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登:治民有仁心,门人多忠烈

□　本报记者　鲍　青
　　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清军南下进攻济南城,并围困邹平。济南旋即失陷,邹平危如累卵。此时,居乡的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延登,时年73岁。他“捐饷募夫三百八十名,大炮、神枪、万人敌共计二千件”,勉励众人守城御虏。他不顾年迈力衰,亲率儿子及仆人登城坚守,用火器击敌。清军屡次攻城不克,只能狼狈撤回。
　　张延登面对危局选择不放弃；他的门人陈子龙、夏允彝等人面对定局,也选择保全民族气节。夏允彝曾在张延登家中读书三年,深受其思想影响。南明弘光政权覆灭后,夏允彝严词拒绝清军招降,决定以身殉国。他给好友陈子龙写信交待后事,并特意把未完成的文集《幸存录》交予独子夏完淳,叮嘱他毁家饷军,精忠报国。陈子龙被清军俘虏后,在押解途中也投河殉国。
　　当时人相信,思想可以相继,气节可以传承,所以赞曰:“以气节闻,(张延登)门多殉国之士。”
虚家以实邑,瘠邹以肥蔡
　　明神宗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张延登考中山东乡试举人,次年连捷进士,名列三甲第82名同进士。
　　经过吏部铨选,张延登被派往河南内黄担任县令。他在任期间,“茹蘖戴星”,一心扑在政务上,“靡利不兴,靡害不除”。经过大刀阔斧改革,内黄县库积谷达到六千余石。邻县发生饥荒,张延登开仓帮助他们赈饥,全活不少百姓。
　　内黄任期满后,张延登因丁忧归乡,百姓为他“辟地肖像为祠”。很快,祠堂成了解决纠纷、弘扬文教的主要场所,“或搆讼不相下,则相率诣祠祈籖卜筊,视所得为平反,各心折以去……袊儒诵法其中,不减在任执经时”。
　　后来,张延登补任河南上蔡县令。上蔡乡绅听闻过张延登的政绩,欢欣鼓舞于他的到来。
　　张延登上任之后,认为杂费“头绪繁多”,让专业人员核验。因为有了明确的征收标准,胥吏无法从中营私舞弊。
　　某年暴雨侵袭上蔡,张延登和众多河夫奋力抢修,保证了河堤安全。灾后百姓生计艰难,甚至到了“贫不能赡,婚不能娶,死不能葬”的地步。张延登“给牛只,备籽种,立粥厂,建共济庄”。这些资金,大多是他从故乡家中筹措而来。
　　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吏部考察基层县令,张延登被评为“卓异第一”。上蔡百姓听闻县令即将升迁调任,决定建座祠堂以表纪念。张延登屡劝无果,只好将祠堂改祭当地先贤漆雕氏。漆雕氏即春秋时期蔡国人漆雕开,为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人”之一。他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著有《漆雕子》十三篇,为漆雕氏之儒的创始人。张延登隆重祭祀漆雕开,是为了让百姓铭记上古先贤、复兴当地文教。
　　张延登前后担任十年县令,曾总结为官之道:“吾治(内)黄以严,治(上)蔡以宽。两地无秕政……”明熹宗天启年间的吏部尚书李宗延(号嵩毓)褒奖他:“虚家以实邑,瘠邹以肥蔡。”
　　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当地民众依旧不忘张延登。县令杨廷望在《康熙上蔡县志》中说:“予来上蔡,询长老言先辈治绩,皆藉藉称张华东(张延登号华东)。”他赞叹张延登的治绩“高山仰止,虽不能及,心焉向往之。予小子何敢望哉!”
