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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先生的困惑/瞿炜

手头刚好有一本《林斤澜小说经典》,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出炉的,还热着。翻开读作为代序的《小车不倒只管推》,林斤澜先生开篇便是“困惑”:

        文学是什么?不过是“写什么”“怎么写”。

        ……

        “我看了你几篇东西,不大懂。总要先叫人懂才好吧。”

        我随口答道:

        “自己也不大懂,怎么好叫人懂。”

        “自己也不懂,写它干什么!”

        “自己也懂了,写它干什么!”

    我随手抄录下来,是想说,林斤澜先生的困惑,不是一时的,却是他思索了一生的。是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是因为他的困惑,是真正关系着文学,甚至所有的艺术的困惑。

        20051120日,我跑到北京。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去看望林斤澜先生。下午大约4点,在西便门找到林老的住处,推门,看见林老正坐在沙发上等我,夕阳刚好照到他的肩膀,留下一幅剪影般的画面,雪白的头发,映出岁月的沧桑。在我的印象里,林老似乎从来没有愁苦的样子,他乐呵呵的笑,是出了名的。但他对我说,他很是困惑。

        “我的东西,人家都说,看不大懂,难懂。”

        这恐怕是林老一生中唯一的困惑了。林老是何等的智者,他洞悉人世,即便是在革命的年代,抑或黑暗的浩劫中,他不曾这样困惑。被人揪到台上批斗,唾骂、攻击,荣辱不惊,他竟面无表情。这不是谁都能够做到的。我们小辈,私底下戏说,林老的名字,若倒过来念,便是蓝精灵,他是成了精了。时代风云变幻,换来换去大王旗,林老都是淡然的一笑,深藏着。人们甚至早已经忘了,他还曾是红军队伍里的,还曾是新四军呢。人说他世故,他说这是涵养。这当然是涵养。他早已成“佛”,你奈他何?

        但林老说了,他颇困惑。

        我说,不要管他,这不是你的责任。时代造就了这样的困惑。先前是各种主义,各种真理,各要“图解”,于是推翻,都推倒重来;以后又是思潮云涌,生吞活剥,终于找不着北。这五十年来,谁曾真正认识艺术,又谁曾真正懂得“世故”?你又怎去迎合他们?

        林老终于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抽象了。比如艺术的永恒主题,不外乎生与死,爱情。人为什么活,谁都说不清楚。但人总要问一个为什么?然而这个为了什么,答案往往是功利的,或者说是社会性的,却离本质很远,是不真实的。

        看来,其实林老心中并不困惑。那么,他的困惑,大约是,为什么人们却老是纠缠这样的问题,懂,或不懂,对艺术,真那么重要么?

        我说,你不妨试试,放下这些困惑,也抽象一回。我是初生牛犊,后来想一想,这哪是我能够建议的?

        林老说,其实沈从文先生,还有汪曾祺先生,也曾有一试的念头,但他们都是脚踩两只船,既要审美情感,又要社会效果。所以,在艺术的道路上都没有走到抽象的终点,或极致。林先生眯起眼,抬头思索,说,这社会效果是什么呢?这大约是中国文人自古的困惑:文以载道。“但艺术,就要做到极致。”林老说。

        有幸与林老结识那年,我27岁,林老恰好72岁。林老回家乡,我们在温州将军桥下喝酒,林老精神很好,酒又不醉,而我,早已经颠三倒四。林老哈哈笑,乡音不改,说,差粒米,稻桶恁大。从此叫我记住了。如今林老83岁,我差一岁就38了,林老喝酒,照样纹丝不动,而我却毫无长进。说起来还是那句话,差粒米,稻桶恁大呢。

        林老爱收藏,而收藏的,都是酒瓶子,各种各样。在林老家里,我看到摆了满满一柜子,也没有什么名贵的,但柔和的线条倒是很像妇人一般美丽。古人有“醇酒妇人”的浪漫兴致,林老一生,醇酒是醇酒,妇人却恐怕只爱一位,就是他的夫人。以前林老每次回温州,都与夫人携手。几年前夫人故去,林老落寞了许多。那些酒瓶子,大约也寄托着林老对美的哀思?

