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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说冯耿光与梅兰芳(上)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说冯耿光与梅兰芳(上)
马甲君要努力07.21 04:03阅读15232

笔者做为一个对京剧和梨园完全的门外汉,因偶然关系得知冯梅的一些旧事,读过之后分外好奇,因此搜罗了无数民国报刊、回忆录以及算得上还原当事人当时情形心境的往来书信集,细读后深为叹服。有感于冯耿光和梅兰芳历经满清、民国和共和国三朝,时势变迁、人事沉浮,两个身边有无数诱惑无数可能性的人,能够彼此不改初心,执手偕老的情谊。从梅13岁相识到67岁去世,这份感情无论是世人揣测的同性恋情,还是毋庸置疑的亲情、友情,试问能50年始终如一的炙热、真诚,多少世间的结发夫妻又或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能做到呢?本文只是写笔者眼中的冯梅,很大可能跟实际人物毫不沾边,笔者姑且记之,观者权且一看。

一、冯耿光其人

先来略表冯耿光其人,网上关于他的信息太零碎了,我找了很多建国后他自己和他亲友的回忆录,暂表如下:

冯耿光,字幼伟(六爷的爱好是给自己改字,他先后用过幼薇、又微为字)应该是出身于广东番禺的官宦、巨富之家,大排行第六,有两个亲哥哥,大排行分别是第二和第五。二哥叫冯祥光,留学德国,之后一直在外交系统任职,服务于德国、比利时、智利,官至公使,1932年去世。冯祥光之子冯武越,做过张学良的法文秘书,是北方大报天津《北洋画报》的创始人和大老板,妻子是张学良赵四小姐的大姐,因以可以发现民国时期很多梅的消息发布和炒作都来自北洋画报。

冯总裁的表妹是民国时期很有名的才女作家凌叔华。凌叔华父亲凌福彭是光绪年进士,同时也出身于广东巨富之家,冯六爷的姑姑是凌家正室太太。根据凌叔华在自传体小说《古韵》里的记载,其亲生母亲是广东四大富豪家董家的养女,董家和冯家是亲戚,由于冯氏大太太有肺病,无法生育,于是做主让凌福彭娶其母入门,成为家里的三姨太(同王明华与福芝芳的经历有点像),因此冯总裁兄弟和凌叔华母女关系很好,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来往频繁,凌叔华在《古韵》里专门写过一章《两个表哥》,写了冯祥光和冯耿光两兄弟的趣事,非常能看出冯六爷的为人。而凌叔华和陈西滢的婚事,也是秘密自由恋爱后,由冯六爷出面跟家里说和的。

冯六爷1882年生人,少年时在福建马尾船政后学堂接受五年系统的全英文海军军事教育,本为被选好的第五批留英公派生。但恰逢清政府财政不支,因此这批留英生全部改为留日,于1900年赴日本,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二期生,1903年底毕业回国,先是去福建任福建常备军标统带。其后由于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期同学兼拜把子兄弟是清末著名的改良派宗室子弟,红带子觉罗良弼,良弼等为了打压袁世凯的北洋系,扩充自己势力,就把包括冯在内的一批陆军士官学校学生调到了中央。冯于1905年调中央练兵处任科监督,上司是冯国璋,1907年练兵处改陆军部下设军咨处任二司司长,结识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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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耿光清末着1905式高级参谋官军服正装照

二、高级军官冯耿光和云龢堂歌郎梅兰芳的初遇

根据《舞台生活四十年》,梅明确说了冯梅两人相识于梅的14岁“我十四岁那年,就遇到了他”。按先人以虚岁计,以及《舞台生活四十年》里梅提到自己年龄时可考证的年份皆为虚岁,他俩应该是1907年,梅13岁时认识的,也就是冯总裁刚被良弼从福建调到北京不久。这时冯25岁,梅13岁;跟曹汝霖60年代写的回忆录《曹汝霖一生之回忆》里所写吻合:“我友冯幼伟(耿光),日本士官毕业,服务于军咨府,爱护梅兰芳。时兰芳方十二三岁,未脱稚气,然态似女子,貌亦姣好,学青衣工夫孟晋。幼伟月入银四百两,以其半助兰芳成名,始终如一。后兰芳艺术日进,于四大名旦推为旦王,幼伟与有力焉。今闻幼伟老贫于上海,赖兰芳周济维护,亦难能可贵也。”

