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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丽尼芬格:时间旅行者的妻子5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亨利三十岁,克莱尔二十二岁)


亨利:婚礼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我和克莱尔一起去了芝加哥市政厅,在法官的公证下结婚。高梅兹和查丽丝是见证人。后来,我们又一同去了查理快马①……①查理快马(CharlieTrotters),被喻为世界上最好的餐厅之一,是芝加哥城里仅有的两家五星餐厅之一。


这家餐厅可真贵,菜肴的摆设可以跟飞机头等舱或是极简主义的雕像比拟。值得庆幸的是,每一道菜肴都像艺术品,而且口味一流。每当一道菜上桌,查丽丝便赶紧拍照。


“婚后感觉如何?”查丽丝问。

“我真的觉得自己是结过婚的人了。”

克莱尔回答道。“你们可以继续结,”高梅兹说,“可以尝试各种不同风格的婚礼,佛教的啦,裸族的啦……”


“那不会犯重婚罪?”

克莱尔吃着些草绿色的东西,上面有好几只大明虾,仿佛一群正在读报纸的近视老头。


“我想,针对同一个对象,你应该完全有权利想结多少次就结多少次。”查丽丝说。


“你是同一个对象吗?”高梅兹问我。

我正在吃一种上面盖着金枪鱼生鱼片的玩意,那些细薄的鱼片,刚碰到舌头就化开了。我品味了良久才回答:“是的,而且还不仅仅是。”


高梅兹咕哝了几句禅宗心印之类的话,可克莱尔却微笑着向我举起酒杯。我俩的杯子彼此相碰:一声精巧的清鸣在餐馆的鼎沸人中发散开去。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


一只很小的鞋子

……一九九六年,春季(克莱尔二十四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和亨利结婚快两年了,还没有谈论过生孩子的问题。我知道,亨利对这一前景并不乐观。我一直不想问他,也不想追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我害怕他已经看到未来的我们是没有孩子的,我就是不想知道。


我也不愿意去想亨利的问题是否会遗传,是否会扰乱生育的程序。就这样,很多重要的相关问题,我都不去想了,我整个人都陶醉在孩子的念头里:他长得很像亨利,黑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


或者皮肤和我一样白,有股奶香、爽身粉和肌肤混合的味道;或者是个胖宝宝,看见每样东西都咯咯地笑个不停;或是个猴宝宝,低声细语的宝宝。我梦见他,梦见自己爬上树,在鸟巢里发现一只很小的鞋子;


我梦见我手里的猫、书、三明治竟然都变成了小孩;我梦见自己在湖里游泳,发现湖底世界原来是孩子成长的秘密王国。突然我身边到处都是小孩子:A&P商场里有个红头发的小女孩,她戴着太阳帽正在打呼噜;


专门给素食者制作美味鸡蛋卷的福旺中国餐馆老板的儿子,一个瘦小的、瞪着眼睛的华裔男孩;放《蝙蝠侠》的电影院里,一个还在酣睡的孩子几乎还没长什么头发;在百货商店的试衣间里,一位友好的母亲


让我帮她抱一会她三个月大的女儿——我当时真想跳起身,把那团又小又软的肉球贴在胸口,疯狂地跑回家,可我竭力克制着冲动,坐在一张粉色米色镶拼的塑料椅子上等她。


我的身体需要一个孩子,我觉得自己空空荡荡的,想要被充满。我想要一个我爱的人能够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能够找到的地方。


我希望亨利的一部分变成这个孩子,这样,当他去旅行时,不再是全然地离去,还会有他的一部分和我在一起……保险,以备火患、水灾和不可抗拒之神力。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日,星期天(亨利三十三岁)


亨利:一九六六年,威斯康辛州阿普尔顿的一棵树下,我悠闲自得地坐着,我从一家漂亮的小干洗店里偷来了一件白色T恤和卡其裤,嘴里啃着金枪鱼三明治。在芝加哥的某处,我才三岁,妈妈还活着,时间错乱症还没有发作。


我向幼年的我致敬。一想到自己的幼年,我便联想到克莱尔,联想到我们为了能怀上一个孩子而做的努力。我也很迫切,想赶快给她一个宝宝,看着克莱尔像瓜果一样地成熟,像丰饶女神得墨忒耳一样容光焕发。


但是我想要的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能做其他一切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吮吸、抓握、拉屎、睡觉、大笑;翻滚、坐直、走路、咿呀。我想看看爸爸笨手笨脚地摇晃孙子的模样,我给他的快乐实在太少了——


这毕竟是个补偿,一个安慰。也是给克莱尔的一个安慰:每当我被时间带走,我的一部分就可以留下来陪她。可是。可是。我知道,不用知道,也能感到,这几乎不可能。


我知道,我的孩子很可能也是个会随时消失的人,一个会魔幻般失去踪影的宝宝,仿佛在童话里蒸发一样。就算依仗自己最旺盛的欲望,在克莱尔身上喘息,吸气,祈祷性的奇迹能赐给我们一个孩子,


我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同样也会强烈地祷告——千万别怀上。我想起猴子的手掌①,三个愿望,它们相继而来,却可怕万分。我们的愿望是否也如此矛盾重重呢?


