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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文峰《窝头故事》




故事1 


小林下了公共汽车,把被卷儿扛要肩头,抬眼瞅天,日头直直地挂在头顶,白兮兮罩住一片灰屋黄土。脚跟淤进厚厚一层浮尘,才抬脚,便有黄尘呼呼直朝裤管档间扑卷。鼻腔禁不住刺痒,啊嘿啊嘿便是两声很响的喷嚏。正不知乡政府在何处,却见一道黄风迎面旋来,满眼顿作昏黄。忙闭眼,又是两声很响的喷嚏。待睁眼,旋风已去,一个背荆筐的半大男孩,朝旋风唾,跺脚,念:旋风旋风你是鬼 拿起镰刀砍你腿。


小孩身后,靠马路立一饭铺。饭铺墙跟下的避风处,二伙人正围得紧。走过去,见一老头正在和人下棋。小林平生无嗜好,只喜棋,闲暇时爱翻翻棋谱大全之类。在机关和人对弈,常被三五人合伙“围剿”,小林却从容应付,从无败北记录。见状把被卷儿紧一紧,弯了腰去瞧。只见那老头精瘦,秃顶凹腮,眉须全无,显得口面分外干净,让人想起旧戏里的宦官。衣衫也不甚整洁,一件现时已不多见的中式夹袄开着怀,领口可见油污垢甲。眼睛极小,打盹般眯缝着,老头很怪,无论和谁对弈,均不用二车,只用马炮卒。连上去几人,都很快败下阵来。老头却似浑然不觉。小林心下不服,手痒痒起来,将被卷儿放下,便坐在了老头对面。老头小眼微张一下,一股极亮的光射向小林。小林不自觉一个激凌。


二人开局,小林先发制人,攻势猛烈,很快明显占了优势。卧槽马,坐底炮,车欲抢横肋,对方老帅眼见的命在旦夕。小林心下生喜,想,先挫了老头锐气,下一局便可打破他舍让二车的规矩。老头似无所动,并不着意看棋,眯了眼眺远处,一幅藐视天下的神气。围观众人屏声静气,瞧瞧棋局,又瞧瞧老头,再瞧瞧小林。


老头眺够了远处,便随手拈了马跨河一跳,挡了小林的红车一步,小林将车拉象横,欲占仕脚。却见老头忽然起炮吃象将军,小林心下便来气,也有些轻蔑,心里骂一句白送死,便横车吃了对方的炮。想车只要一占仕脚,对方便完蛋。正得意间,却见对方跳马卧槽,直取老将。忙移将,不意却被对方诓吃了车。棋势当下大变。


三五着下来,小林惨败告终。心中懊悔不已。对方槽马早已潜卧,自己怎么就忽然间疏忽了?心下便不服,再开局。又是在关键时刻败北。连续三局,皆如此。心里便愈不服,欲继续开局,却见对方睁了眼睛,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扭头去瞅远远的马路尽头。知道对方已无兴趣,只得道声再会,起了身。老头已在收棋,黄豆眼不再眯缝、张得很圆,却没有了亮光,整个人忽然间象换过了,变得猥琐,罩着脸头的灵气一丝儿不见。


边收棋,边瞅着马路咕哝着骂:龟儿子乡长别是翻到沟里头去了!小林听他骂得蹊跷,又提到乡长什么的,便向他打听乡政府在何处。老头这才象忽然间发现了他这个陌生人,疑疑惑惑打量他半天,问找乡政府有何贵干,小林说报到。老头再细打量他一番,有些起敬的样子。问贵姓,答免贵姓林。


老头便显出慌乱,忙把棋塞进一只黑布袋掖到背后;忙忙起身,问一声:你,你是林乡长?答曰正是。老头便慌慌张张把棋袋掖挂在裤带上,双手就来接小林的被卷。说:赵书记派俺在这里迎候林乡长,不知乡长大驾早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小林些好笑,把老头来拿被卷的手挡回去,笑问:你也是乡政府的?老头执意把被卷抢过去扛在背上,自我介绍说:俺是文书,贱姓刘,单字一个焕。别人家都叫我老宦。说着嘿嘿一笑。小林不觉皱起眉头,见他笑起来更显猥琐丑陋,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跟老宦走,一边四处打量,见窝头乡里真象个倒了立的巨大窝头,四周是无垠的黄土坡、黄土岭和青石山,窝头形向高向远延射。中间是窝头村,七高八低的泥屋茅舍和走来走去的土人,就象窝头里的豆馅。黄土街,浮尘很厚,有农人赶牛走过,牛屎扑嗒扑嗒落下来,溅起花朵般的黄尘。不时有风起,将满世界变作昏黄,人便在黄尘里淹没,抹一把,满头盖脸厚厚一层。想起临来窝头前,有人唱给他的一首歌:

有女不要嫁窝头

漫地黄尘吊檐楼

三天无雨渴死牛

见雨满沟洪泥流

有田没粮穷汉多

有山无煤烧的愁


 心便沉沉的,似有重石压上去。到这样一个乡里当乡长,怕是同他在柳坪扶贫一样,不会有好结果的。“新官上任”的一丝欣喜便荡然无存。不觉身上燥热,把衣扣扯开来。老宦肩头驮个小小的被卷,看去却似背负千钧般吃力,驼背躬腰,关点一点地走。忽然回头,朝小林嘿嘿一笑,说:赵书记让俺在路口瞧小卧车,看林乡长来了去报告他:谁想……说着瞧瞧小林的娃娃脸:林乡长好年轻,甘罗十二拜上相,嘿嘿嘿嘿……小林便起一身鸡皮疙瘩。


“接风宴”散罢,已是夜里上灯时分。小林头重脚轻,由老宦扶着轻飘飘地回到寝室,虽一再声明有胃病早已戒酒,众同僚哪里肯饶他,杯来盏去,终把他灌了个八成醉。回屋躺下,头沉沉地发昏,胃里阵阵作呕,终难禁,哇一口吐了满地。接着便又是一阵猛呕,吐了个黄天昏地,把五脏六腑都倒腾了出来。只忙坏了老宦,又是捶背拍肩,又是彻茶倒水,还问林乡长要不要去医院。小林摆摆手,稍觉轻松舒畅些。刚想休息一下,忽然胃里又是一阵作呕,再吐,已无物可呕,只有少许胃液出来。胃里却仍在一阵紧似一阵的作闹,只折腾得小林脸都发青,只恨不能伸手进去掏出来。


正闹腾间,小赵走了进来,见状便笑,说,几盏马尿就把折腾成这模样,还当乡长!小林顾不得说话,只趴在床沿上一耸一耸地呕。小赵是副赵书记的别称。窝头乡有两个“赵书记”,一个是正赵书记,一个是副赵书记。乡干部们当面一律称“赵书记”,背后却“大赵”、“小赵”。


大赵家在县城,半年前就请长假回县养病去了。小林来之前,乡里工作便由小赵主持。据说早有消息小赵要升“大赵”,却迟迟不见红头文件下来。但小赵精神上已升了“大赵”,在乡里说话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气粗得很。


