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双画/林那北文
在音乐声中,把自己变成藏、蒙或者朝鲜族、唯吾尔族人,花花绿绿地扭头甩臂,旋转蹦跳,这曾是从幼儿园泛滥蔓延过整个学生时代的日常。然后刀枪入库,身体戛然歇下,几十年手脚不动。不觉得惋惜,岁月总要带走许多东西,它们伴随着青春容颜以及不谙世事的单纯明亮,一起消失在身后,渐行渐遗忘。偶尔坐进剧场,看别人在台上欢歌喜舞,很眼熟,丝丝缕缕都是过往,但还不等眼热,一走出剧场,就丢到脑后去了。年少时纵然眺望过这个职业,也仅仅因为懵懂中尚不知还有其他什么路径可以通往远方。文学到来后,它就让步了。这么多年,电视上五光十色的晚会甚至都被摒弃到眼眶外。热闹不是不好,但写作是向内拓展,写作者竭力把目光投向的是幽微人性和庞杂人心。
突然有一天,灯光、幕布以及台下乌鸦鸦的人头,冷不防它们竟又回来了。
邻居们拉起一支锻炼队伍,活动胳膊,拉伸筋骨,在眼皮底下她们快乐起舞一年多后,有一天我路过,几乎猝不及防的,也加入其中出出汗的念头,在那个瞬间猛然冒了出来。
在这之前,或许已经为这一瞬悄然动员过自己许久?终日把身体折叠起来与电脑面对,屏幕闪着贼光点滴吞噬过来。颈椎僵硬了,肩周发炎了,腰椎劳损了,胸肋关节紊乱了,竖椎肌痉挛了……医生鱼贯罗列出一长串病名其实未必吓唬得了我,即使某一刻凛然一怔,很快又漠然淡然。它们要不了命,它们所制造的疼痛也构不成生无可恋的威慑。世间苦难何止千万,咬起牙面对和承受正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但脖子、肩膀、腰椎却日益张狂,它们越来越凝聚起来,合力让我头胀、脑晕、注意力东游西走。要与之对抗,医生苦口婆心给出的反复建议都是两个字:锻炼。
音乐响起,在音乐中抬头、举手、踢腿,至少在潜意识里我从未高估过它们的难度,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些肢体语言,哪怕仅残渣泛起,对付出汗,也必定是足够的。震惊是在后来,在被拉上台做了一场演出,在拍下的视频陆续传来,我赫然间看到一个颈僵硬、手变形、肩别扭、腰扭曲的陌生自己。
几十年的光阴已悄然锈掉所有关节与肌肉,“老了”的惊悚感,原来会刹时涌起,然后呲牙咧嘴当头劈下。再环顾四周,减肥、生发、保肝护肾之类的话题多么理直气壮地横行于同伴们各种聚会上,杯盘狼藉的餐桌上空,焦虑张着翅膀茂盛地飞来飞去。都在老去,我们的亲人、朋友以及明里暗里的敌人们。前方不可能妙手回春,好在无论离了谁,这世界都依然故我,并且恒久葱郁。锻炼吧,起舞吧,再没有另一种与自己搏斗更有尊严的防卫了,既然溃败不可更改,只好自我拯救,秋来春往中让我们躯体尽可能美好地缓缓下沉。
刊《美文》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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