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咁feel」是粤语，意思是「对劲」。
做人难，人跟人对劲，就是难上加难。
说起电影配乐，大多数人的理解是配画面，但怎么配？于是延伸出许多方法派：陈光荣最拿手的节奏迅疾花样百出，你去听《伤城》就知道了；钟志荣擅长用反差制造戏剧火花，《枪火》里用恰恰舞的节奏来配五个保镖；金培达则是纯粹的氛围，细腻的情感，这是基础，也是最难，也是最私人。
私人物件不外借，私人记忆不分享，某段旋律起，你就跟着晃神躲进回忆车厢，要发车了，下一站是记忆里的自留地。有多少配乐想煽情却让你觉得多情？
低级的煽情只能煽风点火，失恋啊想家啊，说白了就是情绪，谁还没情绪？高级的煽情是煽动群众，脑子里总有一两帧画面，你连这个都能勾起，本事啊。
金培达这本事，是本文想探讨的。
//
你私人的金培达
//
一个配乐家如果给了你足够多的私人记忆，那他就是你记忆小屋里的长住客。
配乐多是纯旋律，方便引发记忆骚动，韦启良的《男人四十》是往事，金培达的《伊莎贝拉》也是一段往事，这两段，是能唤醒我记忆里的愧疚感部分的电影音乐。
伤逝的旋律追忆不可追，那份感动直通你的生命中走近又走远的某个人，这张原声带是我手机里最舍不得删掉的一张专辑。
金培达91年回到香港，此前他在美国，一方面受到Ennio Morricone（《美国往事》配乐）这类抒情抒得我心肝疼的音乐家影响，另一方面，他当时从事的是宗教音乐的工作。
这让他90年代回到香港时有点不适应，也不是不适应，就是混不到饭吃。在那个喜剧称王武打盛行的年代，正是胡伟立的配乐当道的时候，直到后来他认识了雷宇扬，从《孽恋》开始，他才真正进入电影配乐行当。
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开始参与《谍影神偷》等电影的配乐，也开始与赵增熹等音乐人合作。
金培达第一部电影配乐，少儿不宜
二十几年来，他的音乐骨子始终是那份古典音乐式的抒发情，无论是《如果·爱》还是刚刚上映的《七月与安生》，他使用得更多的是管弦乐，让悠扬跟着浮沉。
唯一例外的可能是《伊莎贝拉》。
作为彭浩翔最王家卫的一部电影，《伊莎贝拉》里大量的葡式音乐，把彭浩翔一直深藏半露的小资情调发挥得淋漓尽致。从未小资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所谓美好记忆刻骨铭心，本来就是小资产物。
大三巴的牌坊，澳门司警的暴力日常，都是王家卫的暖色调。这个发生在99年澳门回归之前的故事，讲述一个老男人当年欠下风流债，现在私生女找上门要他还债了。
赌场的暖色调，与卧室里的冷色调形成反差。金培达用又懒又怀旧的吉他将故事缓缓展开，再用钢琴声将剧情细腻铺开，缓缓展开的是一个人对自己过去的交代。剧情发展到中间，老男人决定不再烂下去面对现实的时候，金培达用了弗拉门戈式的速弹。最终老男人决定去自首，还顺便回首了一下这些年的不堪：「我们澳门人很难的，没金表不行的，不是人家看不起你，是看不见你」。
听上去挺起承转合的，一个字稳，但是让人动心的是旋律，那种动心不是异国风情，而是一种欠了人情债还不清的哀愁，就像《伊莎贝拉》打动我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的叙述节奏。
要知道这是喜欢埋伏笔的彭浩翔拍的，但这回彭浩翔几乎每一笔都是直述的，我很少看见他那么动情，把很多机灵藏起来不抖了。
不知道是不是如彭浩翔在访谈中所言，自己也曾跟一个澳籍女子有过一段情事。
//
抒情起来我自己都怕
//
坦白说，金培达虽然也做过《寒战》和《赤道》的配乐，但我直觉这种片子更适合陈光荣，因为陈光荣节奏凌厉，花样又多。
举个例子，同样是黑白对立的戏码，同样是恢弘的开场，《赤道》的开篇音乐让我觉得不够阴谋，不够暗黑。
从《伊莎贝拉》开始，金培达始终是惆怅的时候最悦耳，而在《香港仔》里，他把惆怅升级为三代人的恩怨，更多使用管弦乐，让家庭格局更趋恢弘，在日常琐碎中写史诗。
《香港仔》是彭浩翔近几年来最有叙述野心的一部电影，他想借一个典型的香港家庭，想拍出柴米油盐的悲喜，拍出日常史诗。一家人的分分合合，各有各的烦恼，连坐在一起吃顿饭都不行，是什么导致这种破碎？他想探讨我们生命中的得失。可惜最后都停留于他的一些个人观察，每次彭浩翔想放弃搞怪严肃起来，就会适得其反。
你反倒可以在金培达的这段配乐中，听见家长里短中夹杂的日常史诗。在渐渐急促的管弦乐中，曾志伟的那句意味深长的台词「吸气，忍住，呼气」，很明显是无奈人生的隐喻，你只能吸气，忍住，再呼出一点。
这是《香港仔》的BGM中那段13分钟的长调抒情，这首曲子名叫《所有目的地》，也是剧中的一个彭浩翔式的观察，彭浩翔总是喜欢捕捉生活中的细节，进行放大，让你觉得若有所思。
正如曾志伟在片中所说「哪有一条路是通往所有目的地的」，所以金培达在片中的抒情并非高亢的大书特书，他想把家事里的歉疚与反省演奏出来：《难念的经》一曲讲的正是吴孟达的片段，他是一家之长，也是个替人念经超度的道士，他混这日子，一生几个子女几乎都疏远了。
