背着罐子的蜜蜂。由于脚无物可踏,身子不断旋转着,像风中用线吊着的干葫芦。当他们努力想摆正身子时,两只脚就像蛙人拼命摆脱追过来的大鲨鱼一样,不停地摆动。

他知道他和他们一样,被人成为“蜘蛛人”,但蜘蛛是不是也比他们幸运呢?因为一旦风吹草动,蜘蛛就会立刻逃之夭夭,而他们——这些被人们怀着蔑视、怜悯、漠然的心情,称之为“蜘蛛人”的民工,一旦出现个事端,比如系在腰间绳子不够结实的话……他们只能别无选择地下坠——地球对自由落体的吸引是多么巨大可怕啊!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举起手里长长的刷子,刷玻璃幕墙和大理石上的污垢;刷干净一段,便抓着从窗口垂下来的软皮水管,“哧哧”地浇。然后,两手又抓着绳子下滑,开始刷下一段。绳子慢慢地变长,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像一只只胖大的蜘蛛贴在墙上,辛勤地结网。

命悬一丝,他心有余悸,后来就习惯了,就像习惯那些居高临下者的贬斥和冷眼一样。生活就是手中的刷子,只管拿刷子刷墙面,拿水管哧哧浇墙面,反溅过来的水花儿几乎使他全身湿透。但他仍旧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从上到下,再从左到右,一丝不苟。偶尔有人会发出嘶哑但响亮的呐喊,立刻激起一片回应。或许什么也没说,但是互相鼓励吧?问一声,兄还在,弟还在,亲人还在,心里就踏实了。

再难也得坚持,出来不就是挣钱的吗?再说他现在又加了一个值得卖命的人。她是二叔一个把子兄弟的女儿,那天他跟二叔去喝酒,一进门就被她吸引住了。她穿着白底红花的上衣,黑色的七分裤,花蝴蝶一样穿梭着摆酒摆菜。看见他时,给了他一个微笑,十分妩媚,他的脸刹时就火辣辣的。

和所有在京漂泊的人一样,他们的婚礼简单到了极点:把租来的房子收拾干净,换上新买的床单、被罩,请二叔、她爸还有一些熟识的人吃了顿便饭就行了。婚后,他们回了一次家,母亲看着漂亮的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勤快,能干,每天把他和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和大多数四川人一样,烧得一手好饭菜。虽然她的脾气有点“辣”,可他从不忍心责备她。因为他生病时真心为他难过的人是她;他高兴时能为他绽开灿烂笑容的人是她----她是他生命之树上惟一的花朵,娇艳,灿烂,融入了他的呼吸与他的血脉,有了她,他的生命才阳光普照,生机勃勃。

如果不是工钱老拖欠的话,生活该是多么好啊!可是……二叔最初的美妙幻想也破碎了,二叔不停地酗酒、骂娘,他沉默着,他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现在变得更加少言。好在,她体谅他,像对待孩子一样跟他讲故事,淘气地撒娇,把他哄得开开心心。他背着她抹了很多次的泪,为生活的窘迫,也为她的痴诚。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幸福。她也是,否则她不会那么良苦地用心。他们都不太善于表达,他们的感情是隐在水中的波纹,但彼此都能清清楚楚感觉到。他们像天和地一样亲密,像鱼和水一样不可分割。无数个白露生凉的日子,他们用身体,也用灵魂,为对方取暖。她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如花瓣一样柔软脆弱,在他的摇撼中,颤栗,辗转和飘零。

可是昨天她却骂他了:“我的700块钱就够咱俩吃喝,这出了事了……你要我怎么办吗?”她在广州一个工厂打工的弟弟突然暴病身亡,她的母亲在老家又摔折了腿。两个噩耗使得她眼光发直,面色灰白,有几分痴呆。她的父亲已于前天飞往广州,临行前再三嘱咐她赶快回家一趟。他打了包工头的手机,包工头还没听他说完,就说:“没钱,没钱!”他不动声色地挂了电话。他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吃饭时分赶到包工头家,跟他一块儿去的还有一个常在他们这儿讨饭的乞丐,满身臭味地坐在包工头的门口。

他终于要回了八百元的工钱,可是这也仅仅够往返的车费,他向房东借了二百,向邻居借了三百……可是知道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她哭着骂他没用,又用小小的拳头打他、锤他,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他明白她心里的绝望。他心里也很委屈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一丝的怨意,因为她的天空需要他来支撑。他要让她知道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出了胡同,往超市的方向走,预备着买一些面包、矿泉水,让她在明天早晨的火车上吃。或许她没有心情吃,但她的眼光落在这些食品上时,一定会想起他的关爱,心里就会变得平静与温暖。

她走后,他还会像往常歇工时一样,批发一些蔬菜,走街串巷地卖,他要尽可能地多赚一些钱,哪怕再苦再累,因为他的心中装满平凡的幸福和简单的希望。他不是天上的太阳,没有永恒的光芒,照她辉煌,但他会是一盏油灯,熬尽心血,伴她一生……

他整天东奔西跑地,所以不经意你就会遇见他:满身脏污挤公交车的是他;在车上扶着栏杆就睡着的人是他;在风中守着摊子殷切盼望买主的是他……他的身份会有些变化,他的衣服会有些变化,但不变的是他消瘦脸上的绀青色,淋漓尽致地表现着他的疲惫,他的坚韧,他的艰难而本份。所以在车上,当你被站在旁边的他身上散发的味儿弄得直皱眉时,尽量不要去责怪他;当你被他卖菜的三轮车无意剐着时,尽量不要对他大声呵斥,在那样尴尬的时刻,你最好能说几句客气的话,替他捡起滚在地上的西红柿、辣椒,或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仅仅,送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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