①《猴子的手掌》(TheMonkeysPaw)是W·W·雅各布(W.W.Jacobs)于1902年写成的一部短篇小说。故事中某只死猴子的手掌是个具有灵力的法宝,可以帮助拥有它的人实现三个愿望。不过伴随着三个愿望到来的,却是无比沉重的代价。


在雅各布的小说中,怀特一家人的第一个愿望是财富,不过其代价却是他们的儿子痛苦的死亡。于是第二个愿望是试图“纠正”第一个愿望。而当第二个企图“纠正”的愿望发出后,付出的代价居然比第一次更加沉重,于是又有了第三个愿望。到了最后,仅仅实现了第一个愿望,而其他两个愿望相互对冲,只是抵消发愿者的恐惧而已。


我是个懦夫。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男人让克莱尔靠在他的肩头,对她说:亲爱的,这完全是个错误,让我们接受事实,继续快乐地生活吧。可我也知道,克莱尔永远不会认命,她会永远悲伤。所以我盼望,违心悖理地盼望。我和克莱尔做爱,仿佛每一次都将带来好果实。


……

一九九六年六月三日,星期一(克莱尔二十五岁)


克莱尔:第一次出现那种状况时,亨利不在我身边。我已经怀孕八周了。宝宝如同梅子一般大小,已经有了脸和手,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初夏,夜色阑珊,我洗着盘子,望见那片混合着橘色和洋红色的天空。


亨利大约两小时前消失了。他出去给草坪浇水,半小时后,喷嘴里还没有水的声音,我站在后门口,看见葡萄架下躺着一堆衣服。我走出去,捡起亨利的牛仔裤、内裤和他那件印着“砸了你家电视机”的旧T恤,


把它们一一叠好,放在床上。我原打算拧开喷水机的龙头,后来还是没有那么做,如果亨利在后院现身,恐怕就要弄得一身泥水了。我吃完自己调制的意大利通心面、奶酪,还有一小份色拉,维生素药丸,


再足足喝了一大杯脱脂牛奶。我洗盘子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幻想着肚子里的小家伙,他一定正一边陶醉在我的歌声中,一边忙着把这些曲调存储在他某个精巧的细胞里。


我站着,仔细冲洗色拉盘,突然在我体内深处、盆腔的某个地方,有种微微的刺痛。十分钟后,我坐到客厅里,边想着自己的事情,边读路易·德倍尼尔斯①的小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如同在我身体的琴弦上快速拨弄。①路易·德倍尼尔斯(LouisDebernieres),1954年生于伦敦,1993年被评为英国最著名青年小说家之一。


我没当回事,一切都很正常,亨利离开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担心了一会儿,接着就完全没在意了。又过了半小时,我还没有真正地警惕。突然,那种奇怪的感觉开始变得像痛经一样,大腿之间似乎有些黏黏的血。


我起身走进卫生间,褪下内裤,全都是血。哦,我的天啊。我打电话给查丽丝。是高梅兹接的,我假装镇定地问查丽丝在不在,她接过电话立即问:“出什么事了?”


“我流血了。”

“亨利呢?”

“我不知道。”

“什么样的流血?”

“像月经一样。”疼痛开始加剧,我坐到地板上,“你能把我送到伊利诺伊州立共济会医院么?”


“克莱尔,我马上就到。”她挂上电话。

我轻轻地把听筒放回机座上,仿佛过猛的动作会让它生气似的。我小心地站起来,摸了摸脉搏。我想给亨利留个字条,可不知该说什么。我写下:“去了伊州共济会(抽筋)。查丽丝开车送我去的。晚七点二十分。克。”


我给亨利留着后门,把字条放在电话机旁。

几分钟后,查丽丝就到前门了,我们上了车,高梅兹开的车,我们没有多说话。我坐在前排,望着车窗外面。从西区到贝尔蒙特,再从谢菲尔德到惠灵顿,一切都异常清晰、锐利,好像要让我深刻牢记住它们,


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考试。高梅兹把车拐进急救室的下客处。我和查丽丝下了车。我回头看着高梅兹,他朝我飞快地一笑,然后猛地驶向了停车场。我们走进去,随着脚接触到地面,重重大门依次自动打开,


