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QQ空间

砌屋记

“照岁”

上梁

过年

香炉

一头牛和一只猪

一九六七年。父亲和祖父从虹桥买了一头牛。当时他们还不敢多想这头牛日后的大用。十岁出头的二叔成了放牛娃。三年后小牛变大牛,生出一只小牛犊。这是大家熟悉的场景。曾祖就曾贩过牛。也是在虹桥,曾祖认识了另一个贩牛人。这个人日后成为他的丈人。曾祖与曾祖母养育了六个孩子,祖父居长。祖父与祖母又养育了六个孩子,父亲居长。人口愈来愈多,房子愈来愈小。父亲一家人住在一座老房子的宅门角里,三十平米,两个房间,两张床。很难想象一家八口怎样拥挤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其中包括祖母、大姑和小姑。或许还可以说包括一只猪,那时刚刚引进的白猪。以及一群鹅。猪和鹅的起居也是在宅门角,来来往往,天天照面,几乎谈不上一墙之隔。我问,不嫌脏?父亲说,那时的人就是这么脏的。很脏的人也很瘦。但牛和猪和鹅,越长越膘。
父亲向来宣称自己十六岁当家。他在十三岁小学毕业后失学,失去成为家里第一个乐中生的机会。接着有两年农中的经历,记忆最深的已不是学习,而是将每日配给的米省下来,置入竹筒,由二叔带回家。二叔每日往返于从村里到农中的路上,家里的米也积攒起来。村大队发现时,还被冤屈为偷米。紧接着的一九六零年,曾祖、曾祖母相继去世,一个未曾谋面的叔叔夭折于盲肠炎。“搭食堂”在夺走我的三位长辈后结束。父亲正是把这一年视为当家的第一年。他在那一年代替生病的祖父,跟随他的叔叔们去城北十八玍斫柴。寒冬腊月,父亲带去的米饭结出厚厚一层霜冰,咬起来听得清喇喇声。
父亲的叙述伴随啃咬的动作。父亲试图让我体会结着霜冰的米饭的滋味。不加糖的冰棍?父亲笑了。他说他从十六岁开始承受一个大家庭的压力。他想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很惊讶激励父亲前进的居然是饥饿而不是家族曾经的荣耀,不是四对旗杆夹和六百亩田产,不是耕读世家。而这些都是他常常拿来激励我的。父亲渐渐地结识了许多年长的朋友,他跟随他们尝试各种挣钱的方法。就像父亲现在在生意场上有更多年轻的朋友一样。父亲至今还在挣钱,他拒绝像他大多数的同龄朋友那样成为十足的老人。年轻的父亲很快成为滩涂上钓跳鱼和踏蟹的高手,一斤跳鱼二角八,一斤蟹一角。也打零工,去玉环鹿西岛的滩头筛“苍蝇头”,一种绿豆大的石子,运回来铺路,一次赚十几块。从沙头、小门山进盐,再拿到温州永强兑糖,再把糖带回来卖,一斤糖三四角。母鹅孵小鹅,一只可以孵三四窝,一窝八九只,小鹅长到几个月,就乘船拎到温州街上卖,一斤鹅七八角。父亲把挣来的钱交给祖母。祖母把钱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有一天,祖父对父亲说,我们去买头牛吧。家里就有了一头牛。接着又有了一只猪。接着一头牛变成两头牛,一共卖出四百三十块。接着猪又长到五百斤,成了公社出名的胖猪,卖出三百多块。
牛和猪,多年来为祖母、父亲以及他的弟弟妹妹们津津乐道。二叔舍不得牛,挂过泪。但是它们的相继离开使父亲的大家庭一下子多出了七百多块钱。七百多块钱连同积攒的其他的有限的钱,成为父亲亲历的第一次砌屋的启动资金。这一年是一九七零年,父亲二十六岁。这一次砌屋对父亲还有一份特殊的意义。父亲二十一岁和母亲订婚。他迟迟不能迎娶母亲。那座宅门角的狭小的老房子,没有办法在一个大家庭里再分离出一个小家庭。我想父亲一定在心里盘算着砌屋的时间。砌屋的时间有多长,迎娶母亲的日子就有多近。
很快的,父亲和祖父与村里商量好地块。就在家族荣耀时的祖屋的南面,是离当年旗杆夹最近的地方,至今滴水花檐、六角古井、青石槽、青石磨盘尚在。在那样一个单纯的农业时代,砌屋说简单也是那么简单。木头搭梁,石头做墙,泥巴捶地,再盖上瓦,一座房子就差不多成了。木头,专程坐船去永嘉乌牛买,料好,便宜。石头,是老房子后的老鼠岩上采的,一家人齐上阵,一块一块搬过来,两三百米路。泥巴,是村后山祖墓附近的白石泥,也是一家人一担子一担子挑,四五百米路。但三间屋框架一搭好,隔墙也没做,家里的钱还是用光了。无奈,停工。一停大半年。到了秋收时节,村里的人便把稻干堆到里边去。大伙说,空着也是空着。父亲于是又急着复工。连借带凑地复工。三间屋砌好,在西边添了一间简易偏舍。偏舍缺四根横梁,父亲便一个人跑到虹桥去买。
父亲比划着,一个人,四根三米长的横梁,怎么担回来。看我听不明白,特地拿来五根筷子,放在茶几上,彼此交叉着,在其内部构成一个三角形:底边一根代表扁担,两边各两根代表横梁,横梁交叉捆在一起,构成顶角,横梁再分别和扁担交叉捆在一起,两侧横梁在扁担左右的重量,需要大体平衡。父亲就站在三角形内保持大体平衡的支点上,从虹桥一路担到二十里外的翁垟。走到南岸,累了,坐下来原地休息。一个与父亲同龄甚至年长的陌生人向父亲问路。他对父亲的称呼是“阿伯”。
直到现在父亲仍对这一称呼耿耿于怀。直到现在父亲仍被更多人称为“阿伯”