目前的很多文章,提到冯梅相识是因为冯同梅家有世交,因为认识梅的大伯梅雨田而结识梅兰芳,应该说可能性很小。一是因为冯是广东人,福建念五年海军学堂,日本念三年陆军学院,1907年也不过刚到北京,看他之后生平除了捧梅和做为梅的身边人跟梨园行有来往外,并没有其他爱好京剧、自己喜欢票戏、学习胡琴场面的爱好。笔者怀疑这个说法来自《舞台生活四十年》里有一段六爷对梅雨田的回忆,讲到的是自己在梅雨田屋里闲聊时的见闻,因此后人附会为冯先认识的梅雨田。梅雨田1912年去世,笔者到认为这恰好说明1912年前,冯梅的关系就已经亲密到冯不仅去云龢堂,也可以随意进出梅家了。这一点刚好与1913年春天罗瘿公所写那句“梅魂久属冯家有”的“久”字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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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龢堂之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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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生活四十年》冯耿光谈梅雨田

根据当时文人、报人的回忆录和影射小说,梅在认识冯之前,身世凋零,被堂子里的其他年长一点的人例如朱幼芬虐待欺负,跟了科班旁听,又因为出身堂子,又被科班的人欺负。堂子里的客人们看他木讷,也把他当使唤下人用,所以在当时的年代看未来完全没有指望。也有几个客人是他爷爷、父亲那时的旧交,所以愿意照顾他一下。小梅那时唱戏也刚刚起步,前途缥缈。以上出自菊部丛谭和伶史等当年书籍的记载可信度很高,以1907年顺天时报的菊榜为例,色、艺、才、情四个榜的前十名均没有梅兰芳的名字,可见当年其前途的未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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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初顺天时报的菊选色、艺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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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顺天时报菊选的才、情排名

然而也就在这一年,13岁的梅兰芳碰到了出身广东巨富官宦家庭的,留学归来正值官场得意的军咨处厅长,25岁的青年高级军官冯耿光。

大约十几年过后,民国时期的小说家们对这段历史有很多描述,虽然未为全部可信,但仍权可一看。例如穆儒丐章回体小说《梅兰芳》(就是那本著名的被冯六爷封了两家报馆又焚书的传说中的小说)提到冯梅的相识“按说幼伟在花天酒地,可称得起经多见广,无论遇见什么人,总没失过当度,如今见了兰芳,怎的便如受了催眠术一般,据表面上的见解,自然说是兰芳魔力作用。但是一人有魔力,一人不受这魔力,虽有魔力也是枉然的。再说兰芳出来应酬,也不是一天了,怎的今日才使幼伟中魔呢?这样看起来,两人相与,两物相求,都不是一方面的作用,必然是双方的精神程度相合,所以才能有这种现象。譬如无线电信,两架机器,震动的原力,必然毫厘不爽,然后总能互相感触,语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也。这情字的作用,也是这个理,别看新交乍兴,只要程度相等,一定固结不开,不过这里头有贞淫之分、洁秽之辨,至其相结之始,均非偶然,其揆一也。”