仿佛在一座童话宫殿,有人正恭候着我们的到来。疼痛先前曾像退潮似的减弱,此刻却又涨潮般冲向岸边,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灯光通明的房间里,几个可怜瘦小的病人正排队等待,他们个个垂头抱臂,强忍着痛。


我在他们当中坐下,查丽丝走到预诊台,后面坐着一个男人。我听不见查丽丝说了什么,可是当他问到“流产”时,我一下子醒悟了,就是这个名称。这个词在我的头脑里膨胀,直到充满了所有细小的沟壑,硬生生地挤开我全部的思绪。


我哭了起来。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还是没能保住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亨利刚巧在一切结束前赶来了,可他们不让他进来。我当时在沉睡中,醒来时夜已经深了,亨利在我旁边,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可他什么也没说。


“哦!”我喃喃地说,“你去哪儿了?”

亨利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他用胡茬蹭我的脸颊,我感到自己被生硬地磨蹭着的,不是我的皮肤,而是身体深处,一个没有愈合的伤口。亨利的脸湿了,那究竟是谁的泪水?


二〇〇一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克莱尔三十岁,亨利三十八岁)


克莱尔:预产期还剩两个星期,我们还没给宝宝取好名字。事实上,我们几乎还没有讨论过,我们很迷信,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一旦给孩子起了名字,就会引来复仇女神的关注和折磨。最后亨利抱回一本《姓名大全》。


我们爬上床,才晚上八点半,我已经筋疲力竭了。我躺在我那侧,对着亨利,肚子像座突出来的半岛;他则用肘撑起头,躺在他那侧对着我。书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彼此对望,怯生生地笑了。


“有什么主意吗?”

他边问边翻起书来。

“简。”我回答说。

他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简?”

“我以前所有的洋娃娃、长毛玩具都叫‘简’。每个都叫‘简’。”


亨利查了查,“它的意思是‘上帝的礼物’。”

“对我正合适。”

“来个特别点的吧,伊莱特怎么样?乔多萨呢?”

他边翻边即兴发挥,“这里有个好名字:璐珞鲁拉,阿拉伯语里是珍珠的意思。”


“就叫珍珠好么?”

我想象着我的孩子就是一颗光滑的发亮的白色小球。亨利的手指在字里行间移动,“听好:‘(拉丁语)可能是鳞芽一词的变体,指这类疾病衍生物中最具价值的一种形态。’”


“呃,这本书写的什么呀!”

我把它从亨利手中抢过来,为了反击,故意查他的名字,“‘亨利(日耳曼语)一家之主、居住地的首领。’”


他笑了,“查查看‘克莱尔’。”

“这是另一个名字克拉拉的变体,‘(拉丁语)辉煌的,明亮的。’”


“很不错嘛。”他说。

我随手翻了一页,“菲洛米尔?”

“我喜欢这个名字,”亨利说,“可是叫昵称的话怎么办呢?叫菲利还是叫梅尔?”


“皮瑞妮(希腊语)红头发的。”

“要是她不是红头发呢?”

亨利拿过书,抓了一缕我的头发,并把一团发梢含在嘴里。我抽出头发,统统拢到身后。


“我以为我们已经知道该知道的一切了,肯德里克一定检测出她是红头发的吧?”我问。


亨利重新拿回了书,“伊苏尔特·佐伊,我喜欢佐伊,佐伊有很多可能性。”


“什么意思?”

“生命。”

“好呀,非常贴切。插上书签吧。”

“伊丽扎。”亨利又提了一个。

“伊丽莎白。”

亨利看着我,有些犹豫,“安妮特。”


“露西。”

“不好。”亨利坚决地否定。

“是不好。”我也同意。

“我们需要的,”亨利说,“是全新的开始,是一张白纸。我们叫她塔布拉·罗萨①吧。”


“提坦妮·怀特②呢?”

“布兰歇,布兰卡,比安卡……”

“爱尔芭。”我说。

“和那位公爵夫人③一样?”

①塔布拉·罗萨(TabulaRasa),源自拉丁文,意指“洁净的桌面”;在文学涵义中,借指“原生的、纯净无瑕的心灵”。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洛克(JohnLocke1632—1704)用它来比喻人类心灵的本来状态就像白纸一样没有任何印迹。②提坦妮·怀特(TitaniumWhite),“钛白”的意思。文中暗含的是这个名字比“纯净无瑕(TabulaRasa)”更纯净。③这里指的是西班牙画家戈雅(FranciscoJosedeGoyayLuvientes,1746—1828)于1797年所作的传世名画《爱尔芭公爵夫人》(DuchessofAlba)。


“爱尔芭·德坦布尔。”

我说的时候,这个名字像是在嘴里打了一个滚。

“非常好,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他翻到那一页,“爱尔巴(拉丁语)白色;(普罗旺斯语④)一天中的黎明时分。嗯,不错。”④中世纪的法国南部之语。


