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一条新闻：西安某高校开设一门“青春无悔课”，要求女生填写婚前守贞承诺卡，一时网络舆论争议四起。我们很难确定新闻背后的事实细节，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问题不在于婚前守贞，而在于为什么只让女生婚前守贞（也被要求连带承诺拒绝婚外性行为）？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道德面前也如此，如果只要求女性单方面（经常是被迫）遵守的，那不是道德，是禁锢和压迫。顺着这个思路，把单方面要求女性婚前守贞这个问题说得更直白些，就是中国男权文化中的一大历史和现实景观——“处女情结”。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让我分几个层次讨论:
“处女情结”的物质基础
我们把男权社会的“处女情结”定义为“对处女的文化性狂热偏好”，那么什么是“处女”呢？仔细探讨起来，这个概念非常奇特，它经常不是“未曾有过性行为的女人”，而是“处女膜完好的女人”。
那么什么是处女膜呢？这就有必要考察一些关于人类两性的生物学常识。实际上，人类的男性与女性远没有文化建构中的差异那么大。无论男女，我们每个人在胚胎形态时负责性征的是两个性腺，性腺是一模一样的，只是男女胚胎发育过程中（由染色体决定的）接受的酶不同，从而表达出不同的性征。在非成熟状态下，两个性腺彼此独立发育，彼此之间隔着一道结缔组织的“门”。当个体发育成熟之后，就像宇宙飞船和太空站对接中间的门要打开，这道“门”不再被需要，它会慢慢地退化掉，但是多多少少还会留下一些痕迹，就像墙推倒了根基还在。
在女性个体第一次发生性行为的时候，这个发育的“遗迹”可能会破损、流血，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实际上相当一部分女性不会有所谓“初夜见红”这种现象。也就是说，从自然和生物学角度上看，在女性个体性成熟后，这个发育的“遗迹”已经没有什么作用和价值，但是它居然被男权文化赋予了强大的象征意义，就好像一个产品的保鲜膜或者密封套，证明你作为一个物品的价值、证明你没被使用过，这实际上是将女人的身体物化，把女人当做一个性的工具、容器来考量。“处女膜”这个名称，已经包含了强烈的男权文化价值取向和对女性的歧视、奴役。
小农社会中的处女偏好
一种观念的形成有其漫长的历史，“处女情结”到底怎么产生的呢？这得从中国小农社会的父权家族制度及与之配套的、完备的意识形态谈起。
多子历来是父权制家族的一大诉求，这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这种权力制度的再生产。小农社会的公共保证体系匮乏，男性继承人是作为劳动力资源和未来的养老计划被投资的，这样才能保证上一代男性家长的晚年生活。但是，怎么能保证这些儿子们在父亲晚年有充分的赡养意愿？答案是很难。因为在广种薄收的策略之下，亲子之间并没有今天所谓的亲情和爱，有的只是基于权力的统治关系。父权制大家长的跋扈和凶残是可想而知的，那么当孩子小的时候那样对ta，怎么能保证你老了他还会你好？男权社会的策略是建构一种意识形态：对父母（这里作为“母”的女人是“父”的附属品）的绝对服从和奉献，极端表现如《二十四孝》中父母花样为难子女的故事。这种意识形态必须强调血缘连接的重要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这里露骨的翻译就是：“你是老子射出来的，就算长多大你也从属于我，将来你要赡养我对我百依百顺！”就这样，生物血缘的纯洁性成了一个性命攸关的大前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个男人的老婆出轨，生下一个不属于他血缘的儿子的话，这一切都将土崩瓦解。所以，这套伦理和规范要求血统的纯洁，可是实际上男性不能够生出他自己的孩子，他必须和一个女人合作才能获得自己的后代。如何防止女人与别的男人生下不带有自己基因的孩子？男人们可是伤透了脑筋——从“男主外女主内”的软禁到贞操带的使用，都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小农意识之下的男人发现还有个方法，那就是娶一个没有性经验的女人——作为生育工具和性工具，这个商品是干干净净、未被使用过的。在农耕社会的男性家族里，因为有乱伦禁忌，他不能从本家的女人里选配偶，只能从另一个男性家族里获得一个女人进行婚配和生育。所以，这种婚姻的实质是两个男性家族的交换——女人代表一个父系家族和另一个父系家族之间的连接，她是生殖工具，是一个一定要从中取出男婴的器皿，而这个器皿的崭新、无损是极其重要的。但是，“有无性经验”是在方法论上非常难以验证的一件事，最终，各种利益选择的考量下，“初夜落红”这个比较外显的表象就如救命稻草一般被男人们牢牢抓住了。
以上就是对处女膜的物神崇拜的历史成因。于是，在这种意识形态中，生物学上毫无用处的某一种芥蒂组织就和一个女人的整体人格、生存价值连接在一起，这种价值观形成后，男女都会受它的影响。个体男性不经思考的话并不知晓前因后果，他的心里无非是一种代代相传的、烙印于潜意识深处的恐惧和偏好：不能戴绿帽子+处女是最好的！很多人都把这种价值观内化，ta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一旦启动了这个心理机制，就会呼唤出ta的恐惧、狂热、疯狂、执着等等反应。
“处女情结”在今天
在今天，小农社会早已解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确立让人类进入了现代社会，传统家族关系也土崩瓦解，因为核心家庭才是适应新社会形态的家庭形式。中国社会特别的地方在于，我们在三五十年间完成了欧洲二百年间的社会形态变革，但是观念如幽灵，并不会随着产生它的社会基础的瓦解马上消失，它仍然深深存在于社会群体和个体的心灵中，令人遭受痛苦和折磨。“处女情结”，就是古老的小农社会中男权意识形态的鬼魂。
目前的中国，大部分女人早已不在经济上依附男人，婚姻制度也向着核心家庭男女平等合作的方向发展，但是各种极端不平等的性别思维仍然主宰着社会中的男男女女，仍然在精神和肉体上禁锢着多少女性。那些要求“老婆必须是处”的男人就不必说，太多女性个体也把“处女情结”内化，认为“第一次给了他，我这辈子都是他的人了”云云。实际上，就算一个成年女性很早开始性行为，她第一次所受到的损耗，仍然比用小刀在手指上划个小口子那种伤害轻得多，复原也快得多。可是，这个“第一次”被赋予的社会及文化价值实在太重大，好像经过这个小创伤之后，你就是全然不同的人。甚至有类似的文字描述：“进了那个门之前她是少女、出来的时候是妇人”……可是想一想，如果你做了个大手术，掏心掏肺换肠子，你还是你，而一个女人不过损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结缔组织，她的整个人的价值居然都因此改变，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处女膜的多种形状
前面说过，“处女情结”的实质，是将女性的身体和人格物化为供男人使用的工具和商品，这种精神实质在今天有很多变种，看许多修饰女性身体的商业项目就能略知端倪——购买让私处颜色粉嫩的水晶（让男人觉得女人作为性工具很“纯洁”没怎么被使用过）、丰胸成“让男人一手难以掌握”（作为性工具的优质）……而许多女性有意无意与这种贬损自身的文化逻辑合谋，才是真正令人心痛的地方。
罗曼.罗兰说：“一个人出生以后，在幼年的时候ta被各种谎言所填满。当ta觉醒的时候，当ta成长起来的时候，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呕吐，把这些谎言都呕吐出来，重新开始。”我相信，每一个女人，当吐尽那些男权社会灌输的谎言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自己当做一个人而非一个物品来尊重，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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