今天的“接风宴”,就是小赵主持的,看见地上污物,小赵眉头紧皱一下,喝令老宦快快清扫出去。这时老崔等几名副乡长及民政、计生等专干员都是了进。见小林这样,众人有关切的,有起哄的。说林乡长肯定是个廉洁乡长,酒不能喝,烟不会抽,人家送礼都不好送,以后如何“研究(烟酒)”工作!小林此时已缓过劲来,让老宦替他为众人泡茶倒水,又让老宦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阿诗玛”,给众人散发。众人便抽着阿诗玛侃大天。


说烟酒与人生,说酒场与官场。说是某年文凭热时,选拔知识分子当官,选中一名工程师,要他当某局局长。派一个副部长去和他谈话,工程师却死活不敢接受,说自己从没当过任何芝麻大的官,自己不会当官。


副部长便问他,你会不会坐车?答曰会。你会不会喝酒?答曰会一点。副部长便拍拍他的肩,说这就对了,你这局长肯定当好了。大胆干吧!下午便派车送他去参加一个会议,会后便上了酒场。一个小时的会议,三个小时的酒桌。后来那位工程师深有体会地对老婆说,世上最好干的营生就是当官,众人便大笑,乐不可支。小林便想自己,农大毕业进农业局,当技术员,当干事,也是从没当过任何芝麻大小的官。前年到柳坪扶贫,当了一年“主任”,惨败而归,身心都受到很大创伤,也悟出一点道理,知道世上的官儿也好当也不好当,因人而异。本发誓此生此世不再当“官”,不想这次却又被推上更高的“领导岗位”。


小林知道自己被推上窝头乡乡长的位子上来,有诸种原因。县委书记和人大主任各有一提携对象,二人相持不下。此时正好朋友发表了一篇描述小林下乡故事的小说《扶贫纪事》,有报刊转载,读者来信,评论家评论,小林便引起县人注意。加上县委曾有明文规是。


下乡回来的青年干部为提拔对象,窝头乡又是地处黄河沿岸,晋豫交界的边陲之地,全县最穷最远的地方;历来被人称为“发配地”, 县委组织部安排干部最头疼的地方。小林便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安排到这里来当“代乡长”。所谓“代”,是县委组织部门的一种策略。


在正式换届选举之前、把干部派到拟任职的地方去“代职”、熟悉环境,处好关系,建立感情,了解民情,为正式换届选举打好“选票”基础。小林便是在距换届选举前三个月来上任“代乡长”的。小林知道自己这“代乡长”的官并不好当,弄不好,选举时“官”便被选丢了。


因此小林想:世界上最不好干的营生就是当官。心头便有空落落的虚慌的感觉。一点情绪也没有了。


众人闲聊半天,见小林情绪不佳,便每人点一根烟,告辞去了。屋里烟味极冲,雾腾腾呛人欲咳。小林只觉头疼欲裂,起来打开门窗,熄了灯,和衣躺下,迷迷糊糊睡去。


迷朦间,似隐约有哭喊声刺耳地传来。远远的某个地方,不断响啼着一种群体的哭喊声。悲壮,凄切,哀怨,悠长,虔诚,执着,经久不息,似一曲撼人的大合哭。暮秋的长夜里,这彻夜不息的哭喊声,透着一种深切的优怨和祈求,扰人魂魄,令人心悸,令人脊梁阵阵抽冷。


小林觉到心灵的震撼。他觉到脚下大地的颤动。地裂前的颤动。


彻夜不眠。


风很硬,从河面上嗖嗖扑来,面颊便如无形的鞭绳甩打,河涛雷鸣般在脚底滚过,喧嚣不止。远眺,只见滔滔的黄河从远远的山脚下奔腾而来,金黄雄浑,起伏汹涌。初瞧似一幅静止的大彩油画,细瞅,高高低低,起伏跌宕的浪涛汹涌澎湃,如无数匹野马奔腾追逐。两岸石壁峭崖兀立,将黄河紧紧夹挤。


一艘硕大的无帆木船正溯河而上。两岸石崖当间,有羊肠般细瘦的石道,十余个赤膊汉子正低头躬背,吭唷吭唷拉纤。纤绳深深勒进背脊,隆起一棱一棱的凸肉,紫黑紫黑。一个脸膛黑紫的汉子站在船头喊号,单调粗犷高昂,夹杂着骂人的土话。纤夫们在号子声中,艰难地沉重地迈着步子。小林伫立岸畔不动,心被这幅雄浑冷峻的画面震撼。老崔向小林介绍道:这大木船便是武涧三村唯一的交通工具,进山出山全是它,下水人坐船走,上水人拉船走。


这船上装的是化肥和日用百货。武涧在窝头乡的最南边,上下三个行政村,青石山夹黄土峁,草都长不好。至今没有通电,没有公路。和河南省界一河之隔,人人都会说两省话——山西口音的河南话,河南口音的山西话。两省话全说不纯正。传说就在前二年,还有个老太太问人说,窝头镇上的日本人走了没有。老崔说着嘿嘿笑起来。又说纤夫,到夏天里便脱得光溜溜的,一根线头儿也不戴,也不管搭船的有女人,只把那黑黑的地方晾着。说着又笑,嘿嘿嘿乐不可支。同行的民政、统计等人也嘿嘿作笑。老崔笑着笑着忽然嘎止,见小林正盯着他,眼光刀子似的从他头脸往下剥。老崔一脸笑便僵住不动,嘴角不由抽搐几下,尴尬地别转脸去。


老崔四十六、七岁,红脸膛,一副庄稼汉的模样。来窝头已六年了,第三年便开始闹腾换地方,到如今仍在窝头动不了窝,只好瞎混着充数。闲时也喜欢到乡下走走,因此对各村乡情较了解,常当了笑话讲给人听,从没有什么不对头的感觉。今天被小林莫名地“盯一刀子”,尴尬又加羞怒,便沉了脸不再作声。众人便也沉默,一个个扭头去黄河,瞧大木船在河面上一跳一跳地行进。


一干人接着走。攀上一条崖间石道,涛声便骤远,只在脚底喧哗,仿佛从地心发出。小林低头瞧一眼,只见脚下浑黄汹涌一片,眼晕得要倒栽下去,忙仰头,又见崖壁陡峭,高不见顶,亦觉目眩,忙闭眼,不敢迈步。老崔便嘿嘿冷笑,大步头前走去。小林定定神,咬牙扶了崖壁跟上。


进武涧村,见村口横一石碾,一头很口轻的小母牛起劲地拉着碾碌碡转。一新妇模样的女子背靠碾杆倒退着摊谷米,笑盈盈的。十几个老少不等的汉子,正嘻嘻哈哈围着女子逗乐。有汉子试图动手动脚,女子不恼,咯咯笑,用摊谷米的笤帚把儿打那不安分的手。逗来逗去,汉子们兴起红发声喊广一拥而上,便将女子放倒在碾盘上。只听新妇一声尖叫,瞬即就有一汉子挑起一条红红的裤带子,嘿嘿地乐。又听得女子一连串的哎哟声,汉子们更紧地围挤着女子,七手八脚动。小林不忍、猛喝声:嗨!汉子们回头,见一队陌生人前来,讪讪地缩回手,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瞪着小林他们,恨恨的样子。