穆儒丐1917年还在戏剧新报写过《选举伶王记》,那是1915年冯六爷封了两家报馆后,穆已与冯梅结怨。虽然穆主旨是要揭露(黑)冯梅,但是也承认了此两人情深意切,人尽皆知。穆儒丐这次说冯总裁(文中化名马二爷)“见了兰芳,好似见了五百年前风流孽缘...自此冯以云和堂为温柔乡,兰芳亦以冯为靠山,两情打的火热,正如以胶投漆,和而不能再分。兰芳有今日,都是冯一手提携。这种恩情,虽属于猥亵一面,然在情场中,也算很难得了。”穆儒丐虽然对他俩感情加以肯定,但是仍要咬住冯梅,说自己是因为觉得冯“前途希望至巨,以有用之金钱,何事不可做”,在黑暗之社会不知道做好榜样,“只顾逞一时之风流,不知已然流毒于社会,闹到归期仍不过是一场春梦,所便宜的不过兰芳一人而已”。

此外,穆儒丐还在1917年写《伶史》,想以史记笔法为梨园立传。对梅兰芳,穆写到“……诸名流以其为巧玲孙,特垂青焉,幼薇(即冯另一个字)尤重兰芳。为营住宅,卜居于芦草园。幼薇性固豪,挥金如土。兰芳以初起,凡百设施,皆赖以维持。而幼薇亦以其贫,资其所用,略无吝。以故兰芳益德之。尝曰:“他人爱我,而不知我,知我者,其冯侯乎?”

当时的名报人燕山小隐著有《兰芳小传》也说“民国初年,袁寒云张忠武辈皆赏识兰芳。自识冯幼薇后,想得愈甚,余人遂鲜问津者”(但是按罗瘿公说法,张定武昔爱胡素仙、王蕙芳,出资为二伶开德意楼西菜馆世人每以梅兰芳为定武所赏,资助甚丰。此说大误。兰芳小时朴讷,不为定武所赏,莫然视之而已。世盖误以蕙芳之事为兰芳也。)

把话题拉回来。笔者对前些日子看过一段,穆儒丐1918年前后在戏剧新报刊登的《名伶成败谈之梅兰芳》中对冯梅评论,非常感慨:“云和堂时代之梅兰芳,为最不得意之时期。此一时中,除为被动的应酬,殆无所事事。其一种不自由之娇面,愈可爱愈觉可怜。然斯时有一人,大足以慰此儿之心,于其后来之运命,加以莫大之援助。直至今日,此人似仍在梅伶心中念念不忘也。文明园时代之梅兰芳,恰如幼龄之小鹿,头角渐渐发露矣。是时梅兰芳三字之招牌,譬如英美烟公司新创之牌号,虽稍稍见知于世人况又有一人酷嗜此味,莫能或离,一力振拔之。未几何时,兰芳遂由幽谷迁于乔木。其人为谁?则马二爷(即冯)也”。

从以上冯梅仇家穆儒丐的评论里看得出,其实在当时人的眼里,堂子里的优伶和逛堂子的客人,不过是一段钱色交易,一般受欢迎的都是20岁不到的或温婉或俏丽的男孩子,梅兰芳1917年不到24岁,冯对其仍然钟情如初,在穆儒丐这种即便留学早稻田大学受过新式教育的人看来,都算是恩爱已久,“在情场中实属难得了”(当然估计打死穆儒丐都想不到这俩人来往到直到梅1961年去世。

另一个角度说,穆儒丐说梅当年“不自由之娇面,愈可爱愈觉可怜”,到真的跟冯叫了梅一辈子“傻子”“傻大爷”,心疼梅小时候是“孤雏”(冯给梅祖母80大寿写的对联里有“孤雏今凤举”一句)印合了。冯六爷对梅,大概的确起于怜,进而恋,最后上升为一生挚爱又兼毕生知己。

三、梅党领袖冯耿光和剧坛新秀梅兰芳

如果时代未临巨变,冯梅的关系大概会一直停留在以上所说,那他们大概充其量不过又是一段梨园掌故中痴情老斗和名歌郎的奇闻艳史罢了。然而辛亥革命爆发,历史发生了质的变化,也影响了每个人的命运。

