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是去年母亲节那天，入土为安的。婆婆走的前几天，家乡突然遇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寒流，个别地方上演了一场百年难遇的五月飞雪！
婆婆出殡的那天凌晨，天阴沉得格外厉害，气温也因骤降，冷得人发抖。院子门外，婆婆亲手栽种的几棵高耸云端的水杉树上，传来布谷鸟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声，仿佛在呼唤：女人，快起来干活！换工做活！在这样暗沉无边的黎明时分，听得人心更加戚戚。可惜那个在土地上奋力耕耘了几十年的女人，再也起不来了！这个平时也原本寂寞的小院，再也不会出现她安静的身影呢……
天空飘起了雨丝，慢慢地越来越稠密，湿了所有人的衣衫，湿了整片大地，也湿了所有人的心……
一个女人在44年前，成为了一名母亲。44年后，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儿女们的孝敬，突然就撒手人寰，永远扑向大地这个母亲的怀抱。在这个全世界都庆祝母亲节快乐的幸福日子里，和冰冷的大地依偎相伴。给她的子女们留下一辈子的遗撼和永远揪心的伤痛。让人无法伤悲！又觉伤悲！满腹哀怨，却又无法言及。
看着跪成泥人的老公，有些呆滞，混沌。好像三魂六魄也被带走了……我没有目睹到他流泪的时候，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我想：哀大莫过于心死，应该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原本请假回家照顾摔断腰的父亲，父亲尚未痊愈，又突遇母亲猝然离世，祸不单行。噩耗传来时，南方的我正在和朋友谈论：家乡的五月飞雪，因百年未遇，让我有些难以置信。老家的朋友特发图片为证。
感慨时候，收到老公一句简短的信息：妈走了。我大脑一片空白。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信息。甚至以为今天是不是愚人节啊。接二连三突兀的消息，让我措手不及。幻想明天后，一切都是虚假的。
等我匆匆赶回家里，看着熟悉的人，正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永远睡着了，周围香烛缭绕时，我的膝盖一软，不由跪了下来……
说句真心话，我和婆婆关系也不太好。我曾经纳闷：俩个人都是心底善良的人，但我们还是无法避免地再一次论证了世俗真理：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难交好。
第一次见婆婆时，对她印象非常好。她同我母亲一样，是远嫁的女人，所以，我莫名地对她多了份亲近。一声“妈”也自然地叫出了口。
婆婆与我母亲年纪相仿，比我母亲胖，中等身材，一头有点自带卷的短发，总是腼腆憨厚地笑着，不善言词。做完家务后，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发呆。或者一个人看电视，不喜欢去邻居家串门。也不喜欢去县城里闲逛。
这些年，每逢回家，一推开大门，就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她，堆起满脸笑容，起身和我们打招呼。不管冬天夏天，为我们倒好洗脸水，拿好毛巾。吃完饭后，不待我们动手，她一个人收拾起来。晚上烧好洗脚水端到公公和老公面前。一天也无太多话语，想问问我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又好像不知从何问起，最终沉默着。
我在家时间少，像婆婆这种忠厚老实，沉默寡言的人，按理我们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也不会有矛盾聚结。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怀孕后的我，不得不呆在婆婆家。同婆婆朝夕相处时，俩个天生是冤家的女人，因为共同的固执，也因为都是女人的共性，开始了激烈地碰撞。
与婆婆交恶，起因是一床被子。我们结婚时，婆婆给我们准备了两床新被子。我回家拆洗时，意外发现，被套里面是一床旧的被子！我之前来她们家时，有用过。婆婆竟然连那小碎花旧被面都没有更换，直接用一床大红色的新被面裹之了事。瞬间，我炸了！感觉受到无比的屈辱！