女子才得起身,慌慌掩着衣襟。小林瞧见女子白白饱饱的酥胸,忙转头。先前挑裤带子的汉子傻愣着不会动,红红的裤带子在汉子手中蛇一样窣窣地抖,女子脸通红,一手揪着裤子,一手从汉子手中抢过裤带,羞羞地瞅小林一眼,转身慌慌地系着裤子。

小林上前问谁是村长。不意习惯了生产队的称谓,说成了队长。


一后生便哧哧地笑,指着先前挑裤带子的汉子说,他就是俺们队长,众汉子便一起哄堂大笑,小林见那汉子四十多岁年纪,脸膛黑糙,嘴牙难看地呲咧着,一脸窘态。上前问他,那汉子结结巴巴地说,俺俺俺俺不是队长。问他队长在哪儿,说在后窑里。小林便说我们是乡里来的,要那汉子带路去找村长。那汉子极不情愿却又老实地带上他们走了。走出一截又回头瞅石碾那里。那里又响起嘻哈的逗闹声,路上问那汉汉为什么说他是队长,那汉子黑脸泛上紫红,说他们损人,选他做“光棍队长”。


小林便笑,惯熟地和他靠着膀子走,问村里有多少光棍,汉子说石碾前的全是,全村共有四十七条。两个娶阴婚的不算,有一家弟兄两个娶一房媳妇的也不算。小林便再笑不出来,一脸穆然。想起一部电影里描写光棍娶死妻的故事,原以为不过是作家的臆造罢了,不想世间还真有此事。一时脚步使铅似的沉重。


村长不在家。村长女人说村长到后崖畔摘山葱去了,村长家住窑洞,门面漆般熏黑。旁边还有二窑洞,同样漆般熏黑,挂一谷草帘儿。门顶上窑壁凹陷不平,长满枣刺,有一道裂缝斜劈下去,让人看着冒寒气。初疑是牲畜圈,细瞧却见挂着一白茬木牌,用淡墨歪歪扭扭写着“武涧小学”字样。偶有清朗的读书声从里传出。


小林掀开草帘儿进去,窑里幽暗,有潮霉味扑鼻而来,禁不住鼻腔刺痒,很响地打个喷嚏。见一戴眼镜老头,正有滋有味地给学生念书。念我爱北京天安门,念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几排土坯垫起的木条板上,稀拉趴着十余个男童女童,声音清朗地跟着念。稚脸上挂满纯正无邪,花骨朵一般可爱。小林默然退出,在窑口伫立半天无语。


中午躺一会儿觉起来,小林总觉得心里沉沉的,似有大事在心,却又弄不清有什么事要干,到院里遛一遛,大院死静,空空旷旷,总有置身寺院的感觉,同僚们一个不见,都不知忙什么去了。到窝头半月余,似应开上个什么会议之类,或烧上三把两把新官之火,却又毫无心思,很烦那些虚空的事。走了几个村子,象武涧般穷的村子比比皆是。心里隐隐着急,又无奈,瞧着院中干枯的池塘发呆,终觉心烦。见老宦屋门虚掩,便推开走进去。


室内极俭。墙壁灰黑,只挂一只方砖似的日历疙瘩,显示着今夕是何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木凳。老宦坐床边,桌子横在床前,桌上摊着棋盘。老宦正在自己和自己对弈,一会儿拈了红子,一会儿拈了黑子,神采奕奕,头脸罩一层灵气。小林走近桌子,老宦才蓦然惊觉。身子痉挛似的一抖,那层灵气便倏然不见。神气萎缩,慌慌的样子。小林立时觉得胃里不舒服。勉强笑笑,拉过条凳来和老宦对棋。


开局,老宦便连连失误。小林瞧老宦,见他一脸诚惶诚恐,不见一丝儿灵气。三局完,小林全赢。心里却并无一丝快感,只觉索然无味。便十分怀念刚到窝头那天的一番撕杀,那惊险、新鲜、刺激,忽悟到输赢成败原来也有境界。进入境界,即使输、即使败,也同样有滋味、有价值。反之,即使赢、即使成,也寡淡。便忽然觉得心清气爽,甚有所得的样子。


忽听门外有人喊老宦。老宦慌慌地出去,一会儿回来说,赵书记找林乡长,小林问有什么事,老宦说不知道,赵书记现在王记酒馆等着,打发北山铁矿的财务员来叫。小林出去,有一矮壮汉子等在门口,见小林忙挤一脸笑,递上一支“红塔山”,小林不想吸,想想还是接过来。财务员殷勤地凑上前来点火。小林寡淡地吐一口烟,却见财务员一脸笑已舒展开,极自然,极体己。


王记酒馆门前停着辆吉普车。走进去,只见零散几个食客,并不见小赵。财务员却只管往里走。再进去,才见另有一间“雅室”,几个人围着桌子喝酒。小赵和老崔都在。挨小赵坐着一个近四十岁的汉子,面皮白净,不胖,却腆着个啤酒肚。正和小赵摸着指头划拳。似乎正在兴头上,见小林进来,二人并不理会,只顾“七巧妹”、“八匹马”的较着劲干仗。汉子旁边坐一如花似玉的俏女子。女子面颊绯红,似有两朵桃花上脸。在一旁笑观二人争斗,并司酒。


有佳人添酒,二人便不管输赢,酒喝得都很豪爽,老崔见小林进来,起来迎坐,招呼服务员拿酒杯筷子。俏女子倩目流盼,朝小林一笑。小赵直到和那汉子决出胜负,似乎赢了一拳半拳的,才转身和小林打招呼。一副气盛的样子,边朝那汉子叨问着,服不服?服不服?得意地笑。又指着那汉子向小林介绍,说是北山铁矿的刘矿长,刘连魁,又介绍那俏女子,说是刘矿长的私人秘书。那汉子忙站起,隔桌子和小林极热烈地握手,双手抓紧了使劲地摇,摇得小林手臂都发麻。那女子则斟一杯酒,婀娜地走过来,双目水汪汪地朝小林勾魂一瞥,小林便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忙闭眼,接过酒杯一口吞下,便有一团火猛窜进气管,禁不住连声大咳,憋得面红耳赤。那女子便掩唇哧哧地笑。


问小赵找他何事,小赵神秘地笑笑,说没事,喝酒。又说我和刘矿长打赌,特请你来做公证人的。问打什么赌,小赵便瞅着刘连魁笑,又朝女秘书挤眼睛。两个人便一齐骂,骂王八蛋的赵书记,骂老不死的赵书记。小赵笑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众人大笑。小赵不笑:一板正经地对小林说,刘矿长答应支援五万元,让咱们买辆吉普车。条件只有一个,让我和他比喝酒,赢了他拿他五万块。他王八蛋的刘连魁,成天屁股底下冒烟,让我们这当父母官的拖着两条肉腿干眼馋,你说这公平不公平!我就豁出去了,拼上喝个死,也要他刘连魁给咱弄辆小吉普回来。林乡长你做公证人!他刘连魁敢赖别人也不敢赖你林乡长!刘连魁便笑嚷道,王八蛋的老赵又拿我的大头,一句笑语就当真了,小赵仍不笑,作色道:笑话?谁跟你说笑话?今年底你不给咱弄回辆吉普车来,过年有你的好日子过,不说我老赵,林乡长新官上任,你敢看他的笑话?!说着鼻子里很响地“哼”了一声,刘连魁脸上便是尴尬。