191110月初,时任军咨府二厅厅长(军咨府相当于清朝的总参谋部,二厅主管对外间谍工作,因此冯六爷放到今日类似于总参三部一把手)的冯耿光因操办永平秋操外宾接待事宜,比其他同僚晚从北京启程赴永平,1010日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北京军咨府,冯六爷刚好在府内;117日冯的士官学校同学兼结拜兄弟吴禄贞被刺身亡(被刺三天前吴还跟冯在一起);12月到2月,冯做为北方代表,代表广东省参加南北和谈;1912129日冯的另一个士官同学兼结拜兄弟良弼被刺身亡;212日溥仪退位,中国封建王朝至此结束。

而对于梅兰芳来说,旧王朝的覆灭意味着新的身份和生活方式的可能性。清朝虽然取消了乐户贱籍,但是梨园子弟还是不得科举,世代仍为伶人。由于清朝勒令北京的舞台上不得有女性演员,因此直至清末北京梨园的旦角皆为男子扮演。基本出身伶人世家的命运就是男入相公堂子入行学戏侑酒,女嫁行内(往外嫁好一些的家庭妾室都不要梨园出身的女子),这种生来就是下九流的命运,以相公堂子为表象,是封建王朝旧社会制造的糟粕,直至辛亥革命后被艺人上报官府废除。梅也得以脱离侑酒陪客,由老斗出师、置业、娶妻,自己再开家新堂子以此为业的命运(虽然在笔者看来,冯传说中的主持给梅购芦草园“豪宅”、带梅定居上海安排马思南路的房子,娶福芝芳和孟小冬,仍没有逃离旧社会痴情老斗对歌郎出师后尽义务的套路,但是大格局上绝对是新的)关于这段历史,很多人都以冯焚穆儒丐小说《梅兰芳》和《舞台生活四十年》没有提及云龢堂来说明梅和梅党想要洗清堂子歌郎的历史,笔者却认为非也。穆儒丐《梅兰芳》很大程度上实名辱骂冯,塑造的形象极为不堪,冯封、焚的目的与其说掩盖云龢堂往事,不如说气氛于被人在报纸上诋毁。相反包天笑的《留芳记》同样写了冯梅钟情于云龢堂,冯也并没有对他如何;甚至现在流传的那张“梅兰芳和他的学艺小伙伴”图,笔者第一次看到也是在20年代末冯家的北洋画报,起名为云龢堂十二金钗图,接着一期北洋画报还考据了图上十二人后来的结局。

而梅兰芳自己也在给政协辛亥革命回忆录的稿件上回忆了田际云辛亥革命后主持取消相公堂子的往事。笔者看来,私寓和妓院都属于旧社会有违人道的代表。梅做为世代出身私寓的受害者,平静的提及和评论,在那个年代,这种态度已经属于超出常人的坦荡了(毕竟在那个年代,无论历史背景的完全否定自己的出身和过去才是常态,而梅做为制度受害者也并没有在自传里主动宣扬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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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画报.云龢堂十二金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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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提田际云禁私寓

恰在辛亥革命前后,梅党的另外几名大将的名字浮出水面。南北和谈时,南方革命党拿下上海后,陈其美任沪军都督,下辖陆军第二师,黄郛是师长,吴震修是黄手下的副师长,舒石父是黄吴手下的旅长,蒋介石和张群是舒手下的团长。陈其美的弟弟陈其采是军咨府三厅厅长,黄郛革命前是二厅科员冯总的直系下属,吴震修是科长;陈其采的侄子就是赫赫有名的陈立夫、陈果夫。

