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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10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自己承认自己烫的,贾母免不得又把跟从的人骂了一顿。


过了一日,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到府里来,见了宝玉,唬了一大跳,问其缘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面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咒诵了一回,说道:“包管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


又向贾母道:“老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佛经上说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儿就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贾母听如此说,便问:“这有什么法儿解救没有呢?”


马道婆便说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


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

马道婆说:“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象,昼夜不息的。”


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个好事。”


马道婆说:“这也不拘多少,随施主愿心。

象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

南安郡王府里太妃,他许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乡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斤油;再有几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点。”


贾母点头思忖。马道婆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多舍些不妨;既是老祖宗为宝玉,若舍多了,怕哥儿担不起,反折了福气了。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


贾母道:“既这么样,就一日五斤,每月打总儿关了去。”


马道婆道:“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

贾母又叫人来吩咐:“以后宝玉出门,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一路施舍给僧道贫苦之人。”说毕,那道婆便往各房问安闲逛去了。


一时来到赵姨娘屋里,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茶给他吃。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见炕上堆着些零星绸缎,因说:“我正没有鞋面子,姨奶奶给我些零碎绸子缎子,不拘颜色,做双鞋穿罢。”


赵姨娘叹口气道:“你瞧,那里头还有块象样儿的么?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你不嫌不好,挑两块去就是了。”


马道婆便挑了几块,掖在袖里。赵姨娘又问:“前日我打发人送了五百钱去,你可在药王面前上了供没有?”


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

赵姨娘叹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来上供,只是‘心有馀而力不足’。马道婆道:“你只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功德还怕不能么?”


赵姨娘听了笑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宝玉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


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

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起身掀帘子一看,见无人,方回身向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说,便探他的口气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了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好。”


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吗?”


马道婆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


赵姨娘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大的谢你。”


马道婆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


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么?”


马道婆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


赵姨娘听这话松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要什么不得呢?”


马道婆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


赵姨娘道:“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


马道婆想了一回想:“也罢了,我少不得先垫上了。”


赵姨娘不及再问,忙将一个小丫头也支开,赶着开了箱子,将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欠约,递与马道婆道:“你先拿去作供养。”


马道婆见了这些东西,又有欠字,遂满口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了,然后收了契。


向赵姨娘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问了他二人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蓝纸,铰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钉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验的。”


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姨奶奶在屋里呢么?太太等你呢。”


于是二人散了,马道婆自去,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宝玉烫了脸不出门,倒常在一处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又和紫鹃作了一会针线,总闷闷不舒,便出来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笋。不觉出了院门,来到园中,四望无人,惟见花光鸟语,信步便往怡红院来。


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游廊上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笑声,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两个?”


黛玉笑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的?”

凤姐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


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谢想着。”

宝玉道:“我尝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


宝钗道:“口头也还好。”

凤姐道:“那是暹罗国进贡的。我尝了不觉怎么好,还不及我们常喝的呢。”


黛玉道:“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


宝玉道:“你说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罢。”

凤姐道:“我那里还多着呢。”

黛玉道:“我叫丫头取去。”

凤姐道:“不用,我打发人送来。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


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


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


众人都大笑起来。

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

宝钗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

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


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


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


黛玉起身便走。

宝钗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呢!走了倒没意思。”说着,站起来拉住。


才到房门,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都来瞧宝玉。宝玉和众人都起身让坐,独凤姐不理。宝钗正欲说话,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过去呢。”


李纨连忙同着凤姐儿走了。

赵周两人也都出去了。宝玉道:“我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


又说:“林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

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便把黛玉往后一推,和李纨笑着去了。


这里宝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

黛玉不觉又红了脸,挣着要走。

宝玉道:“嗳哟!好头疼!”

黛玉道:“该,阿弥陀佛!”

宝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尽是胡话。黛玉并众丫鬟都唬慌了,忙报知王夫人与贾母。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宝玉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


贾母王夫人一见,唬的抖衣乱战,儿一声肉一声,放声大哭。于是惊动了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并琏、蓉、芸、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并丫鬟媳妇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


正没个主意,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众人一发慌了。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夺了刀,抬回房中。


平儿丰儿等哭的哀天叫地。

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玉皇阁张道士捉怪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治,并不见好。日落后,王子腾夫人告辞去了。


次日,王子胜也来问候。

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亲戚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事,身热如火,在床上乱说。


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将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围着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上下不安。


贾赦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贾政见不效验,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


贾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乱。

看看三日的光阴,凤姐宝玉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望了,忙的将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等更哭的死去活来。只有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


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

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了,我只合你们要命!