女秘书忙站起,花一样艳艳地笑着,给众人斟酒。到小赵跟前时,半娇半嗔地在小赵手背上拍一下,说赵书记就会欺负俺刘矿长这老实人?小赵眼睛笑眯成一道缝,趁势抓住女秘书的纤手,心花怒放的样子,说,刘连魁老实?这白白嫩嫩的香肉也是老实人敢偷吃的?女秘书骂一句“老不死”,趁势抽回手去。小赵便哈哈大笑,极开心的样子。老崔也趁机打哈哈,气氛立时缓和。


小林来窝头半月余,一些情况也有所了解。知晓北山铁矿现对外挂的是“乡办企业”的招牌,其实完全是刘连魁的私人企业,与乡里没有任何瓜葛。挂“乡办企业”招牌为的是在某些事情上好办,刘连魁每年给乡里净交五千元的“挂名费”,乡里用来打发客饭烟酒之类招待费。


两家里都有利可图。据说刘连魁每到年底都要给乡里几位主要领导送红包,平常间一些吃喝烟酒更不用说。所以两家一直保持默契,刘连魁和乡上几位主要领导的私人关系处得极好。刘连魁有钱自然也做大,平常和乡长书记们在一起,总是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但刘连魁也有他致命的弱点,就是矿产资源问题。虽然国家明文规定矿产资源属国有,刘连魁一应手续齐全,资源税、管理费照交不误,但矿山是在窝头乡辖区之内,乡里要卡他的脖子,他就得完蛋。


刘连魁当然不想完蛋,他这几年企业搞得正红火,生产的铁矿精粉远销太钢、首钢等多家大公司,年利在五、六十万元以上。刘连魁年年送红包的主旨也就在此,小赵今天敢于敲他一大杠子的原因也在此。当然,乡里也轻易不想动刘连魁。刘连魁的企业搞得很大,除了给乡亲们带来直接利益以外,给当地农民也带来许多利益,他的企业吸收了大量当地劳动力,还有许多农民合伙开采一些简便的小型露天矿,把采来的矿石卖给刘连魁的大矿去生产铁精粉,所以北山的农民就比南山武涧一带富裕得多。小林心里对刘连魁这样的丽企业家”比较赞赏,看到小赵今天着意要敲他的杠子,心下有些不忿,因此就只管笑着喝酒挟菜,并不帮腔。


刘连魁见气氛和转,便想转移目标,举杯向小林,说,今天的酒主要是和林乡长的相识酒,林乡长若看得起兄弟,就喝他个满堂红,兄弟我奉陪到底。小林才要推辞,小赵却早已出手拦阻,说,你少转移斗争大方向!你说这吉普车到底让不让林乡长坐?你到底看得起看不起林乡长?刘连魁迟疑一下,忽然就豪爽地喊一声:倒酒!女秘书便轻盈盈地摆过来,把三人的酒都斟满了。刘连魁说:就算给林乡长抬轿子,今天我刘连魁也认了!来,咱弟兄们干了这杯酒,甚话都好说!小赵立即喜形于色,小林欲推辞,见小赵忙忙朝他递眼色,只得勉强举杯。三人碰了,喝干。刘连魁说,今天咱们只喝酒、别的话不提。


小赵说,你可甭给我耍滑头!刘连魁变脸道:你王八蛋老赵把我刘连魁当什么人看了!又笑道:改天咱俩正式摆酒阵,随你随我喝死一个算球,看这五万块你能不能赢到手!小赵便拍拍他的肩,讥笑道:你那臭拳!五万块支票早点开好,众人便笑。


众人边说笑边喝酒,直喝到亮上电灯。临散场,刘连魁叫酒家拿过几条“红塔山”来,塞给小林他们每人一条。又特意叫女秘书装了十余听健力宝塞给小林。小林有些惶惑,死不肯接受。刘连魁正色道;林乡长若把刘连魁当兄弟看:就拿上,若认为我刘某是行贿巴权,就立马扔到水沟里去,从此咱们无交道,小林更惶惑,进退两难。小赵说:老林你算鸡巴了,见吃不吃大白痴,该要不要大傻帽!这年头就兴打土豪,吃大户,拿上,劈手夺过塞到小林怀里。


从酒馆出来,天早已黑透。小林虽喝的不算很多,却也已不胜酒力,走路轻飘飘的。幸喜胃里没有多少反应,怀抱一拥东西,心中总是惶惑。平生第一次凭空收受人家礼物,很是不安,却也隐隐有一丝欣喜。想人就是怪,同是一个天,当官不当官却有天地之差,也就明白官场一些人为什么总要争斗得头破血流了。又想起酒桌上的情景,觉得很有趣,不自觉嘿嘿乐出声来,却把迎面一个人吓一大跳。那人叫道:林,林乡长,你醉了?小林也吓了一跳,听出是老宦,忙说:没,没有没有。老宦却只管慌忙过来,把他搀扶着送回屋里。

擦把脸,脑子清醒一些,却更兴奋,一点睡意也没有。才要喊老宦过来杀两盘,蓦然又想起武涧,想起黄河,心里咯噎一下,坠石一般沉重,一丝儿兴奋也没有了。


夜里又听到哭声。还是那种群体的哭喊声。那悲壮悠长而又虔诚执着的哭喊声,钢锯一般刺锯着人的灵魂,使人有一种欲疯欲狂的感觉。又是彻夜失眠。

 

故事2


中午又被拉去陪酒陪饭,回来想睡一会,眼前总有灰暗的影子晃动,灰涝灾蒙蒙的武涧山,灰蒙蒙的光棍群,灰蒙蒙的小学校的裂窑,青黑的石碑,浑黄的黄河。心便更沉更闷,兀自在床上辗转,莫名的烦燥。只好爬起,点一根烟闷闷地抽。到窝头月余,小林觉得自己的烟酒功夫实在长进太快,都有些成瘾成癖了。


正烦,忽听有人咚咚打门,声音很凶。心里立刻来气,厉声喝道:干什么?打门声戛止。过一会儿,又响起,轻了许多,没好气地下床开门。门外缩头缩脑站着两个人。见小林也不吭声,只一眼又一眼地看他,怯生的样子。小林见年轻些的一个搂着一只灰乎乎的黄挎包,双臂抱紧,很宝贵的样子。看着面熟、细瞅,认出是武涧的“光棍队长”,再看年老些的一个,也认出是武涧村的村长,小林忙热情迎进,沏茶递烟,却见那“光棍队长”仍搂着那只挎包不肯放下,村长似也小心翼翼地护在一旁。小林问他们可有什么事,二人齐齐叫声:林乡长!声音颤颤地发抖,很激动。