冯在辛亥革命时是北方代表,他和他的把兄弟良弼和吴禄贞都是君主立宪派,但良弼的重心在“君主”,而吴的重心是“立宪”。有趣的是辛亥革命后,良、吴被刺杀,冯六爷和南方革命党代表许伯明舒石父吴震修迅速走到一起,这几人都是10年代梅党的主力,参与排演新戏,捧梅造势。(而后1918年冯六爷入主中行成为冯总裁,许、舒、吴和陈也先后进入中行,冯总其实整合了日本陆军士官系学生在军队以外的人才跟他进了金融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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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党:齐如山、姚玉芙、李释戡、梅兰芳、吴震修、许伯明、舒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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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曾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提到1913年底第一次去上海跑码头,第一次拿到从倒数第二的压轴戏提升到最后一场大轴戏的命运的转折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那时候冯六爷缘车南下,带着士官同学李释戟、叫上在上海的同学舒石夫和许伯明,一起给梅出主意,为了赢得上海观众应该演什么,怎么演,于是梅专门情深意切的给冯写下了一段算为两人关系盖棺定论的名言,原话摘录如下:“我跟冯先生认识得最早,在我十四岁那年,就遇见了他。他是一个热诚爽朗的人,尤其对我的帮助,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的。他不断教育我、督促我、鼓励我、支持我,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可以说是四十馀年如一日。所以我在一生的事业中,受他的影响很大,得他的帮助也最多。这大概是认识我的朋友,大家都知道的。”这段话虽然被某些人解析为掩盖了老斗与歌郎关系的实质,但在笔者看来于新中国的50年代初,明知道观看文汇报连载的人绝大部分都知道国民巨星梅大爷的成名史和冯梅延续40年的八卦传闻,梅兰芳仍能坦然的写下这段话,已然是真情流露,坦荡而不畏背后人言了。

而在戏外,关于冯六爷跟着梅去上海,当年的报纸和坊间也是前后连篇累牍报道。罗列如下,可以感知一下当年冯梅关系的人尽皆知和高调:

1913年郭逋仙编写的《梅兰芳》,里面有一部分“梅消息”,是编者从当时的报纸刊物上搜集整理的,前四篇消息的作者是一个署名叫“秋心”的报人。

秋心第一篇梅讯先说梅去上海前,在京城“乘冯某马车奔走”,第二篇梅讯评论梅身边梅党众人跟梅的关系,大大的捧易哭庵而贬低冯,说以易哭庵在士大夫中的盛名,给梅写了“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小梅也不过“仅以一酒谢之”,小梅和易哭庵之间是“敬而远之,久而敬之”这种才算是值得提倡的知己关系“得情之证,固当如此”。然后指责冯总跟梅的关系“目下与梅党往来者,尚有冯某之一人,冯爱梅郎者,与实甫同,而所以爱梅郎者,与实甫异,冯以车服玩好供给梅郎,欲博其欢心,梅郎礼不择贤,亦乐而受之。若以云感恩戴义,恐梅郎尚不在冯也。此次丹桂第一台之聘,冯亦屏挡一切随之,弃冠东门,缘车南下,其亦古之所谓情于深者哉。”一副对冯六爷非常吃味的样子。

秋心同时在自己写的梅消息里说梅郎走后,自己是需要安慰的“望眼欲穿之走狗耶”,然后秋心居然不止盛赞易哭庵,还盛赞了郭逋仙!说郭逋仙写了篇《送梅郎之沪序》“先得我心,自愧不如,'保持金玉体,珍重清洁心',盖亦情近乎道之言,闻逋仙亦向往梅郎者,言溢乎辞矣”————在秋心的心里,易哭庵郭逋仙才是纯洁的真爱,冯六爷那种似乎出于欲的情是必须被批判的。

于是另外有一报人嘲笑秋心:“读秋心【梅消息】之四则,不惜为梅郎作走狗,为其传递消息,秋心可谓崇拜之至矣,窃以谓秋心过矣,秋心亦尝读瘿公《和实甫之国花行》耶,亦尝于和作中【梅魂久属冯家有】句而三致其意耶,走狗走狗,已落人后,赫赫冯侯,秋心知否!且秋心自问,其能缘车南下为护花之使者,更备车马迎送,一腔惜花心事,直可奏诸通明殿上,使诸天菩萨,亦当鉴其诚耶?秋心休矣,吾睨而视之,吾犹以为远也”

