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的古诗文中，凡是写秋冬落叶的语句，多是描绘萧条之景或是寂寥之情。看来这落叶的凄凉一直飘零在文人墨客的心里，难怪中国文化里有了“秋士”之称。我理解古人叶落“悲秋”的心绪，而现实中却着实喜欢这落叶之美的意境。
说不清第一片落叶何时飘落，当有了明显凉意的秋风吹起，那从春夏走来的一树树浓绿便渐渐泛起了微黄，最好再有一场绵绵的秋雨，它是与秋风联袂的“梅葛二仙”，从精选的草木中提纯了上好的染料，于细无声中斑驳了目所能及的时空，让你不经意间诧异于自然变化的神奇。色彩的点染任性而为，没有丝毫理性规划的痕迹，却能和谐相融，绝无杂乱无章之感。单株、拥簇亦或成林，色彩斑斓的空际中每一个角度，每一处细节都独一无二到让人惊艳，即便同一片树叶也会有绚烂的色彩。相比之下，春花好像逊色了些，不是一片嫣红，就是一簇姹紫，浓烈的有些单调，单调的有些疲倦。花与叶这对同根之灵，却演绎着迥异的生之色彩。
水边的垂柳总是像一味的爱美而鄙视寒冷的傻丫头，即使冻得枝条深暗，也依然神气地甩着丝绦般的绿发，要不就赌气似地随便抓起几绺，自上而下染成黄色，低头的瞬间，清澈的水面顿然舞动起秀美活泼、灵气洒脱的少女的身影。银杏树凭借落叶名声鹊起，大有碾压游人如织的香山红叶的势头。黄河大坝上银杏林渲染的金黄的世界一度刷爆了微信圈，而最撞击心灵的，还是终南山古寺里那棵千年银杏。从树梢到庭院的每个角落，都是它的道场。一树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宏大的、立体的金黄，让人们来不及惊呼就立刻归于宁静，仿佛聆听一位大彻大悟了的高僧讲经布道，而我们只有在一旁静静地参悟人生。性子最烈的是那几棵法桐，焦黄的树叶商量好了似的迟迟不肯落下，整棵树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点燃了初冬渐冷的热情。叶虽枯，心未泯，在风的指挥下，“哗啦啦”的和鸣虽有沙哑，却是源于初心的赞歌。
但，树叶终究是要落的，这是生命的必然。当强劲的西北风终于咬牙切齿的时候，成排的杨树俯仰之间乱叶横飞，那阵势堪比古装电影里城墙上万箭齐发的镜头。有时一只喜鹊突然从树间飞出，那些树叶受了惊吓似的雪片般簌簌落下了，一阵无声地喧闹之后，又归于平静。最富诗意的是一片宽大的树叶在寂静的阳光中里悠然飘落，从枝头脱身的那一刻，它就不慌不忙，和邻居说声再见，与朋友简单拥抱，一起经历了春的风沙、夏的烈日，秋的苍凉，要分别了，难免有些不舍。离开树冠，脉脉地仰望着曾经家园，像一只蝴蝶翩翩飞舞缓缓而下，没有古诗里落叶的凄凉与悲切，却勾勒出难得的自在与超然。柳树的叶终于想开了，纵身一跃，叶柄朝下，叶片旋转着匆匆而下，修长美妙的身躯，潇洒自如的动作，赢得了枝头同伴们“沙沙”的掌声。
落叶稀疏的地面就像草原之夜点点闪烁的星空，让人无限遐想；林荫的柏油路俨然成了精美的地毯，总是不忍心落脚；而那向阳的北墙根附近，是谁的老母亲在晾晒给儿女新做的花棉被吧。风是落叶的玩伴，它一来地上的叶就不再矜持，奔跑着，翻滚着，你追我赶好不热闹。那些银杏的落叶听了风的口令，扇面朝了相同的目标，像一群尾巴细长的鱼儿拥挤着追逐游人的投食。要是下点小雨，树上、地上的色彩就更鲜亮绚烂了，恍惚间整个空际就是一幅精美的动态壁纸。绿色、黄色、棕色、红色、赭石……而每种颜色又有数不清的的色相与明暗，落叶成了储存色彩的宝库。
落叶的美，就如苏轼的人生一样绚烂。“乌台诗案”后的苏轼从庙堂之高的树颠，凋落到江湖之远的黄州大地，于是，中国文化的时空里就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涤荡尘埃的豪放，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不惧磨难的洒脱。落叶不是沉寂，而是重生，它孕育着下一个春天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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