妹!妹!小林一时听不明白,不知他们谁家的妹妹出了什么事。才待要问个清楚、却见二人从挎包里掏出两大块黑黑的东西,口中仍叫着:…… 妹!妹!小林细看,见是两块煤炭,才明白自己听串了音,把煤听成了妹。向他们从哪儿捡的,他们说山上。小林一愣,再问,才好容易弄明白,弄明白了,小林也激动得声音直颤。


武涧有个老头是个阴阳先生。老头一辈子给人家看过无数好坟地,选过无数好宅院,到头来自己家却住一眼破窑洞,穷得叮当响,三个儿子三条光棍。老头觉得很对不起儿子们,便想临死前为儿子们做件善事,老头拿着罗盘上了武涧山,满山赶脉气。从东山赶到西山,从南山赶到北山,终子在靠东北的青石山上选到一块好坟地。然后便领了三个共子去掘墓。老头对儿子们说:此穴通龙脉,达四海,集武涧山之龙脉精气于一穴,属大险大达之地,非恶死之人不能镇住。我已备好毒药,你们把墓穴刨好之时,便是我恶死之日。


我死后你们把我葬入此穴,保你们三年小发,六年中发,十年大发。且有达官显贵之运道。


墓穴一定要掘到一丈九尺之深,见金为止。儿子们便听爹的话,奋力掘墓,揭开一层又一层青石层,开挖不止。掘到一丈七尺深时,出现了黑石层,再掘下去,正好一丈九尺深时,出现了光灿耀眼的乌金层。


武涧山有煤,小林颤颤抖抖地把那两块东西接过来,仔细地瞧。只见乌黑铮亮,敲一敲,当哪当嘟响。确是上好的煤炭。小林激动得心房乱颤,浑身的肌肉嗽嗽直抖。窝头真是个好地方!北功有铁矿,南山如今有了煤。


小林当天就到武涧去,他爬进那深深的墓坑,看到那光灿耀眼的乌金层,手指在煤层上细细地抚刨,细细体味那毛糙的润滑的细腻的感觉,灼烫的焰火般的感觉,将脸颊贴上去,倾听那地火无声的喧嚣。出来时,他捧着一抱煤块、满头满脸乌黑,只露一双亮亮的喜盈盈的眼睛。满山都是武涧人,满山的武涧人都看着小林。小林便把煤块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武涧山,你的好光景来了!


一条“红塔山”请来两名“地质队”。“地质队”很会喝酒.小林陪着,三个人喝去两瓶高粱白还不尽兴,走时还要带上两瓶。“红塔山”不花钱,是刘连魁上次的供品,酒钱饭钱却不知从哪里出,小林想想,让饭店老板先赊帐。然后陪“地质队”上武涧山。“地质队”一点也不象城里人,粗拉拉的脸,粗拉拉的手,穿着胶筒靴,挎着帆布兜,兜里插把小榔头。带着酒瓶一边走一边喝,还一边啷格哩当地唱。拿着榔头遍山敲。“地质队”的酒却不白喝,从山里转一圈回来,对小林说,‘武涧山是座大煤山,方圆几十里地下全是煤。小林便激动得很,眼睛熠熠生光,面膛熠熠生辉。便再请地质队喝酒。狠狠地喝,喝了再赊帐。


武涧山有煤!武涧山是宝山!心便如蜜糖般甘醇,酥酥地溶化。胸中重重的坠石倏去无踪,轻盈盈,喜兴兴的。接下来,小林去了一趟县城,找驻在县城的地质队总部,协商正式勘探事宜,地质队总部的大楼好气派。总部的领导好和蔼。领导不接小林的“红塔山”,反让小林吸雪茄。黑黑的烟棒子,小林吸一口便吭吭大咳。


领导耐心地听小林讲武涧山,讲武涧山的穷,武涧山的宝,武涧山的前景远景,领导始终笑微微,不住地点头,表示深深地理解。小林心生无限感动,复给领导敬“红塔山”。最后领导说,态度明朗地说,武涧山属计划外勘探,本不应予接受,但考虑到支持农民兄弟义不容辞!所以同意派出勘探队。当然,领导悠悠地磕掉烟灰,说,当然,还有个收费问题。三台钻并须交九万元预付款,款到井队马上出发。


九万元?小林便傻眼。


总部的领导笑笑,说,现在大家都讲经济效益嘛,地质队也要吃要喝要发奖金嘛!


猛然觉得胃里难受,觉得胃里搅翻欲呕。勉强和领导握过手,致谢,道别,怏怏走出来。


九万元,哪里去找?


真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八字不见撇,就先要九万元!那么接着还要开路,要开矿,需多少钱呢?钱从哪里来呢?


妻特意烧了几道好菜,还为他炖了一只鸡。却一点没有胃口,满脑袋是“九万元“、“九万元”气总觉得透心里发凉,重石复又坠胸,沉甸甸地压着。刚一动就是九万元,那以后呢?武涧山没有公路,即使开一条简易公路要多少钱?武涧山不通电,架一道电路,得多少钱?,将来要开矿,机械设备,施工原料,得多少钱?钱钱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算了,算了吧!眼前便升起灰蒙蒙的雾,雾里渐显出灰暗的、灰暗的水、灰暗的破窑洞、灰暗的光棍群……,不,一定要干!


开路开矿架电可以造计划,造预算,可以找县有关部门支持,申请贷款,申请专款,可以找银行部门援助。关键是迈出第二步。进行勘探,取得地质资料,然后确定项目,造出预算、写出可行性报告。而养键的关健是取得地质资料,钻探……钻探,九万元……九万元!


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头发。雾慢慢消散,出现了妻子柔情迷茫的眼睛。小林歉意地笑笑,拉过妻来,做一个亲热的动作。


县长办公楼在二楼。门面极普通,没有任何特殊标志,只门楣上标有房间号的字样。站在门前,总有气短般的不安感觉。踌躇良久,还是敲响了门。隐约听到里边似乎有动作,很久却不见有人开门。于是咬咬牙,再敲。门终于开了,探出一颗脑袋,却不是县长。那人瞟他一眼,让开路让他进去。进去却并不见县长,只从套间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小林便坐在外间等。很久,县长送一个人出来,那人很惯熟又很客气地和县长笑着,到门口说声:拜托了,再会!便和先前开门的那人走了。县长回头见小林,很客气地问他有什么事,小林便说了武涧山发现煤,开发前景可观,需要县里支持等。


县长说你把开发计划和性报告拿来,小林说现在关键是钻探,先取得矿产地质资料。县长便说那你就先钻探,别的以后再说,说着看看表。小林使觉燥急,有汗从额上沁出。忙说,钻探队己说妥,只是他们要九万元,钱现有困难。县长便很奇怪,很注意地看他一眼,小林便如被当众剥了衣服般浑身不自在,有汗轰轰地冒出。县长便拿一张纸,写了几句话交给小林,说,找计委王主任谈谈。小林接过纸条一看,上写:老王同志,小林同志有事相商,请接洽。小林还想说什么,见县长又在看表,只好告辞退出。


