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当时只有八九岁。正是什么愁苦都不晓得，一心只想着玩耍的年龄。
那时，我们家的家庭情况是极其糟糕的：父亲得了癌症，本来就家徒四壁的我家立时又雪上加霜。父亲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了，而且他的大队干部和兼着的生产队政治队长也给免去了。这期间大哥带他到山西太原市医院进行了检查，尽管病情被确诊了，但根本无钱医治，只得回来家中等死，白白花费去了一些钱财。可这些钱财有部分是大哥出的，还有部分是变卖家中仅有的能卖钱的物件或借人家亲戚朋友的。
在这闹病期间，母亲终不死心，又请了民间老中医住在家中给爹开药医治，娘搜肠刮肚地尽量给人家做好吃的饭菜吃。但父亲的病始终不见好，并且还在持继恶化中，其结果只是零敲碎打地又花去了一些钱财。娘和父亲就这样在泣血泣泪中熬过了几个月。最后父亲还是故去了。
当时父亲故去时，母亲的脑海中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她简直不知道过了今天明天该怎么过下去。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一无所有！但摆在娘面前的事实是：我才刚刚七八岁，姐姐也才只有十一二岁，我们两个还完全要依靠她来抚养并供给上学；还有二哥虽然有十七八岁了，但却也还在正定师范读书，尽管他的学校离家有差不多二百里路程，但他回家时也经常选择徒步走路回来，以节省那一块多钱的车旅费，从而也练就了一双铁脚板。尽管学校不要学费，但二哥也还是要多少用一些零花钱的，比如吃饭穿衣和笔墨纸砚什么的！并且父亲临终时非常严正地给娘交待过，就是他死后不论千难万难都不准娘叫二哥辍学回家，说一定要咬紧牙关让他读到毕业，这样他才有可能讨到媳妇而不至于一辈子打光棍！再者，我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父亲有兄弟三人，这样也需要我娘摊三分之一的股份钱物给奶奶养老。
娘就是在这极其贫穷和面临着这种种巨大的压力下，需要带领我们这家人继续生活下去。这种空前的重担突然间就一下子压在了她这个老实巴交且内向，并且从来就没有独力支撑过一个家庭的小脚中年农妇的肩膀上。
她愁的天天晚上一边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补那些破烂衣服，一边唉声叹气。
她白天需要强行振作起精神，拖着她那已经极度疲惫且瘦弱的身体连续多天参加生产队劳动，以谋取每天的二分工，只要生产队有她的活干，她必定不会放弃这个挣取工分的机会的。
但问题是，娘是裹了小脚的女人，脚上除去大拇指外，其它那几个脚指头都被折倒并压在脚板下面了。那指头可都是有骨头的呀，它们被压在脚下，被鞋底和硬地摁的生疼，真是让人活受罪！久而久之，这几个被弯折的脚指头上就会被摁出了肉钉子（形同骨刺），就会使娘在走路时钻心地疼痛，她只好隔段时间用针将那肉钉子挑掉，才好受一些。又由于她那两只脚没有了脚指头，不能起到抓牢地面稳固身体的作用。因而她的脚也就比别人更怕沾上水，一沾上水就会打滑走不了路不说，根本连站都站不住了。所以娘在万般无奈之下，经过反复思量，才终于下定决心，肯花一块钱给她自己买了一双大约有二寸高低的黑色橡胶雨鞋。她非常珍惜它们，在遇到下小雨时还常常舍不得穿用，而放置在一个盛旧鞋的篓子里。
但那个时候的小朋友们正流行玩弹弓，用弹弓打鸟，打树桩或是打树上的鸟窝，又或是打那正在飞行的鸟们，总之是绞尽脑汁地干尽了一切一切的坏事。而我也十分渴望能有个这样的弹弓。
要造弹弓就必须要有橡皮之类有弹性的东西，我苦思冥想，就心存侥幸地便去那放置东西的柴棚里胡翻乱找，看是否能够找到橡皮之类能伸缩的东西。我在放旧鞋的荆条篓子里就真的意外地翻到了一双雨鞋。看到这双又窄又小的专为小脚女人制作的雨鞋，顿时使我眼前一亮，嗬，这个是可以制作弹弓的！对于这双雨鞋，我印象中好像母亲并没有穿用过，因而也就以为它们对于母亲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我非常地确定它是属于母亲的。当时我也并不会考虑以后母亲是否还要穿用它们，或是以后还会不会寻找它们。当然也更不会去揣摩母亲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肯花一元钱买下它们的那种复杂心情。由于我年龄尚小，无法体会娘为了拉扯我们过日子是何等的艰辛。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能象别的小伙伴们一样地玩耍，一样地持有一把无所不能的弹弓！