。父亲属鸡。母亲常常说,这只公鸡啊,爱打扮。父亲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不乏英气,但年轻的时候背就微驼,又黑又瘦,胡须很厚。母亲的评价是,看你那相道,不叫你阿伯才怪。
但房子终究是造好了。父亲从舅婆那里借了一张圆额床,摆在新屋里。这是为迎娶母亲准备的。几年之后,他们才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圆额床。这张床现在还完好无缺地保藏着。
有一天,父亲抡着锤子,跪在新房子里锤蛎灰坦。父亲的朋友顺木伯走进来,对他说:
“我们要办厂,晚上开会,你来吗?”


乐清县电器三厂

从一九七一年开始,父亲就不再是单纯的农民。他最初和朋友一起办麻袋厂。做不长,改行办电器厂。这个厂,全称是乐清县电器三厂。作为集体发起人之一,父亲从来不知道一厂、二厂在哪里,连它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这个厂从十来个人,迅速地发展到五个车间,四十余人。但几年后又散了,许多人陆续地从厂里出来单干。到一九八零年,电器三厂作为一家集体企业就不复存在了。但父亲留了下来。他所在的车间只剩下四个人。父亲带着剩下的三个朋友,一直做到二零零二年。
起初,从电器厂领着固定的工资,家境慢慢地富裕起来。就不用再借钱,而是常常借钱给别人。父亲的做法是,五百,一千,几千,都借。借的长,就算利息,一分息。父亲深谙细水长流的道理。但父亲对电器厂相对清闲的生活并不适应。他用空余的时间向一个朋友学会了做粉干,又把做粉干的技能传授给大家庭的成员们,祖父,祖母,母亲,大姑,二叔,等等。做粉干有复杂的工序,大家就轮流着上夜班。父亲通常是傍晚从电器三厂下班后开始磨米粉,再揉成粉毂置入大镬烧,再转到碓臼反复揉搓,再用机器拉出粉筋,最后重新置入大镬烧熟,直至早晨八点前制成粉干。好几年的许多个夜晚,父亲都是这样度过的。之后匆匆洗漱,去厂里上班。母亲也做起副业。那时翁垟的矿灯和柳市的五金、白石的卵卵(石子)齐名,母亲就在家里装矿灯。装一百盏盈利二三百元。
父亲常常说,家私要平时节一点点做,钞票要用在关节头上。这么做着,做着,到了一九八二年,就到了用钞票的关节头。父亲和母亲合计,砌新屋。
那时村里已经有两座三层楼。父亲原本也想砌三层楼。但砌三层楼,样式就只能简单。又和母亲合计,改砌一座样式好看的二层楼。第二年,父亲果然砌了一座全村最漂亮的二层楼。父亲罗列着理由,带着证据确凿的自信:你看,五十公分高的地丘,那时通常只有三十公分或不做地丘;黑白的石英墙,以及磨出光滑表面的石英护栏,那时村里没有一座房子有;窗户的四周,用一皮砖来锁边,也洒上石英,既美观又实用,窗台放上一只水桶也很稳当;西间靠近马路,装的四排门那时也没有开始流行,可以做店面;道坦的西南面的一层裙屋,屋内可以养鸡,屋上的平台和主楼相连,可以种养花草。母亲和大姐都是喜欢种种花草的,她们种了昙花、东南西北、鸡冠花、秋海棠、绣球花、君子兰等等。这座房子,我们一家住了二十七年。砌屋时,我开始记事。到拆时,我请摄影朋友把房子的角角落落拍了个遍。大姐、二姐、哥哥也一起回家,来看最后一眼。砌屋前两三年,父亲和几个叔叔从祖父的大家里分离出一个个小家。到拆后,新宅落成,我也作为老幺,从父亲的大家里分离出一个小家。这样,这座二层楼房子几乎完整地承载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岁月。他也是那么敬业地承担着这样一个一家之主的职责。