又到计委。计委主任见了县长的条子很热情客气,听了小林的述说却很冷静。向小林要矿产地质资料,要开发计划,投资预算,可行性报告等等。小林脸便涨红,说话也结巴起来。说就要进行勘探,只是……,便说了九万元的困难、主任便摊开双手,摇头。说爱莫能助,说计委只管审批计划,没有钱。当然,主任最后说,当然,如果你把开发计划拿来了,我们会考虑把你的项目列入计划,然后提请有关部门批拨一部分资金。现在嘛……,我们不能凭你的一番话,就列入计划。主任摇摇头。最后又说,你去找矿管局试试看。便也写了个条子给小林。


又到矿管局。矿管局长见了主任的条子也很热情,很客气,说如果是以后办理有关矿产手续时,可以给予方便,现在嘛……资金嘛,局长摇摇头,最后要小林去找煤管局试试看。煤管局长是个酒糟鼻的大个子,笑着说你最好找银行“试试看”. 小林在县城一连跑了许多天,跑得精疲力竭,心灰意懒,最后决定回窝头“试试看”。


信用社主任的秃头很亮,彩釉一般放光。酒未沾唇,脸膛却已红光灿烂。弥勒佛一般裂着嘴,鸡啄米一般无缘无故地点着头。副手科长们分坐左右。围着酒桌。


“来来,喝酒!”小林把杯举得高高的,笑容可掬。


“喝!喝!”主任科长们向阳花一般举杯朝小林。


“来来,抽烟!”小林把整盒的“阿诗玛”,塞给主任科长们。主任科长们喜眯眯的毫不迟疑地接过去。


“林乡长,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说……”主任科长们哧啦哧啦撕着烟盒,叭哒叭哒地燃着烟。


“当然,少不了麻烦诸位……来来,我敬诸位三杯酒。”仍是笑容可掬。仍是殷勤备至。杯觥交错,碰碰碰碰……众人都是高手,都能喝出“吱——”带响的哨音来。


“诸位,林某今天有一小事相烦,还请诸位能助一臂之力……”小林斟酌着字句。

“说吧,说吧……”众人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于是就说。关于武涧山有煤藏,需要钻探,需要九万元以及前景辉煌,不可估量等等。


瞬即一个个脸色全变,一个个瞅了酒杯默不作声。


“林,林乡长……,当然……如果……”秃顶的主任吞吞吐吐,闪烁其辞,“当然,如果是,开矿……但是勘探……”方脸阔嘴的副主任含含糊糊。

又是沉默。酒肴的香味和浓浓烟雾里,一丝尴尬的冷气在缭绕。有血往上涌,有汗往出渗。小林如芒刺在背般浑身难受。


“林乡长,二位主任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是林乡长个人有为难事,诸位弟兄尽力帮忙就是了。至于公家事……,说实话,如果武涧山现已开矿投产,林乡长说了话,我们倒可以考虑援助一部分资金,因为投产很快就有收益,贷款回收有保障。但现在仅仅是探矿我们实在不敢承担这种风险。何况,从另一方面讲,林乡长不过是客居之人,何必冒此风险呢?如还不了贷款,到时岂不是你想走也走不出窝头乡了?林乡长,请原谅我快人快语。”干练的信贷科长毫不留情地指出症结所在。


血往上涌,酒往上涌。小林觉得面颊和脖颈在阵阵发胀,声音也结巴起来。

“可是,武涧山,明摆着有煤,关键是,万事开头难,的第一步,……,如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对武涧山,对窝头乡……”


忽然就呼吸急促,言辞格外慷慨流畅起来,“武涧山六千百姓,窝头乡三万五千群众在贫困线上挣扎,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争取开矿!采煤、炼焦、铸铁,开发系列配套工程,此一举对武涧山六千群众的生计,对窝头乡的前景关系重大,请诸位一定鼎力相助!”


无人应声,亦无人看他。只听见很响的酒哨音,嚓嚓的咀嚼声。


小林颓然坐下。


一桌酒菜喂了狗!他心里恶狠狠地骂。

一个人闷闷坐着发呆,小赵走了进来。口里嚷道:老林,走,钻桌子去!钻桌子是搓麻将的代称。乡干们打牌不敢赌钱,便钻桌子,谁输了就在麻将桌底下钻两圈。小林正闷着头发愁,听小赵一说,又懵懂,瞅了小赵发愣。


小赵见状,便不屑地乜斜一眼,说,还在为开矿的犯呆?我说老林你是吃饱了撑的咋啦?是怕工资少一分,还是想在窝头安家落户?小林仍愁眉不展,说,开发武涧煤矿,是有关窝头前途命运的大事。小赵说:老林你实际一点!武涧山开发没有十年八年能搞成个样子?


十年八年后你我不知道早到甚地方去了,还能管得了那么长!小林说,可以从小到大,边投资边收益,逐步扩大,一二年便可见效益。小赵说:只是九万元就把你难死了,以后少说也要三百五百万的,你从哪里搞?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小林便看着他,说,黄河我到过了。你要见了黄河你也会变。小赵冷笑,说:你以为我没见过黄河?我还在黄河里捞过死人呢!你知道每年黄河里要漂下多少死男人,死女人?活腻了往黄河里一栽,棺材也省了。我见的多了老林!这鬼地方呆上三年和判三年徒刑差不多,凑合着把上头交下的事应付过去,保住个不犯错误不降职就行了,你还想在这鬼地方建功立业扎纪念碑呀!趁早算鸡巴了!


小林便无语,沉吟半晌,说:老赵,不管怎样,咱们俩得把担子挑起来。窝头三四万百姓的生计都靠在咱们身上。咱们为官一任,总要对得起一方百姓。小赵冷笑,谁肯对起我?这次机关里大提官,县委、政府除了打字员、通讯员,全成了科局级,把老子们流放到这鬼地方,谁再肯问一问?苦了三年还是他娘个副科级!我算看透了!小林语塞,知他正为迟迟不能升为“大赵”而牢骚满腹。嗫嚅半天,说:组织上会考虑的。小赵便哈哈大笑,说:组织?哄傻瓜吧!你要跟着县长,组织也不会把你放到这鬼地方来!走,钻桌子去!这鬼地方不会钻桌子非闷死不可!


