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一个丑婢，是为了陪衬自己？当然按中国传统及行为心理学，主妇挑丑婢是不是还有体贴夫的意思
丑婢与夫人——杨绛和保姆的故事
杨绛的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中有一篇写自己保姆的文章：《境中人》。
文章的开头，杨绛说，人都自恋，特别是照镜子时，不必犯自恋癖，就看不见自己真相了。她屋中有三面镜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其中一面最奉承，一面最刻毒，还有一面最老实。三镜制衡下，她认为自己还算有自知之明，但其实远没有，何以见得？她说需用实例证明——只不过这个实例看来看去，好象不是指她自己，而是指她的保姆——这保姆严重的没有自知之明！
她开首说的是保姆的长相：“我曾用过一个最丑的老妈，姓郭。钱钟书曾说：对丑人多看一眼是对那丑人的残酷。我却认为对郭妈多看一眼是对自己的残酷。她第一次来我家，我吓得赶忙躲开了眼睛。她丑得太可怕了：梭子脸，中间宽，两头狭，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尖鼻子，一双肿眼泡；麻皮，皮色是刚脱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红润，也许因为有些紧张，还吐着半个舌尖；清汤挂面式的头发，很长，梳得光光润润，水淋淋地贴在面颊两侧，好象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她是小脚，一步一扭，手肘也随着脚步前伸。”
这对夫妻明显是外貌控，只是不知道他们为啥专门挑个这么丑的（当然也可能不丑，她认为丑而已）？
杨绛是专门搞翻译的，据说精通英、法、西三国语文，即使没有翻译过左拉的《陪衬人》，至少读过吧？那么，挑一个丑婢，是为了陪衬自己？当然，按中国传统及行为心理学，主妇挑丑婢，是不是还有体贴和防范丈夫的考虑在内？无独有偶，《陪衬人》中，杜朗多陪衬人代办所的老板杜朗多在挑选丑女时，“对于丑得有特色的女子”也不会挑的，因为，“虽然天生不会引起男人的爱慕，却会激起男性的冲动”。
总之，挑丑的，钟书顶多在家也目顶于天，不看保姆，免得折磨对方；那你呢，也目顶于天？特别是不小心看到了即是折磨自己……居然一折十一年，赛过四川地震中的猪坚强了……放共产党都会招的。如果没有这种折磨，是不是还可以再多活十一年！
杨绛笔下，除了丑，这保姆还有诸多毛病：
第一是行规之下的揩油水。杨绛说老妈子与现在的阿姨不一样，有自己的规矩，偷钱偷东西是不行的——言外之意现在的阿姨没规矩，偷钱偷东西。但是老妈子有自己的“篮口”，就是买菜时揩油水。杨绛说自己当家不精明，所以这个丑郭妈的“篮口”非常好，每月“篮口”比工资还高。
这个我知道，但是我认为跟精明与否没有关系，这是贵族范儿。清末淮军将领张树声，家产到底有多少，自己也说不清。仆人们是否揩油，张家也不在乎。张树声的三儿子年轻时曾对一位替张家采买物品的仆人说：“婊子养的才不揩油呢。”
杨绛家的老妈子肯定不是婊子养的，所以揩油是一定的，只不过揩多少而已。杨绛说，这个保姆要求先付工资后做活，她答应了。但过了一月两月，她就要求增加工资。杨说如果自己不同意，她就给脸看，摔盘子摔碗加嘟哮囔囔。于是杨绛给她加。杨绛的意思，我家工资偏高，加了你别出去说。但是新中国国情下的老妈子，与那种旧式大家庭下的老妈子毕竟不同了，旧式家庭下的老妈子，首先是忠仆。而新中国条件下的老妈子，好歹也是工农兵服，杠杠的，你不让说，能的你不轻，我们姐妹专门联合起来维权呢……所以人家不但出去说，回来还说家家都加，不只咱一家哩。杨绛说，因为她不保密，而自己又怕牵累别人家，所以得常看她的脸子……总之，为了别人家不用给别人家保姆涨工资，杨绛就坚决不给自家保姆涨工资，导致自己天天得看保姆脸色。
我咋觉得有些别扭呢？
最让杨绛惊叹的是，保姆都这么丑了，审美观念却高得很（可能比主男主妇还高哩），回来居然说别人丑：“一次，他对我形容某高干夫人，一双烂桃眼，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鼻子，一双小脚，走路扭搭扭搭。……我惊奇地看着她：这不是你自己吗？”
杨绛也是故作惊叹了。保姆这样说，并不是基于单纯的美丑，而是加有身份地位等因素的衡量。她的意思，不在丑本身，而在：高干居然娶这么丑的夫人，这是啥子高干哪；这么丑的女人居然可以做高干夫人，她有啥子能耐哩？——对一个没有地位没有身份，服务你们贵妇人的丑婢来说，发现某家有个丑主妇，对她们也是极大的心理补偿，这个可能比涨工资之类的物质补偿还要痛快。同理，我们现在的观众，说某个影视明星或者高干富婆很丑，都不是拿自己跟他们比，而是，基于对方的平台、身份、身价、地位甚至命运而言。引伸一下的话，还可能包含了命运不公的感叹！