崭新的二层楼房子让父亲心满意足。父亲已经不知不觉步入中年,也渐渐地趋于守成。他开始喜欢向我们念叨家族古老的往事,关于它的荣耀与败落。他也渐渐地感受到孤独,因为他的周边几乎没有朋友把精力放在子女读书上。八十年代于知识分子而言是自由的时代,但对于大多数乐清人而言,那只是一个挣钱的时代。“一个挣钱的时代”出自小叔之口,以此作为他乐中毕业后就去经商的理由。对于小叔的经商,父亲是惋惜的。接着,敢闯敢当的三叔被“抬会”击垮,他迅速积累的财富顷刻间化为乌有。债主们占领了他的房子。父亲买下了三叔的房子。“林家的房子要守住。”向来不多管闲事的祖父这样告诫他。之后,父亲做事愈发地小心谨慎。父亲说,那段时间,柳市首批有七家企业办了生产许可证。几个从电器三厂出来的朋友,也和父亲商议,重新聚首办许可证,但提到投资的数目,父亲退缩了。一个在黄华办开关厂的朋友来向父亲取经,也想和父亲合作,父亲依然婉拒。父亲其实也和朋友一起在上海办过厂,他投了几千块,带上了几个亲戚,但唯独自己没有去,还是守在电器三厂的老车间里。

上海的厂经营一年后停产。父亲的解释是形势紧张。也是和形势有关,父亲在电器三厂的业务日趋惨淡。九十年代初,应该有许多小生产作坊经历过同样的命运。我至今记得,当年在柳市街头,“上海开关厂”的标牌是称斤论两卖的。父亲不得不暂别干了二十年的电器生涯。他来到义乌。在第二次砌屋时,来自瑞安的泥水匠永盛叔常常找父亲攀谈,后来父亲帮他改行做了生意,后来他又去义乌办了针织厂。永盛叔请父亲一起经营针织厂。但父亲在义乌的日子并不如意。他不会普通话,蹩脚的普通话只是乐清方言的离奇变异。原本不会抽烟,此后学会抽烟。也不会烧菜,却不得不常常自己烧菜做饭,尽管永盛叔的家人都在义乌。父亲深知永盛叔出于家庭原因的难处,一年后,他还是告别义乌的小商品市场,回到熟悉的电器行业中。
父亲的电器生意仍是不温不火地做着。仍是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每日往返于翁垟与柳市之间。从门前,经过高阳、泥垟、汤岙、万里桥、东岙、长山、麻园,就到了柳市。父亲常常出入于电器城、正泰、德力西、金山门、泰成等厂家,购买变压器、互感器、断路器、刀开关、电流表等,再沿路返回。那些年,父亲是一直骑着那辆自行车,但脚下的路在变,从窄小的水泥路到宽敞的公路,再到公路也沦为“窄小”,摩托车渐渐多起来,接着摩托车少了公交车和小车多起来,沿路的新房子也多起来,四层楼的,五层楼的,六层楼的,甚至比六层楼更高的,紧挨着,簇拥着。父亲曾经的新房子也淹没在紧挨和簇拥的新房子中。它的黑白的石英墙更显出陈旧的味道,以及橙红色窗户上脱落的油漆,长出墨绿色浮苔的阳台护栏。二层楼房子不可避免地老去了。在老去的过程中,大姐中专毕业到人民医院上班,二姐乐师毕业到翁垟一小教书;哥哥和我也到乐中直至大学,哥哥读会计,我读法律。父亲说,现在不和人比钱多,现在我家里有四个师,医师,教师,会计师,律师,这四个师,在美国是最吃开的。那几年,父亲也确实只是安稳地做着电器生意,收入也不多了,我和哥哥读书的费用,大姐和二姐都分担了一部分。一九九六年,重振旗鼓的三叔在乐清买房,劝父亲也买一套,那时我和哥哥都在乐中读书。父亲思考再三,反倒是回家把二层楼装修一新。再后来,三叔回老家盖别墅,他又说:
“你看,老了还是要住回来。”