正欲拽了小林走,老宦走了进来.说:赵书记,县职改办打电话,让明天一定把职称申报材料送上去,后天一大早就往地区送。小赵说:你替我写的论文呢?老宦便从袋里拿出几张稿纸递给他。小赵略看一眼,便递给小林说,老林你这大学生给指点指点。弄不了正科级,好歹弄个工程师也算行。小林接过一看,题目是《略述现时期农村经济发展趋势》,下署小赵的大名。


读一遍,发现文章套路很旧,却很有见地,有些地方很精辟,抓住了要害。不由多看几眼老宦,却仍是那副猥琐模样,一点也不如文章闪光。疑心不是出自他手笔。小赵说:怎么样?凭这能不能弄上个“经济师”?小林笑笑,不语。想起前几年文凭热时,人人都弄个电大、函大毕业证,机关里闭着眼睛摸一把,便能逮着个“大学生”。如今又是“职称热”,更是挤破头,请人雇人代写论文,虚报专业资历,连仅有初小文化的小司机,如今都成了“xx 师”。有人议起评职称,便用一句成语,叫“泛滥成灾”。便不禁苦笑。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便在心头泛滥,脸色变得阴沉灰暗。

小赵见小林脸色突变,心里便不高兴,脸上作色道:老林鸡巴你这人好没意思!说起悻悻摔门而去。


小林便瞧着小赵的后影发愣。老宦很深地看他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九万元仍无着落。想开个乡委会专题研究一下,又想想现在不能开。小赵这样的态度,乡委会上若否定了,便形成“组织决议”,自己就得就此罢手。不如等钻探以后,取得第一手资料,写出可行性报告,再上乡委会研究,自己也有了充分的根据说服大家。而且有了资料,便可求得上级部门支持,一些事情便好办得多。但这九万元却成了拦路虎,难得小林愁死愁活。


下午武涧又来了人。村长和那光棍队长带一帮人坐在屋里陪着小林愁。临走留下一篮鸡蛋,说让林乡长补补身子。鸡蛋是每家每户送来的,不多,一家一颗。武涧人穷,心意总还有的。小林心里便滚过一阵热潮,泪水热乎乎涌上眼眶。惭愧、内疚百样感觉袭上心头。执意不收,十几双手便齐伸过来,压住他阻拦的手,留在了屋角里。


送走村民,便一阵阵激动,在屋里走来走去,赌咒发誓般自言自语。渐次,又一阵阵愁闷,颓然坐下,兀自叹气。愁闷无奈便想喝酒。一人干就着酒瓶咕咚咕咚地灌。直灌得眼睛发红,灌得腹内如火焚烧。胃肠终于发作,便扑在床前狠狠地呕。不知过了多久,他恍然觉得有人影,慢慢抬起头来,认出是老宦站在床前。


老宦递给他一杯水,轻轻叹口气。


小林便也跟着大口地叹气。


老宦说,林乡长,你是乡长呀,莫非你把身份也忘了?小林瞪大眼睛,直盯着老宦。老宦于不觉中轻叹一口长气。


说:你身在任上,有些事其实并不难办。可还记得你曾赢我一局?只要你明白,你不只有乡长的职责、而且有乡长的权势。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小林,转身走了。


小林入定一般不动。神凝气聚,似也有一股灵气从周身缓缓升起。


似有大悟。


小林想叫老宦替他找辆自行车,想想又改变了主意。抓住电话机使劲摇了一通,叫通了北山铁矿。接电话的是个娇滴滴的女音,问他是谁,小林不回答,口气硬硬地说,叫刘连魁接电话。女音迟疑一下,不再娇,客客气气地说请稍等。一会儿响起刘连魁粗哑的嗓音。小林说,我是乡政府林某,想到你矿上看看去,派个车来接我。口气生硬,连个请字都没有。刘连魁同样迟疑一下,马上哈哈大笑,说今儿个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林乡长居然肯屈驾光临,欢迎欢迎!一千个欢迎,一万……,小林啪地扔掉了电话。不由撇了嘴冷笑、想象那头的尴尬和不知其所以,便有一种残忍的快感。


二十分钟后,门外便响起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女秘书花一般艳的脸出现在门口。小林看也不看,躬身钻进车去。一路上任女秘书施放百般手段,小林扳着一张脸,始终一言不发。女秘书花一般艳的脸上便出现了惶惑的神色。


刘连魁早已在门口躬迎,脸上堆满热情的笑。铁矿看起来很不起眼。座落在北山脚下的河滩边上,没有广房,没有围墙,生产区有几台碎石机和球磨磁选机,隆隆隆一片吼声震耳。半山腰能见矿洞,有工人推着一辆一辆的矿车出来,把矿石顺半山腰的溜槽倒放下去。然后下边又有工人推着小平车把矿石送到碎石机前,粉碎后再用人工送入球磨机磁选。从出矿到出粉,全是人工。


工人们全都从头到脚黑呼呼一片眉目不分。隆隆的机械声中,可听到“嗨哟嗨哟”的人工号子声,还有从矿山深处传来的炮石声。小林有点不敢相信;就这样一个小铁矿,年获纯利润竟在六十万元以上,。


办公室是个二层小楼房。面积不算很大,装璜却很漂亮。,会客室铺着猩红地毯,贴着青竹图案的壁纸。华丽的吊灯,金黄的丝绒窗帘,红色金丝绒面料的高级沙发,连烟灰缸都是雕花的。进去给人富丽堂皇的感觉,心便猛猛地揪疼,倏然想起武涧,脸便愈渐阴沉。刘连魁满面堆笑,殷勤热情,女秘书柔媚百般,点烟倒茶。两个年少的窈窕女子不断进出,送上热毛巾,送上瓜果点心。


小林不觉心里燥热,极想扯开衣扣,却强忍住。依然脸色平板,接过女秘书剥好的香蕉桔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刘连魁竭力装着笑脸,不时找些趣话来讲,竭力地掩饰着一丝迷惘和惶惑。小林边吃水果边望着天花板,估摸那套灯具的价格,回味猫玩老鼠的趣味。觉着差不多了,便打断刘连魁的叙叨,说刘矿长这些日子忙得很吧,刘连魁稍稍一愣,忙说不忙不忙,又说穷忙穷忙,早该去拜访林乡长了,总说去,总是一拖再拖,实在抱歉。


说着便叫女秘书取来一只精致的小皮包,从内取出一纸红包,说这几年企业托乡里领导的福,日子还过得去,以后免不了总要麻烦林乡长,这点小意思请笑纳。小林接过来,笑嘻嘻地把玩着,说什么东西,这么一点点大。刘连魁便显窘相,女秘书娇滴滴调笑道:回去送给嫂夫人看,就知道不小。小林把红包扔还给刘连魁,厉色道:我林某就值这么一个小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便有血很浓地涌上刘连魁的面庞、脖颈,半天说不出话来,和小赵在一起的本事一点也使不出来。


小林又笑道:刘矿长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以后免不了要互相麻烦的,大家互相帮衬着就是了。刘连魁这才缓过神来,忙说:是的是的,大家互相帮忙。脸上便又绽起笑容。又说,林乡长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就是了。


小林笑道,那是自然!今天就要麻烦刘矿长了。刘连魁又一愣,立即笑道:林乡长直说无妨。小林便说,刘矿长给咱乡里买吉普车的钱准备得如何了?刘连魁又一愣,笑道:钱早已备好。王八蛋的老赵天天来催,还敢不备好?今天刚开好支票,老赵说好下午来拿的。小林便说,是小赵要来拿吗? “小”字咬得很重。不等回答又说:他来了你告诉他,支票我拿走了。