他费劲地爬下床,我听到他在客厅里到处乱翻,回来时捧着《牛津英语大辞典》第一卷、《兰登书屋大辞典》,以及我那本破旧的《大美百科全书》第一部分。


“‘普罗旺斯的传统抒情诗……献给爱人的晨歌。拂晓,共度了一夜的情侣被堑壕观察哨的喊声惊醒,在对黎明来得太早的抱怨中依依惜别,这样的题材,有如中世纪的牧羊女之歌一般恒久不变,


这种体裁的诗歌借用了爱尔芭的名称,它有时出现在诗歌的开头,而通常总会出现在末尾,构成每首诗歌的叠句。①’真是伤感。再看看《兰登书屋》,这个解释好多了,‘山坡上白色的城;堡垒。’”①原文是法语。


他把《兰登书屋》扔下床,继续查百科全书。

“伊索,理智年代,阿拉斯加……到了,爱尔芭。”他快速掠过条目,“古意大利一系列早已消失的城市;爱尔芭公爵。”


我叹了口气,躺下来。孩子在肚子里动了动,此刻她一定正在睡觉。亨利又回去仔细研读《牛津英语大辞典》。“Amour,Amourous,Armadillo,Bazoom②女人的乳房,奶子……天啊,现在的参考书目里居然还印着这些。”②秘密的恋情,偷情。暧昧的。犰狳。(美国俚语)


他把手伸到我的睡衣里,缓缓地抚过我紧绷的肚子,孩子用力踢了一下,正好踢在他手落下的地方,他愣住了,看看我,满脸惊讶。他的手四处漫游,感受着那些他所熟悉和不熟悉的地势。


“现在,你这里可以装多少个小德坦布尔呢?”

“哦,总是有地方再怀一个的。”

“爱尔芭。”他柔声说。

“白色的城市,一座白色山岭上固若金汤的堡垒。”


“她会喜欢的。”

亨利把我的内裤一直褪到脚踝处,然后扔下了床,凝视着我。


“小心点……”我对他说。

“会非常小心的。”

他一口答应,解开自己的衣服。我觉得自己是个庞然大物,就像海洋里一片由枕头和毯子组成的大陆。亨利弯身俯在我身后,运动起来,用舌头探索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慢一点,慢一点……”我害怕起来。

“行吟诗人在黎明唱的歌曲,以……”

他进入我的时候,对着我温柔地耳语。

“……献给他们的爱人……”我接下去说。

我闭上双眼,亨利的声音仿佛从隔壁传来:“就……这样,”又说:“是的,就是这样。”


介绍一下,爱尔芭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三(亨利三十八岁,克莱尔四十岁)


亨利:未来的某一天,在芝加哥美术馆①的超现实展厅里,我穿得并不得体:我尽了全力才从存衣室里弄到一件黑色长大衣、从保安的更衣箱里搞到一条裤子,我还找到一双鞋,通常鞋子是最难找的。


①芝加哥美术馆(TheArtInstituteofChicago),建馆于1891年,其藏品跨越五千年的历史,是美国三大博物馆之一,其印象主义及后印象主义派的收藏品仅次于法国。其入口处临密歇根南大街,后文中提及其正门口的两头大铜狮是芝加哥市的标志之一。


我还准备去偷只皮夹、去小卖部买件T恤、吃顿饭、欣赏一下艺术,然后再离开这座大楼,去另外一个充满商店和酒店客房的世界随处转转。我不知道这是猴年马月,应该离那会儿不太远,人们的穿着和发型和二〇〇一年差别不大。


这次小小的停留,我既兴奋又紧张,因为克莱尔那会儿随时都可能生下爱尔芭,我当然想留在她身边;不过另一方面,这又是一趟很不寻常、很有质感的未来之旅。我觉得精神饱满,没有任何时光倒错的不安,非常棒。


我安静地站着。这间黑暗的屋子里摆满了约瑟夫·康奈尔②的盒子,灯光一一射向它们。一名讲解员领着一群学生,她让大家休息的时候,学生们都乖乖地坐到各自带来的小凳子上。


②约瑟夫·康奈尔(JosephCornell,1930—1972),美国艺术家,他最著名的艺术品就是那些超现实主义的神秘盒系列,它们的体积都相对较小,从地图、照片到铭牌等应有尽有,有的放在神秘盒里,有的则放在框子里。康奈尔的盒子有种独特的视觉魔力,在内容选择和物件摆放上,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并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个人的象征主义精神。


我观察着这群孩子,讲解员很普通,是位五十多岁、衣着整齐的女人,纯粹的金发,紧绷的脸。学生们的老师是个好脾气的年轻女人,她涂着浅蓝色的唇膏,站在学生后面,准备随时管教其中的不安分子。


