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是同事,都离婚了。
算起来,有四年他们之间是互相刻意没有讲话的。
印刷厂没多少人,像池边长的草,你看我,我看你,谁哪天多长了片叶都逃不过大家的眼,玩笑话说,他和她都离了,要么凑一对儿得了。
他是反感的。离异这种无奈的事情,还被别人当成笑料。
想起上一段婚姻,他不禁心情压抑。前妻相亲认识的,了解不深就结合了,婚后才发现她性格孤僻古怪。
他不被允许呼朋唤友回家,也不能与人出去夜宵喝茶。家族聚会,她从不问候长辈,妯娌一起说话她不耐烦,招呼不打自己开车回去留他一个人,平日绿豆大点事就同他冷战。
男人恨不得生病住院不用回家,感觉婚姻是一潭死水。
前妻很快再婚、生子,后来舆论都说是他这边的问题,三人成虎造谣他没有生育的能力,加深了他对婚姻的抵触。
他的女同事是七年前来公司的,她有一儿一女,离婚后儿子归她。
在公司,他们像一群鸡里的两只鹤,遥遥交换过眼神。她模样清秀,气质沉静,特别是眼睛的淡淡波澜,似湖面掠起了风。
他也会百无聊赖想,她应该是个贤惠好脾气的妻子,她的前夫怎么不珍惜呢?
后来有一次下班,女人拎着好多东西,门快关上了,她柔柔弱弱地追:“哎,等一下……”他帮忙停住了电梯。
平时他肯定避嫌不管的,可那天电梯里没有别人。
女人一阵小风卷了进来,见是他愣了愣,细弱的嗓音说:“谢谢你啊!”笑容浅而真实,他对她好感立刻更多了些。
因为许多人的谢谢是空洞、没有感情指向的,不会在后面加一个你,也不会直视对方的眼睛。
后来他鼓起勇气约她吃饭,故意和服务员说了很多次“谢谢你”,她不好意思一直捂着嘴巴笑。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怎么讨她欢心。
女人工资低,还要养儿子,他不知道怎么帮助她。
有一次儿子课外辅导要交学费,他觉得这是给她最实惠的帮助,他给她钱的时候,她受宠若惊,拒绝了几下就收下了,还低头给他鞠躬,一个劲说谢谢,会很快就还。
男人不想她还。她看出来了,委婉接受了好意。
他一直没过问女人和前夫的事情,也没要求女人一定要和自己怎么样,两个同命相怜的人像朋友、家人一样相处,他帮助她,照顾她和孩子。
中间他们吵过一次架,是因为女人背着他,和初中男同学出去吃饭了。
他们吵得孩子气般幼稚地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和好后,男人想要正式交往,被女人拒绝了。
她对爱情仍然有心悸的阴影。
男人可以理解的。
他只是觉得两个人总这么不明不白,不算个事。
他们之间的来往都是地下,到了公司就跟不认识一样,比普通同事还普通。
近年来女人的孩子读书、生病,生活支出,生日、大小节日,他都出钱、送礼物,她开始叫他老公。
可是最近她说,前夫为了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想复婚,且女儿在前夫那边,也很想念母亲和弟弟。
她叫他老公的时候,他问是不是愿意嫁给他,女人模棱两可地嗔怪,你对我这么好,人家想让你开心些呀。有孩的女人很难耽于爱情的,母亲这个身份占据了每一天的劳碌,每一次和他来往,也许都是迂回地为了孩子。她之前一起吃饭的那个男同学,读书时就暗恋过她。对方经济条件比他好些,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他听过一种心理叫离异比较,闹掰了的夫妻再找,总是抱着要过得比对方好的心态,以羞辱前任有眼无珠走了宝。他四十了,孑孓孤独的寂寞,细纹一样浮在了表面。对女人看起来不图回报的给予,其实是匍匐贴地的乞求。当时吵架时,性格温柔的她回了一句重话,“怎么,你没老婆我就合该可怜你啊。”之后他们的感情淡了很多,一堆碎纸重新糊好,能看得见裂痕,冷静下来又当没有发生过。男人上班总会发呆,从早到晚时间是那么难熬,他数着女人背后的窗外,太阳有几次被云遮住了黯淡下来,等待她一句宣判凌迟。她真的要复婚吗?和前夫谈过了没有,谈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再去领证、办仪式,什么时候官宣发糖?男人心里燃起希望,像一片干海带,不知女人会用冷水还是热水来泡,但明白该来的终会来。他的心突突地跳。下班好多人,女人坐地铁去,比他还快到地方,男人在地下停车场绕了好久才找到一个位子。女人安排吃九毛九,在一楼。他从车库出来走在马路边,被滚滚城市尾气洗礼了全身,才在四季天地商场外侧找到了入口。