忧心国事,戎马倥偬
　　万历三十三年,张延登担任礼部主事,次年任兵科给事中,后补任吏科给事中。张延登身居御史台,先后奏《补言官选阁臣疏》《澄清四议饬吏治疏》《福王就国又奏分封宜速括地太严疏》等重量级奏疏,批判矛头直指吏治涣散、朋党相争、藩王盘剥等诸时弊。
　　神宗年间,朝堂朋党盛行、倾轧严重。张延登上疏陈说“王道无党”,请求弥平朋党之祸。万历帝爱子福王请求增加封地,张延登上疏:“周、秦诸藩地少而延,景府地广而促,此本朝得失之林也。”一时“朝野震之”。
　　万历四十一年,张延登巡视京师兵营,发现军队存在“武备渐弛,军卒骄怠”等问题。他陈奏军队改革建议:“一核兵额、一定验期、一教骑兵、一教军实、一严占役、一清犒赏……”他编写《巡视事宜》一卷,总结巡视收获得失。
　　张延登不仅军事理论丰富,还有过守城抗敌的实践。他丁忧居乡时,曾遭遇盗贼攻城。他与乡绅协力守城,并修书当地驻军将领,建议“诛首恶,散胁从,勿调客兵自扰”。在他谋划指挥下,盗匪之患很快平息。
　　巡视京营、守城御敌为张延登了解军事提供了极好机会。自此,他将视野北移,关注东北边患。
　　当时辽东局势日趋恶化,而明廷决策却非常迟缓。廷臣面对边疆急报,往往召开多次会议才能决策。可等到决策确定,边疆形势早已瞬息万变。张延登上疏言道:“辽左之患在抚镇易不常,委任失人,功罪不明,赏罚不决所致。”他建议朝廷改变决策机制,赋予边疆大臣更多自主权,调动他们积极性,让他们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后来,张延登接连呈递《辽兵氛炽疏》《辽报愈亟疏》,“皆侃侃然激风雷而昭日月也”。在辽东军事会议上,张延登提出“精兵简政,以集中全力防守辽东”策略:“今日非尽罢四方募兵之使,不足以息山泽思乱之人心；非蚤罢登津各抚之建置,并力于广宁,不足以省天下无益之加派。”
　　可惜,张延登的意见并未受到重视,边疆形势也不断恶化。
　　到了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张延登发现魏忠贤不断干预朝政。他不愿与其沆瀣一气,就愤而辞官归乡。三年之后崇祯帝即位,张延登升任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他上任后,“奖廉惩贪,持法不少渝”,率先捣毁魏忠贤生祠。接着,张延登请求撤销浙江不必要的徭役,减免受灾人家拖欠的赋税。
　　张延登上任浙江后,面临的棘手问题是海盗猖獗。自明世宗嘉靖年间开始,浙江福建就屡次受到海盗侵扰。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四月,海盗头目王直派部下大头目徐海、陈东、肖显、麻叶等引导倭寇入侵,大掠浙江舟山、象山等处,又登岸抢掠温州、台州、宁波、绍兴,后又南下掳掠福建多地。以后倭寇海盗连年侵扰不绝,东南军民死亡不计其数。
　　到任浙江后,张延登迅速平定当地海盗集团。他发现海盗大多以福建作为巢穴,经过朝廷批准,张延登率军挺进福建。海盗先围困昌国卫,又转攻爵溪城,张延登“戎服登舟,触暑誓师”,官军士气大振。海盗屡次失利,被迫退居台州。张延登集合当地军卒,深入敌营痛加围剿。经过一番激战,海盗三十多艘大船皆被焚毁,海盗头目滚江龙被生擒。
　　经过此战,浙江、福建海疆局势极大好转,沿海父老激动地说:“自嘉靖壬子后,久无此奇捷矣!”