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象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一面哭,一面骂。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着急,忙喝退了赵姨娘,委宛劝解了一番。忽有人来回:“两口棺木都做齐了。”


贾母闻之,如刀刺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谁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闹了个天翻地覆。


忽听见空中隐隐有木鱼声,念了一句“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找我们医治。”


贾母王夫人都听见了,便命人向街上寻去。

原来是一个癞和尚同一个跛道士。

那和尚是怎的模样?但见: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有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一头疮。


那道人是如何模样?看他时: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因命人请进来,问他二人:“在何山修道?”


那僧笑道:“长官不消多话,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来医治的。”


贾政道:“有两个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


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之宝,可治此病,何须问方!”


贾政心中便动了,因道:“小儿生时虽带了一块玉来,上面刻着‘能除凶邪’,然亦未见灵效。”


那僧道:“长官有所不知。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今将此宝取出来,待我持诵持诵,自然依旧灵了。”


贾政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块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可羡你当日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


可惜今日这番经历呵:

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了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槛上,除自己亲人外,不可令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好了。”


贾政忙命人让茶,那二人已经走了,只得依言而行。凤姐宝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渐渐醒来,知道饿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了。众姊妹都在外间听消息。黛玉先念了一声佛,宝钗笑而不言。


惜春道:“宝姐姐笑什么?”

宝钗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说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


一时黛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丫头学的贫嘴贱舌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去了。欲知端详,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复,仍回大观园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小红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日多,渐渐的混熟了。小红见贾芸手里拿着块绢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


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


小红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佳蕙,因答说:“在家里呢,你进来罢。”


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

“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绢子打开,把钱倒出来交给小红。


小红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两日心里到底觉着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小红道:“那里的话?好好儿的,家去做什么?”


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


小红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

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


小红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

佳蕙道:“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些话?”

小红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你。

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


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还能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宝玉疼他们,众人就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小红道:“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心肠,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又不好意思无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昨日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熬煎似的。”


小红听了,冷笑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两个花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小红撂下,回转身就跑了。


小红向外问道:“到底是谁的?也等不的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


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


小红便赌气把那样子撂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想不起来?”一面说,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


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

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罢。”


小红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磕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


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来。小红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里去了?怎么打这里来?”


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好好儿的,又看上了那个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屋里听见,可又是不好。”


小红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信着他去叫么?”


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

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好歹,就不进来才是。”

李嬷嬷道:“他又不傻,为什么不进来?”

小红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别和他一块儿来;回来叫他一个人混碰,看他怎么样!”


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大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一径去了。


小红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见小红站在那里,便问道:“红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小红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小红道:“那里去?”


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小红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看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红一溜;那小红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好相对。小红不觉把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笼着仙禽异鸟。


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槅扇,上面悬着一个匾,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


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


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


贾芸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熌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对儿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

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带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


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贾芸笑道:“总是我没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


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


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


那贾芸嘴里和宝玉说话,眼睛却瞅那丫鬟: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白绫细褶儿裙子。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都把有名人口记了一半,他看见这丫鬟,知道是袭人。


他在宝玉房中比别人不同,如今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给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罢了。”


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么着。”


贾芸笑道:“虽那么说,叔叔屋里的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

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


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出去了。


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便慢慢的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宝叔屋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屋内有几个女孩子?”


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

贾芸又道:“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


坠儿笑道:“他就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

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绢子,我倒拣了一块。”


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

可有看见他的绢子的。我那里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院门口儿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知是这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小红问坠儿,知是他的,心内不胜喜幸。


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要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


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绢子,送出贾芸,回来找小红,不在话下。如今且说宝玉打发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


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瞧觉?你闷的很,出去逛逛不好?”


宝玉见说,携着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


袭人笑道:“你没别的说了!”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


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

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委琐,越发心里腻烦了。”


宝玉无精打彩,只得依他。

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赶来。


一见宝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呢。”


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他做什么?”


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宝玉道:“磕了牙,那时候儿才不演呢。”

说着,便顺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


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

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进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醒来再请罢。”


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


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


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


黛玉道:“我没说什么。”

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呢!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


紫鹃道:“我们那里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


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

紫鹃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来再舀水去。”

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登时急了,撂下脸来说道:“你说什么?”

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


宝玉心下慌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好歹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


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肯出来的这么快!”


焙茗也笑着跪下了。

宝玉怔了半天,方想过来,是薛蟠哄出他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


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是老爷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


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要哄我,也说我父亲,就完了。”


宝玉道:“嗳哟,越发的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


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

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老胡和老程他们,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你说这四样礼物,可难得不难得?


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先孝敬了母亲,赶着就给你们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还配吃。


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来了,我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到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小子都在这里。


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

话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倒先扰了。”


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儿来拜寿,打算送什么新鲜物儿?”


