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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29

贾蓉打听的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


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儿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儿不去,自己拉绊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


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把刀靶儿递给外人哪!


因此,后悔不迭。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


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


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因有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吓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


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撒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


自此,方丢过不究。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亲姊妹还胜几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经静悄悄的关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起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


少不得来见贾赦和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

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


见了贾母合家众人,回来见了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来,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骄矜之色。


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到那边接了来。

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


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


‘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的什么儿似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察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呢?我反弄了鱼头来折!”


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

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且说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凤姐听了暗乐。


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俱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


只有秋桐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


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


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就远着了,又暗恨秋桐。园中姊妹一干人暗为二姐耽心。虽都不敢多言,却也可怜。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


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

况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


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


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

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


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


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风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


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

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


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妹妹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滑。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


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的!”


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


三姐儿听了,长叹而去。

这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合贾琏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


贾琏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


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仍旧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


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


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看气色,方敢下药。”


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

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


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

贾琏令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

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


这里太医便说:“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伤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话闲事不闻,庶可望好。”


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的贾琏便查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个半死。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


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


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

贾琏与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


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秋桐见贾琏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


秋桐便气得哭骂道:

“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

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


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告诉邢夫人说:“二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


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


秋桐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尤二姐那边来劝慰了一番,尤二姐哭诉了一回。


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


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梳洗。凤姐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


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瞧见,不禁大哭。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然想二姐儿实在温和怜下,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

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


尤氏贾蓉等也都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儿抬上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八个媳妇围随抬往梨香院来。


那里已请下天文生,择定明日寅时入殓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贾琏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久停。”


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

宝玉一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事。凤姐儿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我因此也不出来穿孝。”


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


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埂上埋了完事。”


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在家,等着奶奶拿银子呢。”


凤姐儿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三百银,使剩了还有二十几两,你要就拿去。”


说着,便命平儿拿出来,递给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无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笼,去拿自己体己。


及开了箱柜,一点无存,只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想着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用小厮丫鬟来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


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

接了银子,又将一条汗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


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

贾琏收了银子,命人买板进来,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灵。晚上自己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


放了七日,想着二姐旧情,虽不大敢作声势,却也不免请些僧道超度亡灵。一时,贾母忽然来唤。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


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姓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又因年近岁逼,诸事烦杂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单子来回: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


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

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与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现又有病,这次不能了。


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发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原来这一向因凤姐儿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


接着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

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病。


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玩笑。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


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迭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绸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


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着,也上床来隔肢晴雯。


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合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袭人看他四人滚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着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罢!”


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绢子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没有?”


春燕忙应道:“有。我在地下捡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刚晾着,还没有干呢。”


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处。”


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玩?”

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冷冷清清的了。两个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才更冷清呢。你瞧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个云姑娘落了单了。”


正说着,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


宝玉听了,忙梳洗出去,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


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


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了。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呢?”


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

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

说着,一齐站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写着是:


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


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

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了。”

宝琴笑道:“现在是我做的呢。”

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

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


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众人听说,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是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


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

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

宝钗道:“使不得。古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


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饭毕,又陪着入园中来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细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


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


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物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


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

偏生这日王子腾将侄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于五月间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


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儿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好预备着。


宝玉屈指算了一算,说:“还早呢。”

袭人道:“书还是第二件。到那时纵然你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


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


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统共数了一数,才有五百六十几篇。这二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明日起,把别的心先都收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过去。”


宝玉听了,忙着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睡下。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恭楷临帖。

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说,十分喜欢,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


宝玉听说,遂到王夫人屋里来说明。

王夫人便道:“临阵磨鎗,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


宝玉回说:“不妨事。”

宝钗探春等都笑说:“太太不用着急,书虽替不得他,字却替得的。我们每日每人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儿去就完了。一则老爷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


王夫人听说,点头而笑。

原来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写二百三百不拘。


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积了许多。

这日正算着再得几十篇,也就搪的过了。

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去油纸上临的锺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类。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


接着湘云宝琴二人也都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可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


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塌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丢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词,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的很!又新鲜,又有趣儿。”


湘云说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


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

湘云道:“咱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么不就是今日?”


黛玉道:“也使得。”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


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

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


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了。”


于是大家拈阉。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们的,再看我的。”


探春笑道:“今儿这香怎么这么快,我才有了半首。”


因又问宝玉:“你可有了?”

宝玉虽做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头看,香已尽了。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


探春听说,便写出来。

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却也好。何不再续上?”

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乃提笔续道: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总是明春再见来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算不得。”说着,看黛玉的,是一阙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


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


宝钗笑道:“总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


众人笑道:“别太谦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

因看这一阕《临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入之上了。”


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


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头子们回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


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咱们拿下他来。”


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


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拿起来。”


探春笑道:“紫鹃也太小气,你们一般有的,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


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放晦气。”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籰子来。


宝钗等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


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


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日赖大娘送的那个大鱼取来。”


小丫头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雯姑娘昨儿放走了。”


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

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

宝玉道:“再把大螃蟹拿来罢。”

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


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了,丫头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个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儿,再放不起来。


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来,急的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众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着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儿,我一顿脚跺个稀烂!”


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罢。”


宝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

这几个风筝起在空中,一时风紧,众丫鬟都用绢子垫着手放。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籰子一松,只听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说:“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咱们大家都放了罢。”


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铰断了线。

那风筝都飘飘飖飖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一会儿就不见了。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着,有丫头来请吃饭,大家方散。


从此,宝玉的功课,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后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闷了也出来合姐妹们玩笑半天,或往潇湘馆去闲话一回。众姐妹都知他工课亏欠,大家自去吟诗取乐,或讲习针黹,也不肯去招他。


那黛玉更怕贾政回来,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用些工夫。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

一日,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叫宝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


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喜欢,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


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工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


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


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

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


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


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

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枝,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疋,玉杯四只。


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萧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


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

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


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


一时,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


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


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姐妹们也看戏呢。”


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

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姐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姐妹与黛玉湘云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众,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


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


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


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


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

余者不必细说。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


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还礼,看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间待客,晚上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歇宿。


这日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早些找点子什么吃了,歇歇去罢。明儿还要起早呢。”


尤氏答应着,退出去,到凤姐儿屋里来吃饭。

凤姐儿正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呢,只有平儿在屋里,给凤姐迭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


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


平儿笑道:“吃饭么还不请奶奶去?”

尤氏笑道:“既这么着,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


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饽饽,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


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里和他姐儿们闹去。”一面说一面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


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


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


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

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


小丫头听了道:“嗳呀!这可反了!

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


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从揭挑我们!


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


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的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


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半晌,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


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气性大!那胡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体,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


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


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老婆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


袭人笑道:“我请去。”

尤氏笑道:“偏不用你。”

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


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他了。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


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账!”


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


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


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说:

“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贼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


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

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甚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内,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


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

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


尤氏道:“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


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呀呀!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


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

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便说:

“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也值的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


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胡涂!谁叫他好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


这两个小丫头子才十来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胡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尽着缠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大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


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

林之孝家的哼道:“胡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


这费婆子原是个大不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了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到齐开戏。

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


因贾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欢喜,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


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


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

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


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

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的照顾,愿意在园内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儿捆了两个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

一时找寻不着头脑,别的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大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人因问:“什么事?”

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


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


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


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


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面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


贾母道:“既这么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


凤姐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细瞧。

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

鸳鸯笑道:“我看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

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笑道:“才觉的发痒,揉肿了些。”


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

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


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帮着师父们,替我拣佛头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


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馔来,两个姑子吃。

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

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


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


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

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

“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也就不说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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