曲子开头是零零星星的琴声和轻松的单簧管，突然间曲风急转，急切的管弦乐声中，吴孟达开始反省，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一段，从吴孟达的视角，一个家庭不为人知的事缓缓开讲。
哪怕单听金培达的曲子，我也能感受到彭浩翔想表达的《香港仔》的主题：人间即剧场，谁都得扮相。故事表面上是一家子几代人的代沟，但实际上是人与人的造化。正如彭浩翔在《破事儿》开头说的：「所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头来都是破事儿」。但这些破事，演变出俗世的美丽与哀愁，单独这一曲也足以令人唏嘘。
中间的那段《一个牵线木偶的葬礼进行曲》，是沉重的主题之外难得的童趣，也是氛围先行。
相较之下，《伊莎贝拉》的配乐更具象一些，更像是跟着镜头，一场戏释放一次情感，层层递进，曲子大都短而精准，把更多空间留给澳门街头的空荡荡，和夏天无事闲得心慌。《伊莎贝拉》的配乐拿下了柏林电影节最佳配乐奖，而就结构而言，《伊莎贝拉》也确实是他最完整的一部配乐作品。
那些他擅长的生命哀愁与美丽，如今延续到了《七月与安生》中。这部讲述一对少女成长蜕变的故事，再适合金培达不过了。
曾国祥不仅演过彭浩翔的《青春梦遗工厂》里的废青一角，还执导过短篇《恋人絮语》。女性内心的哀愁细腻又直接，两个生命有纠葛也有释怀，金培达仅靠几个音节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沉溺伤感，转瞬又原谅了一切，就像青春期里的所有自作多情和自爱自轻，可一不可再的可笑，多年后都羞于回味，无论自己变得多成熟。
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每逢情感纠葛戏码，金培达光靠旋律就能一口气奏到痛处。他自己的解释是，尽量让自己更容易被打动，尽量去理解别人的快乐与伤感。
//
都在这个情境里
//
陈可辛的《武侠》是金培达创作上的另一个典型例子。这一次，我们终于等到陈光荣和金培达的合作，这一文一武太难得了。
按剧情算，《武侠》的核心转折是「宁静的破碎」，配乐上陈光荣负责破碎，所以开篇的金城武像柯南一样探案时，到最后甄子丹的绝地反击，都是陈光荣出手；而中间的宁静自然交给金培达，甄子丹的忏悔，家庭对他的牵绊，都交给《unforgotten past》里那阵哀怨的羌笛声，这是金培达的手笔。
陈可辛的《武侠》是金培达创作上的另一个典型例子。
这一次，我们终于等到陈光荣和金培达的再合作，这一文一武太难得了，而且合作成果比之前他们合作的《十月围城》和《投名状》更出彩。《武侠》的原名为《同谋者》，剧情主要集中在两个互为宿命的人身上，陈可辛想表达的，比他监制的《十月围城》和《投名状》更深刻，而且《武侠》还有陈可辛炮制的「科学武侠」概念做引子。
按观影体验算，《武侠》的核心转折是「宁静的破碎」，配乐上陈光荣负责破碎，所以开篇的金城武像柯南一样探案时，到最后甄子丹的绝地反击，都是陈光荣出手；而中间的宁静自然交给金培达，甄子丹的忏悔，家庭对他的牵绊，都交给《unforgotten past》里那阵哀怨的羌笛声，这是金培达的手笔。
但《武侠》从电影本身到配乐，都是很少被人提及的佳作，我一直都不明白终极boss最后被雷劈死有什么尴尬的。
反而是陈光荣和金培达的音乐，让观众从头到尾一直在那个情境里，从金城武在案发现场的侦破，到甄子丹最后独臂战王羽，最后那段音乐已经燃爆表了。最终《武侠》的原声带囊获第31届金像奖。
其实如果光听金培达最出名那几张原声带，你会以为他是个适合配文戏的人，但实际上他也给《门徒》《紫雨风暴》《投名状》等生猛风格的电影配过乐，甚至还有恐怖片《三更之回家》，当然也会有《夏日的么么茶》，你可以说是风格多变，是为了谋生，也可以说是个人的尝试。
《如果·爱》这种歌舞片，也算是他的一种尝试，但陈可辛和杜琪峰都用身体力证「歌舞片」的吃力不讨好。杜琪峰的《华丽上班族》还请来了罗大佑呢，很多段落照样乏味。在今年的《寒战2》中，他也试图用一些留白的手法，让剧情更紧张，试图去打破一些电影配乐的陈规。
这都是金培达的尝试，音乐人怎么可能忍得了不断重复自己呢？
//
电影圈外有圈
//
江湖事事过不问因由，观众的记忆库存就那么个容量，金培达占据了其中几幕，而有的人终其一生创作，未必能在谁的记忆里多活两年。
这二十几年来，金培达做了不少音乐剧，他本人也坦言：音乐剧更像是自己的作品，电影配乐是替导演说话。
而在替导演说话的同时，他还做出了《星愿》这样的流行音乐，毕竟那是香港电影工业的大放异彩的时候，一两首主题曲给当红歌星唱红理所应当，他甚至还给网游《天龙八部3》当过音乐总监。
但这一切都没法跟我们听《伊莎贝拉》时心中唤起的哀愁相提并论，还是会有人记得《武侠》里的那段哀怨的羌笛，总归是《香港仔》里的家务事人情债更让人牵挂。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一个放在记忆深处，一个放在新闻头条，两码事。
作者：房事勤
图片：来源于网络
香港电影迷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