杨绛说自己给钟书和女儿理发，然后自己进城做个电烫，回来自己打理，就可以一年半载不进城。有次突然发现，保姆的清汤挂面也做成自己的那种卷儿了。这让她再度惊奇。说，保姆没有电烫，不知用的什么法儿——这里我倒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主妇，要么你家煤火的火铳，要么你家吃饭的筷子，火铳可以火里烧热烫发，筷子在洗头后可以充当卷发器缠头上。至少我小时候，我们农村的丫头都是这样干的——我头发是自来卷，不用这样折腾。但我的同伴都会。额头的卷发用火铳对付，发梢的发卷儿用筷子纠缠。一句话，黄世仁的老婆能洋烫，白毛女就能土烫，至不济还有红头绳儿哩！再穷也有爱美的权利哈！
杨绛说，有次遇见白杨，交流了卷发样式，回来就学了白杨，变了另一种卷儿。没想到保姆也跟着变了。杨绛终于憋不住暗笑了，心说：“婢学夫人”。不过这次夫人没显小，她很快收回去了，或者说，自嘲了：“郭妈是婢学夫人，我何尝不是夫人学明星呢？”
夫人还是经验不全。当年的民国，特别是大上海，是这样排队的：婢学夫人，夫人学明星，明星学妓女——旧时的中国，真正的时尚在妓界。只不过新中国哈灭了她们，明星才成了第一源头。
杨绛交待了自己愿意用这个保姆的两个原因。
第一，人家会裁缝，针线好。但是按保姆的规矩，我是保姆，可以缝缝补补，但不是你裁缝，不负责裁衣。于是杨绛只好自己裁衣，由人家来做，因为这个属于缝缝补补之列。杨绛说：“我取她一技之长，用了她好多年”。
第二，学雷锋做好事，不忍辞人家：“她太欺负我的时候，我就辞她；她就哭，又请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
杨绛与保姆之间的关系很冷。杨绛说，自己生病了，保姆都不去看一眼问一声儿。有一次保姆病倒了，她煮了粥并盛了一碗端到保姆床前，保姆很惊怪，从此渐渐改变态度，心上事也愿意和杨绛讲了。
不过我倒觉得，讲不如不讲。
其一，保姆把军官学校毕业的丈夫给自己的休书，给杨绛看了。杨绛说，“那虚伪肉麻的劲儿，真叫人受不了，我读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杨绛甚至猜测，是这保姆太丑才吓跑丈夫的。
其二，除了丈夫的休书，保姆还把儿子的信给杨绛看。杨绛说这儿子在地质勘探队工作，到过她家几次，“相貌不错”——幸亏不错，否则又要折磨并吓着夫人了。
其三，郭妈“这儿子的信，和他父亲的休书一样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着鸡皮疙瘩为郭妈读信并回信。”除了肉麻，就是主妇发现保姆每月邮给儿子的钱是她给她开出的工资的两倍，由此她断定人家揩的油超过她给人开的工资——这就不知了，保姆有没有积蓄？前夫给没给财产及子抚养费？至少她从信中知道，这儿子并没与亲生父亲及父亲和后妻所生儿子断绝关系，互相有来往呢。更重要的是，这保姆并不穷。至少她丈夫上军官学校的学费都是人家娘家出的。
其四，“她感谢我给她喝粥汤，我怜她丑得吓走了丈夫，我们中间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负我的时候，我就辞她；她就哭，又请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她。”
让杨绛最不喜欢的，当是丑保姆的自恋及镜中人的感觉了。主妇有恁多镜子，丑保姆当然也会对镜理妆。杨绛说：“每天看她对镜理妆的时候，我会看到她的镜中人，她身材不错，虽然小脚，在有些男人的眼里，可说袅娜风流。肿眼泡也不觉肿了，脸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脸也平正了。”
还有，每次保姆给主妇缝了衣服，主妇总是额外给报酬的，且自己不穿的衣服大衣，还很新，就给了保姆，保姆自己会裁缝，所以人家修修改改，“衣服绸里绸面，大衣也称身”——恩，看这意思，仅就着衣方面，保姆不比主妇差呢！说不定给自己整得更好看呢。
十一年之后，杨绛搬家到了干面胡同。她让保姆帮自己搬了家，就辞了人家。不知是这次保姆没哭，还是她忍了心，总之，主仆分手了。没想到干面胡同大楼里一个收发员相中了这保姆，老抬头凝望着杨绛所住的三楼，并且跟她说：“你家的保姆呀，很讲究呀”。放一般人，听到这话，会替双方惋惜，一方被休多年，一方孤独老头，玉成人家，多么美好的姻缘和积德的事……没想到主妇反而是庆幸：“幸亏郭妈只是帮我搬家，我已辞退了她，未造成这糊涂收发员的相思梦”。
不知道主妇为何庆幸，是因为婢不配正常的人伦？何况还是个丑婢！
最后她感叹说：“郭妈自以为美，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过百步五十步的不同罢了”。
我倒觉得，再丑的女人，也有自以为美的资本。因为不符合你的美感，人家就不能自以为美了，慈禧太后都不致于如此。不过，好歹有一句百步五十步的自惭，婢与夫人，百步五十步，也算一种搭！
幸亏保姆不识字，否则有机会读了主妇这文字，当是何感？而且，她那相貌不错的儿子和军官学校毕业的前夫，可都是识文断字的。总之，这样一个主妇对这样一个丑婢发招，绝对是秒杀的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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