从上海归来,梅进入了新戏的排演高峰期。这一时期著名的高级粉丝团体梅党已然结成。民国初期捧梅的梅党,基本可以分两大类:一类是满清时有捧角逛堂子爱好的士大夫遗老,以罗瘿公、易哭庵、樊樊山为首,他们很多都是梅家的旧识,甚至是认识小梅的爷爷梅巧玲;他们主要是发表诗词,指点小梅的文化艺术,给其他文人雅士介绍小梅,这群人当时基本四五十、五六十岁;第二类是冯六爷的死党团(我有时简直想称他们为梅党内的冯党)包括吴震修、李释勘、许伯明、黄秋岳。梅党里面冯总裁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校师兄弟们:许伯明(葆英),许姬传、许源来的堂哥,是一期生,冯去中国银行当总裁后他做了保定中行行长;李释勘(宣倜)是四期生;吴震修,测量学校毕业,冯总回忆录说南北和谈时吴刚好在上海做后勤,冯总裁去中行后让他去中行做总文书。黄秋岳应该是通过福建老乡李释戟进入梅党,其人早稻田毕业,也是诗词才子。

当年,冯六爷在捧角的权贵中财力和权势都不是最强的(以王惠芳为例,最开始捧他的是军阀后来复辟的张勋,为了捧他,王上台前张去给其挑门帘;后来捧王的还有袁大公子袁克定)但冯的视野不仅仅是花钱买伶人的欢心,他集合的这群有才识的亲友从艺术上帮助了梅,比如霸王别姬的剧本是齐如山起大纲后由吴震修改成精悍短小的经典,嫦娥奔月开始到后面的天女散花、红线盗盒、洛神、太真外传,是齐如山起大纲,李释勘编剧写词,许伯明设计服装的。冯总把他有本事的朋友们培养成梅党,让他们各显其能,于是小梅就这样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又借助外力,从民国初年的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梅的新戏虽然大部分并没有留传至今,而且早在当年有很多诟病,但是对确立其卖座伶界大王的地位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里还不得不提一位游离于梅党内“冯党”外的重要人士齐如山,京师大学堂译文馆毕业,认识梅后基本以捧梅为业,生活方式来说比较像第一类遗老文人。陈凯哥的电影里,说以齐如山为原型的邱如白是辞官捧梅,其实齐如山是跟其兄一起做生意的商人,并没有做官,当时做官的反而是冯六爷(1912年任北洋少将,1917年任北洋政府中将)。齐梅相遇经过,现今应当是尽人皆知、奉为美谈,但是据许姬传纪录,当年在是否结交齐的问题上,梅也是先征求的以冯为首的梅党元老意见。

梅兰芳凭借着看戏人群的丰富、自身天赋的展现和六爷为首梅党的扶持,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终于在谭鑫培逝世后的1917年,被顺天时报选为伶界大王,完成了自身和旦角地位的飞跃,当然也造就了世间对梅和梅党更大的怨恨——穆儒丐掀起的第二场笔账《伶王选举记》和后来小说《梅兰芳》里的后续章节,包括20年代的各种谴责小说、黑幕小说,都咬定直指选举背后是冯六爷的金钱操作。

四、戏剧外的冯六爷和梅郎

清末民初大词人易哭庵曾为1913年春天的一次宴会写了首名为叫《国花行》的诗“梅郎为余置酒冯幼薇宅中赏芍药,留连竟日,因赋《国花行》赠之,并索同坐瘿公、秋岳和”:

  梅花再生为牡丹,牡丹再生为芍药。君不见梅花落后牡丹开,芍药开时牡丹落。至人薪尽火仍传,天女花多衣不着。春兰秋菊无尽时,此是乾坤真橐钥。冯侯宅中芍药开,梅郎招我看花来。梅郎本与梅花似,合冠群花作党魁。……罗【瘿公】黄【秋岳】在坐并诗家,不羡金吾羡丽华。请将五色文通笔,品定梅郎作国花。