他远远看见除了女人之外,竟然还有另一个精心打扮的年轻女人,他怎么也没想到,女人会为自己安排相亲。哈,多讽刺,她不能嫁给他,所以帮忙找个老婆吗?那真是谢谢她了。她们像两只窃窃私语的小老鼠,一个喋喋不休,一个矜持害羞,不知在说他什么事。他这些年不曾留意过别的女人,什么未婚离异,有娃无娃,他在意的只是她而已。自从知道她复婚的消息,男人凄惶地发现,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把女人当成妻子来呵护了。他笃定付出会有回报,因此未曾设想好以怎样的大方姿态,将女人拱手让给别的男人。他如今满盘皆输执不起一个子来,不知如何收拾混乱疼痛的心情。他在外头站了会儿,终究没有进去。汽车排泄物将每一根彷徨的头发丝都包裹上了汽油的味道。
在印刷厂他视她如无物,下班再不联系,女人发很多信息试探。我表妹最近要来住几天,你挑的被子很舒服,能发一下链接吗?他把手机斜举着看,整个下巴紧绷,目光下睨,刚好看清楚又不需看得太投入,气咻咻发了这三样东西的购买记录过去,每一样都不便宜。他希望女人能愧疚、不安,觉得亏欠他的情意,不要回到前夫身边。发完他又后悔了,女人积蓄不多,买了这些下个月肯定要紧着过。当晚男人在家里抽掉了整整一包烟。他清醒而痛苦地想,自己是争不赢孩子亲爸的,如果女人决定回到前夫身边,唯有放手吧。他熬完时间下班去她家,黑漆漆的,那扇以往轻易进去的门,冰冷而坚固,像个缄默的目击证人。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女人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那哭,他睡醒脸上一片湿冷,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反应过来牙都没刷就冲去女人家。男人疯狂摁门铃,叮咚叮咚还没响几下,一个系围裙憔悴的年轻女孩开了门,用忐忑的语气问他是谁。“……王月呢?她搬走啦?”他惊疑不定,认出这是女人之前为他物色的“老婆”。女孩用握着锅铲的那条手臂动作幅度很大地擦眼泪,女人的儿子乐乐从里面扑出来,趴在他怀里哭喊赵叔叔。男人把车开得飞快,他跑着撞开病房的门,女人吓得手里拧的毛巾掉落回洗手盆。她头上包的白布隐约有血迹,面上憔悴,身上脏乱,垂手茫然疲惫地看着他,尔后露出委屈难过的神情。车祸当时他们正在争吵,女人不愿复婚,前夫心情不好,车祸发生得非常快。当时女人被倒吊在座位上,脑子嗡嗡作响,前夫那边的窗玻璃全碎了,车子遭挤压压弯曲了他的左腿。男人犹豫了会儿,扑上前拥抱了女人,他抱得很用力,胸膛的气息仍是紊乱、惊惶的。后来,她前夫瘸了,她再也不来印刷厂了。照顾两个孩子,照顾前夫,她脱不开身。“赵哥,你在家吗?我找你有点事。”女人的信息促然而至,仿佛煎熬中一抹绝望的希望,她没叫他老公了。男人略略提神,猛灌一口酒,苦涩笑着给她留了门,又陷回沙发里,电视欢乐跳动的光企图丰富他疲滞的眼睛。
“赵梓文,你知道吗?我以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喜欢和他吵架,喜欢乱抓乱挠,扇耳光、咆哮、歇斯底里。我每天都要把他的手机翻来覆去地查,害怕他有别人,不要我。”前夫为了弥补她过去的不幸,拼命挣钱,夫妻之间的猜疑却和荷包一同鼓了起来,她怀疑,他证明,每天周而复始。他们迅速在人群里发现了另一个同样疑惑、卑怯、凝重的灵魂。感情里真正的门当户对,是你我半斤八两,都不太差也不太好,反而能坦然地接受人家说一句般配。“赵哥,你值得更好的女人。今天,算我正式跟你道别。谢谢你,这几年对我这么好,我不配。”她走了,在天色晦暗不明时离开,男人仿佛从混沌离奇的梦里费劲地抽出来,不太记得梦的内容,感觉若有所失,掌心握了握,什么都没有。他拿着那些钱看了又看,想她终究还是不想欠他,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弥补吧。成年人的爱,特别是离异男女的爱,终是不能那么轻松且纯粹了。他把钱收进柜子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想着这一段感情,真的只能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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