孩子,进城去

二零零一年,我和哥哥大学毕业,我在乐清,哥哥在温州。有一天,母亲进佛堂拔签诗,拔了上上签。我和哥哥的工作没有让母亲操心,她是为父亲去拔签诗的。解签的师傅说,父亲五十五岁之后,还能挣大钱。
我和哥哥的毕业,让父亲和母亲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家里的开支变得更加节省。母亲说着“省吃俭用,何必求人”,父亲对菜肴向来是“多餐不剩”,而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是把新烧的菜留给我们,自己吃剩菜。对此我和哥哥早就熟视无睹、心安理得。前些年,父亲一直抽十块的新安江,我抽二十块的红利群或大红鹰。有一阵,我也试着换成新安江,但很快又换回来,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又劝父亲也抽得好一点,父亲拗不过,才换成十六块的蓝利群。即便有亲朋好友送更好的烟来,父亲也是换成蓝利群,或者留着办喜事用。
父亲把为两个儿子置办房子视为自己应尽的责任,而且是必须完成的责任,不需要儿子参与的责任。他很快地在电器三厂之外,和朋友在象阳办了一家包装厂,做产品的外包装和内包装。父亲又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从翁垟到象阳,再从象阳到翁垟。二零零二年,在朋友的劝说下,父亲开始第一次认真思考是否离开电器三厂。他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十一年。父亲也是为它的兴建搬运过石头,从毗邻的运河里挑过河水。但父亲还是想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电器行业上。同时,他也已经感觉到需要克服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滋生的求稳的念头,感觉到他的年龄使他在拉业务上常常处在劣势而不是优势。有更多的年轻人上来了,比他小十岁甚至二十几岁的。父亲清楚现在需要更多年轻的朋友。父亲清楚相比于他们,他的优势在于从业三十多年的经验,在于做过电焊机、电焊机调节器、仪表车床、充电架、配电屏、高压柜、低压柜、变压器等十数种产品,一些产品还是乐清最初在做的几家之一。他和电器行业的老朋友商量着、犹豫着。母亲也以行动表达对父亲的支持,她告诉父亲佛堂里签诗的指示。就这样,父亲开始了第二次创业,转到柳市做成套电器。
父亲从没有对我提及他的二次创业承受的压力。他的平淡的叙述始终脱不了“朋友”