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些孩子,大概有十来个,我猜他们大概上五年级了。这是个天主教会学校,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女生的格子花呢是绿色的,男生的则是深藏青色。他们神情专注,举止优雅,却并不兴奋。


真糟糕,我还以为康奈尔很对孩子们的口味呢。讲解员显然把他们看小了,仿佛在和小小孩说话一样。后排有个女生,看上去比其他孩子都要投入,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又长又卷的黑发,孔雀绿的裙子,显然和别人不同。


每次讲解员提问,这个小女孩的手都是高高举起,可讲解员却总不叫她。我看得出小女孩有点厌倦了。讲解员在解释康奈尔的鸟舍。每个盒子都是空的,许多盒子的白色内壁上,画了栖木、类似真鸟舍里的孔洞,有的还画了一些鸟。


这是他最荒凉、最严肃的一组作品,全然没有肥皂泡沫机的奇幻,也没有旅馆的浪漫。


“谁知道康奈尔为什么要做这些盒子?”

讲解员敏锐地扫视着孩子们,等待着回答,那个穿孔雀绿裙子的小女孩挥动手臂,像是患了圣维杜斯舞蹈病①一样,可讲解员偏偏就是要忽略掉她。前排一个小男孩羞怯地说,艺术家一定很喜欢小鸟。①圣维杜斯舞蹈病(SaintVitusDance),一种神经错乱症,多累及五至十五岁的女孩。典型的症状是抽搐,大部分发生在脸部和四肢。


小女孩实在忍无可忍了,她直接站了起来,仍然高举着手臂。讲解员勉强地问:“那你说说看?”


“他做这些盒子是因为他很孤独。

他没有可以去爱的人,他做了这些盒子,这样就可以去爱它们,这样人们就知道他是存在的,因为小鸟是自由的,盒子是小鸟躲藏的地方,在里面小鸟会感到安全,他也想要自由,想要安全。这些盒子是他留给自己的,这样他也能变成一只小鸟。”小女孩坐了回去。


我完全被她震撼了,这个十岁的孩子居然能透彻地读懂约瑟夫·康奈尔。讲解员和整个班上的孩子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看起来还是老师早就习惯了她,说:“谢谢你,爱尔芭,你的感觉很敏锐。”


她转身冲老师感激地一笑,于是我看见了她的脸,我看见的是我女儿的脸。我一直站在隔壁的展厅里,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她的脸一下子放出光彩。


她跳起来,撞倒了自己的小折椅。我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扑进我的怀中。我紧紧抱住她,跪在地上,双手环绕着她,听着她叫我“爸爸”,一遍又一遍。


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老师跑了过来。她问:“爱尔芭,这是谁?先生,请问您是……?”


“我是亨利·德坦布尔,爱尔芭的父亲。”

“他是我爸爸!”

老师的双手几乎完全绞在了一起,“先生,爱尔芭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哑口无言,可是爱尔芭,我的女儿,却能从容应对。“他是去世了,”她对老师说,“可他不是一直都死的。”


我开始整理思路,“这个很难解释——”

“他是个时错人,”爱尔芭说,“和我一样。”

老师完全明白了她的话,可我却被弄得一头雾水。老师的脸在彩妆下有些苍白,但也充满了同情心。爱尔芭捏了捏我的手,暗示让我说些什么。


“呃,老师您叫——”

“库泊。”

“库泊老师,我可以和爱尔芭单独待几分钟么,就在这儿,和她说说话吗?我们平常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嗯……只是……我们正在实地考察……集体……我不能让您把孩子单独带走,再说,我不能确定您就是德坦布尔先生,要知道……”


“我们打电话给妈妈。”爱尔芭说,她在书包里翻了会儿,突然掏出一只手机,她按了一个键,铃声随即响起来,我迅速地意识到机会来了:


另一端,有人接起电话,爱尔芭说:“妈妈?……我在美术馆……不,我很好……妈妈,爸爸在这里!告诉库泊老师,他真的是我爸爸,行吗?……哦,太好喽,再见!”


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迟疑了一会儿,凑了上去。

“克莱尔?”

那头传来几声清晰的吸气声。

“克莱尔?”

“亨利!哦,天哪,真难以置信!快回家来!”


“我争取……”

“你从什么时间里来的?”

“二〇〇一年,爱尔芭快要出生的时候,”

我朝爱尔芭笑了笑,她靠在我身上,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


“还是我过来吧?”

“这样会更快一些。听着,你能告诉老师我就是我吗?”


“当然——我去哪儿找你们?”