        林老对家乡,怀着深情,每每见了家乡的后生都要说起家乡的好。这次,林老又是念叨起家乡了,说,人老了,总是想着回家。多年前他就想在家乡买间屋子,想回来住着。无奈夫人患病而不能成行。如今,他又高龄。林老遗憾地说,医生总是告诫,不许出了北京。爱他的女儿,只有禁锢他远行了。其实早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因为心脏的疾患,医生也是告诫,但他不管,我行我素。那时年轻,如今真是岁月不饶人了。但他的心,何曾不惦念着家乡。尤其对家乡的后学者,总是鼓励,帮助,提携,尽其所能。这是我们后辈最不能忘怀的。他几次组织作家们,到他的家乡走走,每有赞誉,林老便有了骄傲的神情。他为家乡骄傲。我与绍国在温州晚报编辑副刊,林老每有文章,便寄来。他说,别的地方,就算了,但家乡的报纸,总要支持。又关心我们的工作,甚至相处的好坏。他担心我们在一起,总难勉有些不同意见,倘若生出矛盾,一定是他不愿看见的。我们创办“池上楼”的时候,请他帮着请汪曾祺先生题字。林老与汪老是文坛一僧一道,友谊地久天长,汪老当然不会拂了他的拳拳之心,很快就寄来。后来我们又开出“春草池”,请林老题字。但他不答应,说是恐怕字体难看,又有些许顾虑。绍国说他不动,竟叫我打电话。其实,绍国与他,是有着深情厚意的,而我要疏远许多。我对林老只好耍赖,说,要是不题,就从他的手稿中拼凑出来。林老大约怕我流氓,只好写了。我出了本《温州记忆》,央他写序,先生二话没说,就写了很长的一篇寄来。这次去京,见了他,林老认真地对我说,你的书,我全给看了,是认真写的。我知道林老并不轻易为人作序,但家乡的后辈,就有了例外的荣幸。

        那天的阳光真好。北京的晚秋,有一种凄美,那是郁达夫笔下的境界。而我在林老的家里,真是觉着阳光般的温暖。可惜北方的白昼,却是短,很快就暮色四合了。林老要留我晚饭,我却不敢。几次去北京,林老都要请吃饭,那是大伙一起去看望他,相聚其乐融融。但我第一次独自看望他,生怕醉了,在北京醺醺夜行。而我,一定是会醉的。我想,倘若这是在家乡,与林老一起,喝一盅,醉了,也是幸福。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不知林老是否还是困惑着。

附记:

        2009411日下午,著名作家林斤澜因心脏和肺衰竭,抢救无效在同仁医院去世,享年85岁。

        对林斤澜先生的身体健康状况,是早有耳闻的,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又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但林先生的乐观的笑声,总是让人宽慰的,总觉得这位文学老人还能够走很久,他的内敛而智慧的人生,还没有到安息的时候,因此,当我于12日早晨惊闻林斤澜先生已于11日下午去世的噩耗,心中仍不免涌上一阵悲戚。犹记得当年,林先生与我及绍国等几人在温州将军桥附近小排档宵夜,欢声笑语,林先生对我说,你今年27岁,我72岁,巧了,哈哈哈(林先生每语毕,都会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天真)。那情那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很少去看望林先生,但他对我总是很关注,2005年我出版散文集《温州记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请林先生写一篇序言最好,因为他对故乡温州,是满怀了眷恋的,于是将样稿寄去,没想到他很快就寄来前言,标题《无题》,意趣横生。想他八十多岁高龄,还这样认真看我那些粗陋的文字,真有些过意不去。

  林斤澜先生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的,但他从来不向外界吹嘘自己曾经的革命生涯,所以很少人知道他文学之外的经历。他192361日出生于温州,1937年追随刘英、粟裕,在粟裕任校长的闽浙抗日干部学校学习,不久转入温台地区的地下斗争。1941年到重庆,后入国立社会教育学院读书,师从郑君里、焦菊隐、张骏祥、史东山、许幸之、叶浅予等。1946年到台湾从事地下工作,经历“二·二八”事件。每次说起这段早年的经历,林先生都是淡淡一笑,觉得那都是少年的激情,不值一提的样子。他从1950年进北京后,先在北京人艺,次年转入北京市文联。曾出版剧本集《布谷》。此后开始小说创作,出版了《春雷》《山里红》《飞筐》等。《台湾姑娘》是林斤澜的成名作。1962年北京3次召开林斤澜作品讨论会,由老舍主持。冰心曾高度评价林斤澜及其创作。林斤澜著有小说集《满城飞花》《林斤澜小说选》《矮凳桥风情》,文论集《小说说小》,散文集《舞伎》等。

        从前每去北京,必去看望林先生,在他家小坐,听他聊小说,聊生活,对于我这样的晚辈,每一句话都深有启发。

    如今,林先生已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但常常还是会想起他。记得数年前我曾写了一篇《林斤澜先生的困惑》,权作对他的无限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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