刘连魁便愣住了,显出为难的神色。说:林乡长拿上当然更好,只是王八蛋老赵天天来催,特意吩咐一定要亲手交给他。赵书记那人你知道的……。小林倏然变脸,道:刘矿长是怕小赵吧?那我就告辞了!站起要走。刘连魁慌忙起身拦阻,陪笑脸,陪好话。


说老赵那人不好共事,不是怕他,是不想得罪他。既然林乡长亲自来了,当然是给林乡长带去最好。林乡长是名正言顺的一把手,他王八蛋小赵算球什么东西!不看林乡长面上龟孙才肯白放五万块血呢。好话说够了,小林才重又坐下。看着刘连魁,说:有些事刘矿长心里明白就是了,我不多说。现在群众意见很大,有关资源问题已有人反映到省里去了。窝头人太穷,我是乡长,也不能眼看着窝头人守着宝山讨饭吃。对于一些“乡办企业”, 明年我是有些想法的。先给刘矿长透个信息。


刘连魁脸面上便一红一白地变幻,连连说,林乡长多照顾,林乡长多照顾。一边吩咐女秘书快去取支票。女秘书飞快地取来一张支票,刘连魁双手恭敬地拱送。小林瞧着支票,瞧着“伍万圆”几个字,心里滚过一阵热浪,喉头隐隐发噎,脖下的喉结不由得抽动几下,差点不能自制。忙定神,竭力镇定自己,脸上依旧不动声色。说:谢谢刘矿长。不过,我还有一事相烦。刘连魁也不动声色,说:请讲。


小林说:我有点急事要用款,想先从你这儿借上,过后还你。刘连魁笑哈哈地说:小事一桩,林乡长用多少,尽管开口。小林瞧着刘连魁,说:数目不算大,也不算小,刘矿长若不方便,就免开口了。刘连魁拍拍胸:林乡长个人有难事,我刘某理当两肋插刀,你说吧,几个数?小林盯紧刘连魁的眼睛,说:不多,四万块。


刘连魁眼角猛地抽搐几下,半天才笑出来。说:小数目,好说,好说。随即命人找财务员取来一张支票,签了章递给小林。小林看了看,装进衣袋里,把一张早写好的借据递给刘连魁。刘连魁一看便要撕掉,说,要这玩意干什么!林乡长拿去用就是了。小林忙拦住,正色道:这是我的借据。借有据,还有凭,以后我还款时你要还给我的。刘连魁为难地摊摊手,让女秘书收起。小林便象忽然换了个人。笑容可掬,谈笑风生。天南海北地和刘连魁侃大天,妙趣横生地和女秘书调笑逗乐。随后便提出要刘连魁派车,送他去县城,说他有急事要立刻进城。


紧紧地握手。诚恳地致谢,亲热地道别。就在车发动的一刹那间,小林清清楚楚听到一句恶狠狠地咒骂:日你妈个王八蛋!


心倏然一紧,一股酸楚的味道袭上心头。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很重很重的失落感。


河风愈发冷硬。初冬的黄河不再那么浑黄喧嚣,却依然湍急汹涌。两岸的崖壁呈出冷峻的黛色,有雾从崖壁的顶端或坳间腾漫过来,浓似万马奔腾,淡似轻纱慢绵。大木船高仰着尖尖的船头,利剑般划破河风,划破浪涛,轻巧地在河面上跃行,全无逆水行舟的艰涩沉重。硝公豪迈地扳着舵把。拉纤的纤夫已不是十余个,而是上百个。武涧三村的村民自发涌来,“光棍队”全体报到,仍有人群不断头地从崖间小路涌来。


小林站立船头,雕像一般肃然。任冷硬的河风钢鞭似抽打脸庞,一动不动。十余个“地质队”散立身前背后,好奇地欣赏这壮观的场景。满船的钻井器械,在河水中闪着一耀一耀的幽光。


三天前,当小林把钻探队要来的消息告诉武涧山人时,整个武涧山都沸腾了,消息迅即传遍武涧山的每个旮旯角落。今天一早,当三辆大卡车把钻探队送到码头时,码头上早已站满了武涧山的村民群众。武涧山人人都背起了纤绳,把一份责任担上肩头。小林看着武涧山,看着千古黄河,看着朴实而苦难的百姓群众,心底有一股激奋的洪流在汹涌地翻腾。他在心底里喊:武涧山,我的臣民百姓,我一定要对得起你们!


在人群的沸腾声中,大木船行驶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巧。


行至武涧峡口的二郎崎下,河面落差增大,风高浪急,暗涡横旋。此地又名落魂峡,是武涧行船最险最难的地带。大木船由于负载过重,沉卷在峡窝里一时出不来。众人用力牵拉,大木船仍在峡窝里打转。此时,脸膛黑紫的船老大黑塔一般站在船头,放开粗壮豪亮的嗓音,喊起船号子:

纤绳长(哟嗨)肩头搭

船头弯(哟嗨)使力拉

两岸众人便雷一般齐吼:

哟嗨!哟嗨I!

使力拉!

船老大又喊:

加上力(哟嗨)力上加

谁不使力(哟嗨)日他妈

众人齐吼:

哟嗨!哟嗨!

日他妈


船老大:

加上力(哟嗨)力上加

谁不齐心(哟嗨)日他妈

众人雷吼:

 哟嗨!哟嗨!

日他妈


小林忽觉得一股股热血直往上涌。那原始、粗野、豪放的号子,和着黄河涛声,烈酒一般注入他的血液,使他热血沸腾。一股激情不可遏止地爆发,他猛猛地放开嗓子吼起来:

加上力(哟嗨)力止加

谁不齐心(哟嗨)日他妈


群情沸腾。两岸众人和船上的船工及“地质队”们一起,猛猛地豁着嗓子齐斩斩雷吼:

哟嗨!哟嗨!

哟嗨!I哟嗨!!

谁不齐心日他妈!!!

大木船剧烈地一抖,飞一般跃出了峡口。


钻塔开机那天,小林特意设了一次酒宴,把地质队的弟兄们请到王记酒馆大喝了一通。那天他喝得实在痛快,实在洒脱,把“地质队”们都震住了,都感动了。弟兄们陪着他干,大家全都一醉方休。他踉踉跄跄走回乡政府大院,便听到一阵高高低低的叫骂声,从小赵书记的屋里传出来。


“啥鸡巴了不起!再日能也是个代乡长!老子磕头作揖,辛辛苦苦弄来五万块,给大家伙弄个四轱辘坐坐,日他妈的偷偷弄去往水里扔,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我饶不了他王八蛋!”小赵的声音。


“看着他妈的软绵绵的稀松样,做事可真够绝的!我还指望带老婆儿子坐四轱辘风光一回哩,可他妈的梦都做不成了!……操!”老崔的声音。


“让他小子瞎操鸡巴心去!再半月就正式选举,看老子怎么给他算帐!乡长?做鸡巴梦去吧!”


“选举?等着吧!让他知道窝头的天是圆的还是方的!”


小林觉着心脏一阵抽搐,差点要摔倒。极力站稳了,摇摇头,然后一步一步挪回屋里去。远远的地方,又传来那群体的哭喊声。悲壮、悠长、虔诚、执着、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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