今天既然被我翻到了这双胶雨鞋，我就很有些忐忑不安地，但又是毫不犹豫地象个盗贼一样偷偷地带走了其中的一只，暗中寻了剪刀，在那确认无任何人看到的阴暗角落里，就将娘这只宝贝似的雨鞋给剪了，被我裁剪下了两条，要做成弹弓。但当我用铁丝做好了弹弓架后，往上面固定这两条以破坏了母亲这双心爱雨鞋的代价得来的橡皮时才发现，一来它们太短了；二来这种料做弹弓质量太差了，原因是它根本就没什么伸缩力。在我经过百般尝试后，发现它们根本不可能使用的情况下，我只得暗暗放弃了，将这两小段破坏了鞋子的橡皮偷偷丢掉了。
过了一段时间，老天终于下起了连阴雨，母亲因为每天要在外不停地劳作走动，终于舍得要穿她花了大价钱买的这双新雨鞋了。但待她翻出她的雨鞋时却一下子呆住了，其中一只被人胡乱剪烂了，只有一只完好无损！母亲呆呆地反复看了那只被我剪烂了的雨鞋，最后终于忍不住掉下了大颗的眼泪。她太伤心了！这双让她犹豫了很久才狠下心来买下的新雨鞋竟然被人给毁坏了！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别的女人身上，也算不得什么大的损失，可是娘就不同了，她穷的要死，我们娘几个几乎是那种无法过活，无人搭理、自生自灭的最最贫贱的生命。
因为这双鞋，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都很伤心，再买是万万不可能了！我见她曾经几次拿起这双已经无法穿用的雨鞋，嘴里总是无奈地唠叨着：“是谁家的小娃剪坏了我的水鞋？我还没舍得穿它几回呢……”她脸上满满都是痛苦和无奈的表情。但她却明显地始终没有怀疑过是我破坏了她的雨鞋。每当我看到母亲那痛苦的表情时，我就心里万分的后悔，但我却始终不敢向她承认那个破坏了她的雨鞋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我，我怕娘骂我，更怕娘伤心。就这样一直瞒着她老人家，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有告诉过她！虽然说后来时过境迁了，但我心下以为娘在记忆中或许已经将这件事抹去了也未为可知，如果我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告诉她真象，那岂不是等于重新揭开了已痊愈了的伤痕，让娘重新再痛苦一场吗？
记得还有一次，我从我家那唯一的家具——老式立柜里意外找到了娘千辛万苦从树上弄洋槐树籽买得的一块七毛钱，便暗暗拿了去供销社买了一把步枪式的玩具枪，兴高采烈地拿了回来。被娘看到了就问我哪里弄的钱买的。当我说了是柜里的那点钱时，娘就很无奈地恳求我说：“小，咱能不能把它退了，不玩了？这钱我是准备给你拉布做棉衣用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你还没有过冬的衣裳呢……”
看到面前娘那急切的表情，听了她向我发出的悲苦央求，我只得眼里浸满了泪水，十分不情愿地向娘点了点头，我紧紧握着那心爱的还没有来得及玩弄的枪，极不情愿地随娘走向供销社。娘向人家供销社里的老张说明了来意，老张就很是同情地高高兴兴地收回了枪，将钱退还给了我娘。那时我家是出了名的困难户，他也是知道的，并很能理解娘的难处。
自从我亲手破坏了娘的这双雨鞋后，她就再没有试图重新买一双，因为她手上实在是没有这个钱。就是有了钱，她首先考虑的永远是她的儿女们，而不是自己！遇到下大雨时，她也只能穿着她那双纳的梆硬底子的鞋，鞋里浸进了水，她只有万分小心地迈动那双被摧残了的小脚，小心翼翼地挪动。别人走路时是脚的前边部分首先着地，而娘却是重心在脚后跟，象是一根棍子一样，咚咚地垂直落地，那步子自然就分外扭捏了。
晚上，我和姐姐睡在炕上，会经常见娘在煤油灯下用缝衣针“咯嘣嘣”地挑脚底板那指头上的肉钉子，每逢这时，娘总会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咝咝”的痛苦声，被挑掉肉钉子的地方也会渗出殷红的血来！
娘活的太不容易了，可以说她一生中没享受过一天象模象样的幸福生活，因为我始终都是一个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似的乡村里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无力从根本上改变我家那沉疴已久的贫穷面貌，并且我却还在无意间做了娘艰难生活的推手——我破坏了她那双被她视为宝贝似的雨鞋。
现如今她老人家已故去有三十年了，每当想起这件给娘造成过很大伤害的事情，我都会为自己当年的无知行为而深深地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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