宝玉道:“我没有什么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这才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

昨儿我看见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很好。上头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


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


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么?”


薛蟠道:“怎么没看真?”

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和‘庚黄’相去不远。”


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


薛蟠自觉没趣,笑道:“谁知他是‘糖银’是‘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

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


冯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


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安好?”


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挂了幌子了?”


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梢了一翅膀。”


宝玉道:“几时的话?”

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


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却有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


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


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

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一回有这个道理的?实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


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


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个东儿,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奉恳之处。”说着撒手就走。


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省了人打闷雷。”


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惦记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因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了,也到底打发个人来给个信儿!”


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


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


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给别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园内去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


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熌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门已关了,黛玉即便叩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偷着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见是他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


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

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了。


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

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


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原来这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把那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正是:

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又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娄娄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都送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尚望着门洒了几点泪。


自觉无味,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紫鹃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委屈,用话来宽慰。


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他,由他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了。那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


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里玩耍,独不见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难道还睡觉不成?”


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

说着,便撂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儿,才走开。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我找林姑娘去就来。”说着,逶迤往潇湘馆来。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


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

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


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那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栏,盖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这绢子果然是你丢的那一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


又有一个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

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

又答道:“我已经许了谢你,自然是不哄你的。”

又听说道:“我找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那拣的人,你就不谢他么?”


那一个又说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


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


半晌,又听说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得起个誓。”


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人,嘴上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


又听说道:“嗳哟!咱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咱们再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

“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


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


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

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


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


谁知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


坠儿听了,也半日不言语。

小红又道:“这可怎么样呢?”

坠儿道:“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


小红道:“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


二人正说着,只见香菱、臻儿、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玩笑。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儿,小红便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做什么事?”


凤姐打量了一回,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们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


小红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姑娘屋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他,我好替你说。”


小红道:“我是宝二爷屋里的。”

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屋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


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当面秤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还有一件事:里头床头儿上有个小荷包儿,拿了来。”


小红听说,答应着,撤身去了。

不多时回来,不见凤姐在山坡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带子,便赶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


司棋道:“没理论。”

小红听了,回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小红上来陪笑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刚才那里去了?”


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

小红听了,再往稻香村来,顶头见晴雯、绮霞、碧痕、秋纹、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


小红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儿,过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儿,你还睡觉呢。”


碧痕道:“茶炉子呢?”

小红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绮霞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罢。”


小红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逛。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走开。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儿。这一遭半遭儿的也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小红听了,不便分让,只得忍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小红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材家的来取,当面秤了给他拿了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上去。


又道:“平姐姐叫我来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


凤姐笑道:“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呢?”


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


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小红还未说完,李氏笑道:“嗳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


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小红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不象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


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我们平儿先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儿了?说了几遭儿才好些儿了。”


李纨笑道:“都象你泼辣货才好。”

凤姐道:“这个丫头就好。刚才这两遭说话虽不多,口角儿就很剪断。”说着,又向小红笑道:“明儿你伏侍我罢,我认你做干女孩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小红听了,“扑哧”一笑。

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做你的妈了?你做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了你了。”


小红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儿了。我妈是奶奶的干女孩儿,这会子又认我做干女孩儿!”


凤姐道:“谁是你妈?”

李纨笑道:“你原来不认的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儿。”


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因说道:“哦,是他的丫头啊。”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儿: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了?”


小红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

小红道:“原叫‘红玉’,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因说:“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儿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只管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儿送给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


李纨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进来在先,你说在后,怎么怨的他妈?”


凤姐也笑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


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


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纨去了。小红自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黛玉因夜间失寝,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姐妹都在园中做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便笑道:“好妹妹,昨儿告了我了没有?叫我悬了一夜的心。”


黛玉便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


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晌午的事,那知晚间的这件公案?还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儿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


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样光景来,不象是为昨儿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他的去处儿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跟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


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没叫你吗?”


宝玉笑道:“没有叫。”

探春道:“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来着。”


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我。”

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


宝玉道:“我这么逛去,城里城外大廊大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器,没处撂的古董儿,再么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


探春道:“谁要那些作什么!象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子儿,就好了,我喜欢的了不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儿似的抢了去了。”


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几吊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


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东西,你多替我带几件来,我还象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故事来了:

一回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的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了。


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亲兄弟,鞋塌拉袜塌拉的没人看见,旦做这些东西!’”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

“你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他瞎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


探春听说,一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

“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论理我不该说他,但他忒昏愦的不象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买那些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就说是怎么没钱,怎么难过。我也不理。


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别人,且说体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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