他让在座的罗瘿公写诗和他的国花行,罗瘿公就写出了著名的那句:“国花岂向别人妍,梅魂久属冯家有。冯侯怜尔(易哭庵)太痴狂,芍药花前置一觞”。然后易哭庵就酸了,又回了一首梅魂歌【瘿公和余《国花行》云:梅魂已属冯家有。既非事实,论者多不以为然。瘿公亦自悔之。余乃戏作此篇,浮瘿公一大白也。】,说:

  “千古以来之名花,惟有菊花属陶(陶渊明)家,梅花属林(指的林浦那首暗香浮动月黄昏),此外诸花皆非一家所能有,岂非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耶!可知天下之尤物,即是天下之公物。……… 菊魂我今且勿论,请论数千年来之梅魂。数千年来之梅魂,乃在梅郎兰芳之一身。哭庵亦复代表全国之人民,来为梅魂梅影传其真。然则廿四世纪以前之梅魂,已失林家和靖守;廿四世纪现在之梅魂,已入易家哭庵手。哭庵又何敢自负,不过梅魂一走狗。吾友瘿公乃云梅魂已属冯家有,此语颇遭人击掊。冯家冯家果何人?不过与我同为梅魂效奔走。质之冯家固不受,诘之瘿公亦引咎。梅花万古清洁魂,岂畏世间尘与垢!……

意思是自古梅花只能因咏诵他的词句伟大,而把梅魂归为诗人所有,林浦写下千载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所以过去有说梅魂已归林家有;现在数千年之梅魂,具在梅兰芳一身。我今天写诗咏诵梅兰芳咏梅魂都不敢说梅魂归我了,你罗瘿公居然敢说梅魂归了冯家。以上虽然依旧不离旧社会文人狎优的趣味,但是也是当时梅党眼中冯梅关系的真实写照。

1918年梅社编汇的《梅兰芳》里有这个一个梗:“梅兰芳在沪,每日必有函报告近况于都中,或倩保卫之某君代书,或自书。梅郎自修书必于夜戏散后归寓时作之,盖夜已过半矣,尝有人见梅郎一缄末数语云「写到此手已酸了,头已昏了,笔已烂了,明儿再说罢!」此数语觉梅郎娇憨温婉之态跃然纸上,音节盖极清脆也。又见某君复书云「我日内到上海了,省得你写信又说手酸头昏!」”

上面那个能让梅郎娇憨撒娇的,能让梅郎亲笔写信的(是的梅一辈子几乎都是各种秘书亲友代笔,就算冯六爷也要动不动就嘱咐你赶快亲笔写信给我),能动不动千里迢迢追去外地跟着全国跑的,能让梅党编书承认跟梅“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大概真的舍六爷其谁了。(这次翻阅书信集,看了书信的影印原信,发现梅1922年给溥仪唱过大婚的霸王别姬后,给程砚秋当时的小程写了一封信,主要是跟程说外面报界的人挑拨我们的关系,其实都是臆测。关键在结尾,结了句“我手酸了,不再写了”————这封信看字迹,刚好是冯总裁的代笔。)

著名报人刘豁公编《梅郎集》卷一署名了了的《梅兰芳传》云:“有某政客嬖之最甚,每当兰芳出入,必以汽车相迎送,寒暑无间。复于卧床之上,各安置电话机一,每起卧必问起居,互谈良久,相爱之深,无异于骨肉也。”此非冯氏无以当之。

同书刘豁公自己执笔的《梅郎小史》直接写了“那时北京城南风正盛,官场中人没有个不狎优的,梅伶因为这上头,认识了一位大老。这人姓冯名耿光,雅号幼薇,乃是广东人氏……他和梅兰芳也不知是哪一世缘分,一见面彼此都合了式。他见梅兰芳家境贫寒,更时常地拿钱去接济,又给他在芦草园(北京街名)盖了一所很华丽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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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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