想当初，和老公结婚时，因为俩人都下岗了，老公在外面打工一年，才准备的婚礼。母亲也因为婆婆拉扯老公和小姑子俩人读大学不容易，能节省的尽量节省。简单寒酸的婚礼，招来娘家很多亲戚的笑话。一度让父母都有点抬不起头来。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心里都很不满意这场婚事。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婆婆竟然连一床新被子都不愿意诚心准备。我这次回家，还特意给她买了金首饰孝敬她，因为手上再没太多钱，没有给我自己母亲买。厚着脸皮和母亲说，以后补给她。
当我气急败坏地拿着被子质问时，婆婆竟然笑着说，明天再重新给我买一床。让我一肚子气无从撒放。但这件事情，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和婆婆感情之间有了一丝裂缝。
和老公谈恋爱时，听他多次说过，婆婆不爱做饭，也不会做饭，让我以后多包容点。但我没想到，一个女人做了几十年的饭菜，竟然可以如此简单和糟糕。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力和容忍力！
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差，她拒绝使用现代化的做饭电器。我们的饭菜菜相看上去，引不起一点食欲。经常让人难以下咽。而且婆婆总是坚持自己的生活习惯，不和我们同步吃饭。等我们吃完午饭，两三点钟后，她就一个人独自弄点我们的剩饭剩菜，在厨房里热着吃。我一直搞不懂，怎么会天天有吃不完的剩饭剩菜。
公公每天在外面工地上忙碌，这样的饭菜又没有营养。看着婆婆毫无健康美食之生活习惯，年轻的我，按捺不住和她讲道理。又因为怀孕，嘴巴更挑，忍不住提醒她，并且想教她改变过来。她就一句话：我不会。不好吃，那你自己做！固执的态度和行为让我抓狂。
当我自己挺着大肚子，另外准备做饭菜时，婆婆又觉得不好意思，心疼我：你去县城里吃吧，啥都有，不用这么麻烦！听得我差点把手上的锅扔了出去……
生女儿时候，婆婆送到医院的饭菜：干巴巴的米饭，放了豆瓣酱，红红的土豆丝。我的眼泪都出来了……晚饭大都是老公从夜市买回来给我充饥。
坐月子时，家里砌围墙，天天有工人在楼下边干活边喧闹着。大家伙忙起来，总是忘记楼上的我和孩子。一天我突发高烧，叫人无应，差点昏厥。因为母乳喂养孩子，每天夜里，我容易饥饿，累了一天的老公和婆婆都不愿意起来，专门给我做宵夜。
我一直都知道，婆婆爱做农活，不爱做饭和做家务。在家适值农忙时分，发现婆婆精神焕发，仿佛变了一个人。熟练地安排指挥着一切。早上五点钟起床，做好早餐，骑上三轮车，去城里找临时短工来帮忙。和他们一起吃完早点后，就交待刚好在家的我，给他们准备午饭。然后，她领着工人，匆匆下地去干活。吃完午饭，顾不上休息，就赶紧去晒场晾晒刚收割回来的粮食。几天下来，人累得黑了一圈，却充满活力。我常想，婆婆是喜欢在土地上劳作，她是属于大地的。唯有这种辛苦劳作，带给她劳累时，同时也带给她对生活的踏实和愉悦感。甚至获得一种成就感。
可是我无法原谅她，在我这个儿媳最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仿佛置身事外。母亲总安慰我：婆婆就是这样的性格。人，不是坏人。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想不通：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固执的有点不通情理的女人。
月子里，没帮我们孩子洗过一次尿片。也没有抱过孩子。婆婆和别人讲，那些日子她身体不太好，不敢抱娇弱的孙女……我因为缺乏营养，经常委屈得夜里哭泣。孩子满月后，留下一身的月子病至到现在。从那以后，对婆婆的怨恨多年来一直不能释怀。
婆婆走了以后，我却总是想起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从来没有主动走进过我的梦里。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我的脑子里偶尔就会滑过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这并不算幸福的一生，忆起她曾经和我说过的每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我们匆匆见面时，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原本我和她讲述老公的种种不是，结果等来的并不是对老公的偏袒，而是她对公公的不满，和对我俩同样命运的感慨！我也是在那个瞬间，突然对婆婆无比同情。因为这些埋怨和痛苦，她一直都深藏在心底，无人可诉及。