“大狮子这里。克莱尔,你越快越好。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爱你。”

“我也爱你,克莱尔。”

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递给库泊老师,她和克莱尔简短地聊了几句,总之,她同意我把爱尔芭带到美术馆门口,和克莱尔在那里碰头。我谢过库泊老师,她面对这个异常的局面始终相当优雅。


我和爱尔芭手牵手走出了摩顿翼楼,走下旋转楼梯,来到中国陶器馆。我的大脑在飞转,我首先该问什么呢?爱尔芭说:“谢谢你留给我的录像带。妈妈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


“什么录像带?“我可以开耶鲁和马氏特了,我现在正在研究沃特斯。


”都是锁,她在学撬锁。“太好了,继续努力。听我说,爱尔芭。”


“嗯,爸爸?”

“什么是时错人?”

“时间坐标错乱的人。”

我们坐在唐代瓷龙前面的长凳上,爱尔芭在我对面,两手放在腿上。她看上去和我十岁时一模一样,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爱尔芭还没有出生呢,可她已经在这里了,就像落入凡间的雅典娜。我们坦诚相对。


“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爱尔芭笑了,“您好。”

她是我见过的最沉着的孩子。我仔细地打量她,她有哪些克莱尔的影子呢?


“我们经常见面么?”

她想了想,“不多。大概已经有一年了。我八岁时见过您几次。”


“我去世那年你几岁?”我屏住呼吸。

“五岁。”天啊,我不知所措了。

“真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的,是吧?”

爱尔芭懊悔万分,我抱住了她。

“没关系,是我问你的呀,不是吗?”

我深深吸了口气,“妈妈还好么?”

“还可以,就是伤心。”

这句话刺痛了我,我再也不想知道别的了。

“说说你吧,学校好吗?你们学些什么?”

爱尔芭咧开嘴,笑了,“我在学校里倒没学到什么,不过我读了所有的史前工具,还有埃及知识,我和妈妈在看《魔戒》,我还在学皮亚佐拉①的探戈。”


①皮亚佐拉(AstorPiazzolla),1921年3月生于阿根廷。他的千余部作品,充满个性的音乐生涯和毋庸质疑的阿根廷风格,影响着世界上一代代最优秀的音乐家。他本人也被称为探戈之父。


十岁就拉这个?天啊。

“小提琴?你的老师是谁?”

“爷爷。”刚开始我以为她说的是我爷爷,后来才醒悟过来那是指爸爸。太棒了,要是爸爸肯花时间在爱尔芭身上,那她一定很不错了。


“你水平高吗?”

这个问题真无礼。

“是啊,我水平很高。”

谢天谢地。

“我的音乐从小就不好。”

“爷爷就是这么说的,”她咯咯地笑了,“可你喜欢音乐的。”


“我热爱音乐。只是我不会演奏乐器,我学不会。”


“我听过安妮特奶奶唱歌了!她长得真美。”


“哪张唱片?”

“我亲眼看见的,在抒情歌剧院,她演《阿伊达》。”


她是个时错人,和我一样。哦,真健忘。

“你也时间旅行。”

“那当然,”爱尔芭笑得可高兴了,“妈妈常说我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肯德里克医生还说我是神童。”


“怎样个神法呢?”

“有时,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时间和地点。”

爱尔芭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让我好生嫉妒。

“如果你不想走,你可以停下来么?”

“嗯,不行,”她有点尴尬,“不过我还是挺喜欢的,有时候不太方便……不过很有趣,你知道的,对吗?”


对,我知道。

“如果你能随心所欲,那就多来看看我。”

“我试过的,有一次我看见你走在马路上,你和一个金头发的阿姨一起。你看上去很忙的样子。”


爱尔芭脸红了,就在这一刹那,看着我的仿佛是克莱尔。“那是英格里德。我认识你妈妈以前,跟她约会过。”


我努力回想,那时我和英格在干吗呢,会让爱尔芭这么不自在?我心中一阵悔恨,竟然给这个懂事又可爱的孩子留下了坏印象。


“说到你妈妈,我们出去等她吧。”

这时我的耳中传来高频嚣叫,真希望克莱尔能赶在我消失前到来。我和爱尔芭起身快步走到大门的台阶那儿。已是深秋了,爱尔芭没穿外套,我用自己的长大衣把她裹在怀里。


我靠在一只狮子身下的大理石石墩上,面朝南方,爱尔芭靠着我,从我胸口探出脑袋,她的身体完全裹在我的大衣里,紧贴着我裸露的身躯。天下着雨,车队在密歇根大街上缓缓游动。


这个神奇的孩子给我的无穷爱意,令我深深陶醉,她紧紧地靠着我,仿佛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仿佛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仿佛我们拥有一整个世界的时间。我紧紧地粘在这一刻上,与疲乏斗争,与时间强大的引力抗衡。


让我留下来吧,我哀求我的身体,上帝啊,时间之父,圣诞老人,一切可能听到我呼唤的神啊!就让我见见克莱尔吧,我会带着平静的心回去。


“妈妈在那!”爱尔芭叫起来。

一辆我并不熟悉的白色轿车正加速驶向我们,在十字路口突然停下,克莱尔跳了出来,任凭车子在路中央阻碍着交通。


“亨利!”我试着朝她奔去,她也奔了起来,我瘫倒在台阶上,手臂仍竭力伸向克莱尔:爱尔芭抱着我,大声呼喊着什么。


克莱尔离我只有几步远了,我用尽我全部的意志,看着咫尺天涯的克莱尔,奋力清晰地说出:“我爱你。”然后就消失了。该死,真该死!