这个词。他试图让我明白的不是他为家庭或是孩子所付出和承担的,而是他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凭借朋友的帮助而不是单纯个人的能力。他甚至否定能力,仅仅以“搭搭班”形容自己。父亲确实接受过许多朋友的帮助。正如他也帮助过许多朋友一样。他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往往也是他帮助过的朋友在帮助他。他对过往的苦难经历可以一笑置之,但说到朋友之间的互相帮衬时神情却显得异常庄重。到柳市后,父亲仍在寻找着新的机会。他在年近六十岁时迸发出了远比在九十年代更加剧烈的激情。而在本世纪初,确实潜藏着更加广阔的投资机会。父亲恰好抓住了一个投资时代的机会。在他的“搭搭班”里,既有实业公司,也有房地产之类。父亲从没有失手过。他仍然每天往返于翁垟和柳市之间。只是不再骑自行车,而是由司机每天接送上下班。仍然吃着更多的剩菜,信奉着一顿菜要分到几餐里的道理。仍然抽着蓝利群。他也仍然视自己为壮年。他说自己在二十多岁就被人看成是中年,但到了六十多岁,还是中年。父亲的脸上鲜少老人斑,也没有皱纹,只是两鬓已起白发,动作稍显笨拙。而母亲则称,父亲的双手一直是笨拙有余的,理由是父亲即使与电器结缘四十年,换个灯泡手仍会抖。我们也会从父亲迟缓的动作里提醒他,是到了服老的时候了。父亲最忌讳的正是把他看成是一个老人。他有时也会产生买几套名牌服饰的念头。当母亲因此数落他的时候,他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
岁月如常。也是在岁月如常中,父亲先是为我在乐清买了一套房子,接着又为哥哥在温州买了一套房子。哥哥的房子签合同时,父亲把我也叫了过去。这一年是二零零八年,父亲六十四岁。
父亲为我和哥哥都买了房子后,自己还是回到村里的老房子住。至今,他在我们城里的家住夜的次数,合计不超过十次。他已经习惯了老房子的生活。他的身心都融入在这座老房子以及老房子周边的土地上。他也习惯了在这座老房子里,和他的老朋友们谈天说地。他的老朋友总是一茬一茬地来。父亲是他们眼中无可争议的老好人。一有什么事,他们也喜欢找父亲商量。父亲在他们的推举下两度以最高票当选村老年协会的委员。但他的心态,仍然是“搭搭班”的。父亲其实只想做好这座老房子的一家之主。有一年,我和哥哥、姐姐商量,在乐清办分岁酒。我开车去接父亲,父亲却愣是不想过来。他生气了,生的是没有责备声的闷气。吃完分岁酒,就和母亲回家了。也只有母亲体会得到父亲生气的理由。她临走时撂下一句话:
“你爸是不想家里恁冷清。”
母亲口中的家特指那座老房子。我们也再没有在乐清办过分岁酒。我们也习惯了每年的春节,都在老家里过。


新宅和老家

二零零九年冬,父亲决定在老家的位置上,再砌一座新屋。次年春月,破土兴工。
对于这次兴建新宅,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独断力。他否决了我们诸多新潮的设想,从构架一直到装修,都是亲自拿捏决定。他向我们征询意见是象征性的,或者只是习惯使然。唯一谈的上“商量话商量讲”的,是母亲。之后购买家具则完全交由母亲决定。主外主内,相得益彰。我们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一点。哥哥告诉我,父亲和母亲是把它当成平生最后一件大事去做的,他们自己满意最重要。
父亲和母亲包揽了新宅从兴建到装修的大部分粗活。父亲在一个月时间里瘦了八斤。从一摞一摞搬运家具开始,到一起搬运拆迁下来的碎砖碎瓦到后山,再到选购和搬运钢筋、水泥、沙子、“苍蝇头”,再到现浇阶段的养护,及至装修阶段的搬运木材、瓷砖、地板等,父亲都是亲力亲为。现浇养护时正值盛夏,父亲穿着雨衣,脸上满是汗水和池水,头发蓬松凌乱,眼神也因为疲惫而变得僵滞,看起来,倒像是在三十几年后又成了一个可怜的农民工。尽管父亲向来节省,但这一次,我总觉得他的节省多了一层特殊的意味。即使在砌二层楼时,父亲也从未感叹过辛苦和劳累。
八个月后。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农历庚寅年十一月廿四丑时一刻。新宅上梁的时刻一直铭记在我们心里。我和哥哥一家人在前一天的下午就赶回老家,而现在老家又成了新宅。我特意带上照相机。那个夜晚于是被定格在照片里。一盏白炽灯和一对红烛的光亮使大堂充满温暖的色调。大门两侧,是大红的对联和灯笼。一根长杆靠在二楼窗户上,周身缠缚大红绒线,其上有糠筛米筛、镜子、布尺、万年青,也是张贴红色,寓意映红。母亲在摆放各色各样的祭品。父亲在梁木上规则地缠上青色和红色的绒线,象征青龙、红龙,以及一对风水瓶、一对榔兴、一对金元宝、一对红灯、两串桔子。他们之后为使猪嘴衔上猪尾巴费了一大番功夫。父亲衔着烟掰开猪嘴,母亲使劲往里塞,二人说说笑笑。准备停当,离丑时一刻的涨潮还有很长时间,我们围坐在供奉祭品的大方桌周围聊天。自然地就谈起这是我们家第三次在这块土地上兴建房子了。从最初的石头屋到二层楼再到现在的六层楼。父亲也从青年走到中年再走到晚年。这偌大的三间六层楼房子,平素只住着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于是我说这样的铺张浪费违背了我们省吃俭用的家风。父亲则正色回答我:

“这是要万古流传的。”
父亲只会把村里的而不是城里的房子作为万古流传的依托。万古流传,方言中的“万”发音短促,立刻承接“古”,整体的语调比普通话平和而内敛。这不是父亲第一次说出万古流传。一旦与父亲的交谈涉及土地或祖先,父亲便会常常用到这四个字:万古流传。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根深蒂固地影响过父亲了。就像他一定要守着老宅并在年近七十时重建。就像舍不得那几分稻田,直到我读高三家里确无帮手后才告别农忙。就像每年大年三十都要亲自“照岁”,年夜饭也必定是先向祖宗敬酒三巡。就像每年清明都要带着家族的后辈上坟。就像新宅落成前为妥善安放先祖的香炉求教多位前辈。就像他如此重视我们的教育,及至如此期盼有一个孙子。父亲终究是一个农民。父亲处在一个变化的时代又在亲历这个时代的变化。他抓住了这个时代赋予的诸多机会。作为乐清的第一代电器人,他为之付出了四十多年时光。但父亲又始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电器人。一个行业的成熟总是会形成一个金字塔式的结构。我们通常也只是羡慕和追逐塔尖的风光。而父亲让我把目光回落在更加庞大的也是默默无闻的塔基上。我也发现了像父亲一样的更多的默默无闻的“塔基”。他们从农业社会中走出来,从事过或正在从事着电器行业,骨子里却一直保存着一份农民的天性。父亲在电器行业的四十多年,秉承的也是守成、勤劳、敦厚、忍耐、节俭等农民的品质。他的财富的积累是缓慢的、平稳的而从未有大起大落的。也是在缓慢的、平稳的财富积累中,父亲愈发显示出对生活的沉着和自信。
那天晚上,父亲还向我们念叨起与他有关的几座房子。寒夜的村庄静得出奇。父亲说得兴起,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母亲数落父亲的自吹自擂,径自轻声念起经来。经声悠扬,萦绕耳际。之后大木师傅和水泥师傅相继到来。我与哥哥抬着缠缚青龙和红龙的梁木走到六楼。在庄严的仪式里,我们紧张地站在梯凳上,把梁木连带一本黄历嵌入预先留出的梁穴里。鞭炮声随即响起。接着父亲点燃杉树刺,我和哥哥把茶叶米洒在燃烧的杉树刺上。一层一层,层层如此。回到一楼,母亲已经准备好寓意招财的香炉。父亲、哥哥和我各敬了三支香,一起将香炉端上六楼,置入墙格,又拜了三拜。
上梁至此礼成。父亲一只手搭在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水泥墙上,神情兀地有些凝重。我的眼前旋即闪过生活三十年的二层楼老宅拆除的瞬间。那一天,父亲也是一只手搭在邻居的墙上,神情凝重地抽着烟。当我决定为父亲写下一点文字,首先浮现的也是几座房子的影子。

父亲和孙女

父亲和孙子

父亲和外孙女、外孙、孙女

父亲和大哥

全家福,我在镜头外拍照

322次浏览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DUDU《我的母亲》
忠厚传家——慈父生平纪事
我的母亲
父母面前装装笨
正泰电器创始人,南怀瑾侄子,是如何从修鞋匠逆袭为亿万富豪的?
南仲家洼”的记忆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