听说，她很小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了。从小长到大，吃尽了苦头。远嫁给一贫如洗的公公这么多年，也从没有回去探望过弟弟妹妹们。为了自己这个小家，辛苦地操劳着，一点点垒起了这幢楼房，供老公和小姑子上大学。她一辈子从来没有主动和公公吵过架，而当公公因为喝醉酒和她吵闹时，她也总是哭着不说话……她从来不和妯娌们吵架，总是默默忍受着她们的欺负。她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背后的辛酸又有谁能真正理解？
想起下葬那天，婆婆坟前，正好对着一棵高大的苦连树。当我知道树名时，泪眼朦胧，婆婆名字中间也有一个连字，这就是天意啊！后来，父辈们还是按照习俗，挪走了那棵苦连树，可又有谁能改写婆婆这一生的命运呢！
也许她固执地，不学会做饭，是她内心深处一种无意识的反抗！她已经活得很苦很苦了，凭什么她还要不断地去学会做饭菜，一辈子照顾别人呢。她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她的余生。
婆婆其实深爱公公的。她不善言词，每天清晨六点钟准时起床，为公公准备早餐；公公下班回来，就准备好洗脸水和毛巾；等公公坐在茶几前，锅里温好的饭菜已端上来。明知道喝酒对身体不好，婆婆还是会准备好一杯酒放在视酒如命的公公面前。等公公吃饱喝足后，一杯热茶又端了上来。喝过茶，公公怡然地看着电视，一双脚伸进婆婆端过来的洗脚水盆里。婆婆赶紧拿起他的臭鞋袜，在外面刷洗起来……
公公也许是没有吃到多么可口的饭菜，可他却是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享受着古时候男尊年代的一切待遇。婆婆那么喜欢在外面干活。最后无地可种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在工地上抛头露面，天天守在家里，照顾着公公。后来，爷爷走后，奶奶需要人照顾，叔婶们全权委托婆婆照顾着，至到送走奶奶。
还有我亲爱的老公，同样也是婆婆一手娇惯出来的。这都是缘自她满腔的爱啊！
婆婆走后，每当我和老公吵架，我生气的时候；当我看到公公一个人拖着病体，孤单的身影时，我更加怀念婆婆。更多的是为她这一生惋惜和不平！
我从来没有见过公公对婆婆有过一丝温情的时候，也没见他给婆婆买过任何的东西。这些年我们在外面，老公一直说，帮父母重新铺地板，因为婆婆总是说腿疼，屋子太潮湿导致的。可老公一直没有时间去做。婆婆没有出过远门，我让老公回家时，抽空开车带他们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婆婆也许担心花我们的钱，也许害怕外面的世界，总是坚决不肯答应。她一辈子省吃俭用，走后，却留下不少的积蓄。足够公公再用十几年。想到这些，我会不由自主地迁怒于老公，迁怒于公公，迁怒于这两个也许是婆婆一生中最爱的两个男人！慢慢地忘记了自己曾经对婆婆的怨恨。
我想，也许这是因为我们俩个女人已随着时间的消逝，慢慢地无形中达到了和解。虽然我们处在不同的年代，来自不同的家庭，我们受到不同的教育，但我们呆在了同一屋檐下。我们面对的两个男人，又无一避免地具有共性。抛弃了辈份，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女人。上有老，下有小。一样固执的男人，一样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一样的人生轨迹，个中幸福与不幸，也大同小异。
可惜我现在才领悟到这些。婆婆她看不见了，我经常想，也许她的离开，是一种解脱，是一种智者行为。是上天为她准备的另外幸福通道。
我唯有默默地祝愿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新换种生活方式，快乐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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