门罗街停车库里的插曲

……二六年一月七日,星期一(亨利四十三岁)

亨利:天很冷,非常非常冷,我躺在雪地里。这是哪儿?我试图坐起来,腿麻木了,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我在一片没有房子、没有树木的空地上,我在这儿有多久了?


已是夜晚,我听见车流,我用手掌和膝盖把自己支撑起来,抬起头,我在格兰特公园里,早已关门的美术馆,黑黑地兀立在几百米的雪地之外。


密歇根大街上那些漂亮的建筑物一片沉寂,车流沿着湖滨大道①前进,车前灯划破黑暗的夜晚,湖对岸倒有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即将拂晓,我需要离开这里。我需要一点温暖。①芝加哥作为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之一,最为精华的部分正是沿着密歇根湖岸的湖滨大道。


我站起来,双脚煞白而僵硬。

我感觉不到,也无法挪动它们。不过我还是开始走动,我踉跄着在雪地上前行,倒下去,爬起来再走,如此往复,最终变成了爬行。我爬过一条马路,我扒住栏杆的底部,倒着爬下水泥台阶,盐渗进我磨破了的手掌和膝盖。


我爬到一部收费电话前。

铃响过七声。八声。九声。

“喂。”我自己说。

“救救我,”我说,“我在门罗街停车库里。该死的,这里想象不出的冷。我在保安室旁边。快来帮我。”


“好,待在那儿别动。我们这就出发。”

我想挂上电话,听筒却从手中滑落,我的牙齿无法控制,咯咯作响。我爬近保安室,猛烈地撞门,屋子里没人,只有一些闭路电视,一台加热器,一件外套,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


我转了转把手,门是锁着的,我身上也没有开锁的工具,窗户都被铁丝加固了。我抖得越发厉害,没有车开来。


“救救我!”我喊道,没有人来。

我用膝盖顶住下巴,抱住脚,在门前蜷缩成一团球状。没有人来,然后,最后,最后,我消失了。


幻灭……

二〇〇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五(克莱尔三十五岁)


克莱尔:我睡了一整天。嘈杂充斥在屋子四周——小巷子里垃圾搬运车的声音、雨的声音、树枝拍打卧室窗玻璃的声音。我要睡觉。我坚定地栖息在睡眠里,渴望睡眠,利用睡眠,驱赶开我的梦,拒绝,一再拒绝。


睡眠现在是我的爱人,我的遗忘,我的鸦片,我的救赎。电话铃响了又响,亨利的留言录音也被我关了。到了下午,到了夜晚,又到了早晨。


一切减之又减,只剩下这张床,这无休止的睡眠让许多天缩短为一天,它让时间停止,它把时间拉长又压扁,直到没了意义。


有时睡眠将我遗弃,我就假装,仿佛埃塔就要来催我起床上学。我让呼吸缓慢而深沉,我让眼皮下的眼球停止不动,我让思想中断,很快,睡神就会看到他完美的复制品,便降临与他的同形者会合在一起。


有时我醒来,伸出手找亨利。睡眠抹去了彼时和此时、死者和活人之间的差异,我越过饥饿,越过虚空,越过挂念。


今天早晨,我偶然从浴室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像纸一样,憔悴、蜡黄、眼圈发黑、头发打结。


看上去仿佛是个死人。我什么都不再需要了。

金太坐在床脚,说:“克莱尔?爱尔芭就要放学了……你不想让她进来和你打个招呼吗?”


我假装睡觉。爱尔芭的小手轻抚着我的脸。泪水从我紧闭的眼睛里流出来。爱尔芭把什么放到地板上,是她的背包?还是小提琴盒?