　　平定海盗后,张延登不言己功,只著《晏海编》,为平叛将士表功。他还请求朝廷修筑海塘、申严海禁,维护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
门多将相文中子,身系安危郭令公
　　张延登不仅善于用兵,也善于发现人才。他主持文武科举,皆选拔了许多杰出人才。当时人赞扬他“门多将相文中子,身系安危郭令公”。文中子是隋朝大儒王通,其门人众多,学说兴盛。郭令公是中唐名臣郭子仪,帐下频出名将。
　　张延登主持过浙江乡试。在这里,他结识了青年才俊陈子龙、夏允彝等人。他邀请考中举人的夏允彝到自己家中读书。夏允彝在张家一住三年,深受张延登“端直爱国”品性的影响。
　　到了崇祯七年,曾参加九次会试皆落榜的河南人刘理顺再度参加春闱。刘理顺答卷纵论治国安民之道,却因立意高远不为考官理解,最终只屈居第二百七十三名。后来崇祯帝复查考卷,张延登经过甄别,进呈刘理顺答卷。崇祯帝对刘理顺的论断非常赞赏,将其从三甲末尾擢第一名状元。因为张延登的举荐,刘理顺从末等变成状元,所以他感慨地说:“余固公门下士也。”
　　三年之后,备受张延登赏识的陈子龙和夏允彝皆考中进士。连同天启二年进士吴麟征、祁彪佳,崇祯元年进士冯元飏,崇祯四年进士高名衡、马世奇,一时间张氏门下人才济济,令人称羡。
坐城御敌,门多忠烈
　　崇祯四年,后金围攻辽东前线。山东登莱巡抚孙元化为了救援辽东,派遣孔有德率军绕行河北前往。孔有德到达河北吴桥时,因琐事和当地乡绅发生矛盾。孔有德索性率军反叛,一路攻击山东各州县。
　　张延登听闻故乡陷入兵燹,立即修书家人,让他们捐出家财,充作守城经费。他一边联络山东籍官员支援山东抗敌,一边上疏朝廷,请求立即派兵围剿。朝廷长时间在“剿抚”之间摇摆,让张延登颇感心灰意冷。
　　后来,张延登因遭人构陷,被迫上疏请求归乡。
　　张延登本想在故乡安享晚年,没想到崇祯十二年,清军入塞。不久,省城济南陷落,邹平也被清军围攻。张延登立即捐出自己俸禄,购置枪炮火药,带领家仆一同守城。在他镇定指挥下,清军久攻不下,只好悻悻然撤退。
　　张延登守城事迹传至京师,受到朝廷褒奖。不久,他遭人构陷的原委也被查清。朝廷起用张延登为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当时南京大饥,张延登倡议拿出都察院的经费,派遣官员赴湖北等地买米赈济灾民。他还设立慈幼局,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
　　崇祯十四年,75岁的张延登又署理刑部。当时崇祯帝宣告大赦天下,要求刑部在夏天之前审核完所有案件。时值酷暑,刑部案牍堆积如山。张延登平素钦慕清官海瑞政德,因而不顾年高体衰,昼夜参阅案件,希望尽快还囚犯自由。他不眠不休,过度透支精力,以致“心血耗枯,怔忡之疾作”。稍微休息后,又碰上朝廷征召他赴任京师。张延登又立即乘车北上,途中“怔忡之疾大作”。次日天明,张延登自感时日无多,便“晨起栉沐”,危坐叹曰:“吾不克入春明再沥肝胆矣!”到了午间时分,张延登溘然长逝。
　　病故消息传出,门人刘理顺作《总宪华东张公墓碑》、陈子龙作《祭张中丞文》,以表哀思。
　　值得一提的是,张延登的言传身教,对他的门人产生了极深的影响。张延登病故次年,清军攻破山东沂州。因病归乡的兵部右侍郎高名衡自杀殉国。崇祯十七年,北京陷落,崇祯帝煤山自缢。左庶子马世奇、左春坊左中允刘理顺、太常寺少卿吴麟征皆自杀殉国。门人冯元飏因京师失陷,忧愤而卒。陈子龙、夏允彝则在江南组织抗清力量,失败后皆以身殉国。门人祁彪佳在清军攻占杭州后,毅然自沉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