金太说:“爱尔芭,把鞋脱了。”

然后,爱尔芭爬到我身边躺下。她把我的手臂围在她身上,把头埋在我的下巴里。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爱尔芭假装睡觉。我盯着她又密又黑的睫毛,看着她宽宽的嘴,淡淡的皮肤;


她小心地呼吸,一双有力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臀部,她闻上去有股铅笔屑、松香和洗发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我亲吻她的头顶,爱尔芭睁开眼睛,她那些和亨利的相似之处,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金太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后来,我起床,冲了个澡,和金太、爱尔芭一起坐在桌子边吃晚饭。等到爱尔芭睡着了,我坐到亨利的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件和纸,开始阅读。


等我死后再打开这封信

最挚爱的克莱尔:

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后卧室里我的书桌旁,穿过后院夜色中幽蓝的积雪,眺望你的工作室。万物都披上了一层光滑的冰衣,寂静无声。


这是无数个冬季夜晚中的一个,每一件事物上的严寒,仿佛令时间减缓了速度,仿佛让它们从沙漏狭小的中央穿越,不过,那么缓慢,缓慢。


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被时间托起来,就像一个正在夏日里游泳的肥妇人,轻而易举地漂浮到水的上面,这种感觉只有当我离开正常的时间后,才能体会到。


今晚,就我自己一个人(你正在圣路丝教堂,听爱丽西亚的独奏音乐会),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给你写封信。我想为你留下些东西,在那之后。我觉得,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所有的精力、快乐、耐性,都变细了,变少了,我觉得我无法维持太久。我知道你明白的。


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我说可能,是因为谁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直截了当地宣布死亡,不仅愚蠢,而且狂妄)关于我的死——我希望它简单明了,干净利落,而且毫无悬念,我不希望它引起太多的纷乱。


我很抱歉(这听上去像是绝命书,真奇怪)。可是你知道的:你知道如果我还有一线希望,还能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死死抓住每一分钟的:无论如何,这一次,死亡真的来了,它要带走我,就像妖精要把孩子掳走一样。


克莱尔,我想再次告诉你,我爱你。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的爱,一直是汪洋的苦海中指航的明灯,是高空钢索步行者身下的安全网,是我怪诞生活中惟一的真实,惟一的信任。


今晚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比我自己,更紧紧地抓着这个世界:仿佛在我之后,我的爱还可以留下来,包围你,追随你,抱紧你。


我最恨去想你的等待。

我知道,你的一生都在等我,每一次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十分钟,十天,还是一整个月。


克莱尔,一直以来,我是个靠不住的丈夫,像个海员,像是那独自一人去远航的奥德赛,在高耸的海浪里饱受蹂躏,有时是狡诈的诡计,有时只是众神灵的小把戏。


克莱尔,我请求你。

当我死去以后,别再等我,自由地生活吧。

至于我——就把我放进你的深处,然后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吧。爱这个世界,爱活在这个世界里的自己,请你自由地穿梭,仿佛没有阻力,仿佛这个世界和你原本就同为一体。我给你的都是没有意识、搁置在旁的生活。


我并不是说你什么都没做,你在艺术上创造出美丽,并赋予其意义;你带给我们这么了不起的爱尔芭;对于我,你就是我的一切。我妈妈去世以后,她把我父亲吞噬成一副空壳。如果她知道,她也会恨自己。


他生活中的每一秒都被她的空缺标下印记,他的一举一动都失去了量度,因为她不在那里作他衡量的依据。我小时候并不明白,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逝者并未曾去,就像受伤的神经,就像死神之鸟。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但我希望能看见你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漫步,还有你熠熠生辉的长发。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致,全凭想象,在脑海中形成这幅图画,我一直想照着它画下你灿烂的样子,但我真的希望,这幅画面终能成真。


克莱尔,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一直犹豫是否要告诉你,因为我迷信地担心,泄漏天机反倒会阻碍它的发生(我知道我很愚蠢)。还有一个原因,我刚刚让你别再等待,而这次,恐怕会比你任何一次的等待更加漫长。


可是我还要告诉你,以备你需要一些力量,在今后。去年夏天,我坐在肯德里克的候诊室里,突然发现自己到了一间陌生的房屋,一处漆黑的过道,我被一小堆橡胶靴子缠住,闻上去有雨的味道。


在过道的尽头,我看见门边一圈依稀的微光,于是我非常缓慢、非常安静地走到门边,朝里张望。在早晨的强光下,房间里一片亮白。窗边上,背对我坐着的,是一位女士,她穿着珊瑚色的开襟衫,


一头白发披在背上,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茶,一定是我发出了声响,或者她已感觉到我在她的身后……她转过身,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那是你,克莱尔,是年迈的你,是未来的你。


多么甜美的感觉,克莱尔,比一切我能形容的还要甜美。就好像从死神手里走出来,抱着你,看着你脸上留下的岁月的痕迹。


我不能再多说了,你可以去想象,当那一时刻到来的时候,你将会有全新的感受,那一定会到来的。


克莱尔,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它是多么美丽啊。


现在天色暗了,我也倦了。我爱你,永永远远。时间没有什么了不起。亨利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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