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人都说转儿娘有福，五个儿子两个闺女过得都很富有。这年上节上每个孩子送碗饺子、菜的，一年上就吃不了。老街坊们又说转儿娘脾气怪，五个儿子家都是敞亮的大瓦房，也都愿意她家里住。可她就是不愿意，非自个住在人家的两间破屋里。没水没电，门窗也破破烂烂的。
这两间破屋是村里绝了户的高姓人家的。人死了，屋也带不了去。在外的一个闺女还回来想处理这破烂的老宅，多少给个钱就行。可没人要，只好回城了，门也不锁。没几天，转儿娘就搬了进去。她本是五个儿家轮流住的，一个儿家一个月，管吃管喝，月底就再到另外一个儿家去。就因为月底没算计好。本是三十一天的，第三十天上她就背着自己的铺盖，拿着自己的小铁锅从三儿家出来，到四儿家去。在过道里碰上了四儿媳妇，四儿媳妇说还不到日子怎就来了？她有点懵，在四儿媳妇的提醒下才知道这个月是三十一天，只好再去三儿家。可是，三儿家已经锁了大门。她不知道哪儿去好，光在街上溜达又怕人闲话，忽想起高关东的两间破屋来，只好先到那儿落脚了。
这一住下，她就不愿意走了。哪怕是四儿媳妇来叫她也不家去。说年龄大了，记性不好，光算错了日子。还是这儿好，不用算日子，也去了块心病，住着舒坦。四儿媳妇当着街坊的面就说她，“你这么是磕碜俺吗，是俺不让你家去住怎的，让人家戳俺脊梁骨，你的孙子都十八九了，还让他说个媳妇不？”转儿娘就当着街坊的面解释，孩子们都很孝，是俺图清闲。街坊们都劝，还是跟媳妇回家吧，这住在村外，又这么敞，你不害怕吗？可不管谁说，转儿娘就是不听。把个四儿媳妇气走了。
晚上，五个儿子、媳妇都来了，没有一个给她句好话的。斥责她越老越活越不懂事了，成小孩子了，还使性子了，这么作践俺们。你让邻居怎看怎说，这比打俺脸都丢人。转儿娘就和媳妇们解释。娘老了，不是你们嫌，娘自个都嫌弃自个，还是在这儿住着舒坦。
其实，转儿娘一天也没吃了，还想着孩子们会给她带点吃的。可是，都是空手来的，还都一肚子气，没个好脸色。她支起小铁锅烧了点水，又和四儿说：“四转啊，娘一天也没吃了，你去给娘买点面条吧。”四儿想去，却被媳妇一把拉住了，就没动。转儿娘装作没看见，往灶里放些柴，偷着抹了把脸，把目光转向大转，“你是老大，你们兄弟们都在，商量商量，娘吃饱就行。要不啊，娘的那个养老本给娘，娘自己拿着。”“自己拿着？一月七八十块钱花着，你自己到快活了。”大儿媳妇说。转儿娘就不再说话。
墙上的煤油灯发出幽暗的光，里屋里不时传来老鼠的吱叫声。“有家不住，来这儿丢人显现。”是四转的说话声。转儿娘听着，强忍着一把泪一声不发。心里话，你们家都好，敞亮敞亮的，可你们哪个让娘住过，不是让俺柴房就是放杂物的屋子，箱子纸往地上一铺就是娘的炕，还说娘糟蹋了箱子纸，少卖了钱。特别是在二转家，就睡门道……
二
转儿娘不愿意想这些，想起来就受不了。在外面，她还光说孩子们孝顺。孙子们都大了，要说媳妇的。她个老婆子还能活几年，可不能往孩子们脸上抹黑。
孩子们都走了，也没商量出怎管她。第二天早上，四转送来了养老金本，还给她提来了面条，几个馒头，一声不吭的走了。
这对转儿娘来说就很好了，正为自己的吃饭发愁呢。她煮了不少面条，喝了三碗。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坏了。吃了饭，歇了会儿，身上有些力气了，她就收拾她的新家。
房子没人住，看着就破烂，死气沉沉。这打扫上了，扫净了灰尘，有了人气，房子就活过来了。别看转儿娘七十五了，身体还硬朗的很。就是偶然头晕，伴着恶心、再就是呕吐。可过了那阵子就好了。
很快的，转儿娘这儿成了老邻居们常玩的地方，也都偷着接济她。到了月底，转儿娘领了养老金，她还让村里电工给装了个灯泡，到了晚上，黑屋里就亮堂起来。
闺女心里有娘，娘轮着住时不好常来，怕一不留意得罪了嫂子们，娘家门就不好上了。娘自个住了，来往就频繁。转儿娘不看媳妇们脸色了，不挨饿了，还能吃点好的。锅碗瓢盆也添了不少。还有铺盖，拆洗了旧的，又添了些新的，日子就过得舒心起来。
当着闺女的面，转儿娘是不掩饰自己的。诉诉苦，心里也好受些。幸亏自己有这个主意，再在你哥们家轮着住，娘怕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想起你爹来，还是他有老主意，哪怕是住破窑也不轮着住。有你爹在呀，你五哥也扒不了老宅子……
转儿娘每月领八十块钱的养老金，时不时的再出去捡点儿破烂贴补，很够自己嚼用的。她叮嘱两个闺女，没啥事儿，别往这儿跑。你嫂子们怕外人闲话，不愿意。反正俺能顾过自己来，有口吃的就行。
虽说，两个闺女愤愤不平。可是，为了娘生活的安稳些，也就听了娘的话。时间长了，就晚上偷着来看看，给送些吃的。而转儿娘还是有打算的，一个月攒五十块钱，秋后就能买些煤，冬天就不挨冻了。过日子就的算计，她算计了一辈子，平时舍不得吃一口喝一口，有个钱都攒攒起来。
是的，她和老头子没啥本事，就指望种地，给五个儿子成了家。想起来，很不容易。老头子喜欢抽烟。可是，别说烟卷，碎烟叶都舍不得买，就抽蓖麻叶，甚至是枣叶子。老头子早走，应该和这有关。烂七八糟的抽，能不生病？
幸好，五转娶了媳妇三年后还完了债，老头子才走的。要是她自己是没能力还债的。上万元啊，她上哪儿挣去。债还完了，刚松口气，还说这以后攒个养老钱自己享受呢。还没来得及，走得也利索。吃晚饭的时候，说肚子里不好用，一口也没吃，早睡下了。半夜里就喘粗气，浑身哆嗦，吐了些血。吓坏了她，赶紧起来喊人，孩子们还都没来就咽了气。临走时，眼睁得老大，嘴巴总是合不上，很是不甘心的样子，像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说起来，转儿娘就哭。老姐妹们就劝，各人有各人的命，想好不一定得好，谁也没办法。他没福，你不是有福吗。五个儿子都过得富有，还能扔了你吗。可是，孩子们扔不扔，对她好不好，转儿娘心里最清楚。但是，她从不说孩子们的不好，逢人就夸。还说啥，只是自己个贱命，住在儿家里享不了这个福，晚上睡不着。他们炒菜放油多，也吃不惯。吃惯了清汤淡水，大鱼大肉的享不了那一口，吃下去不好受。她总是这么说。
其实，人家也都清楚。一个村里住着，谁家怎样，儿子孝不孝，心里都明镜似的，谁能当面说呢。来玩，手里有呢，就接济转儿娘一下。是的，转儿娘从没买过茶叶，可家里茶叶不断，都是人家送的，凑到她这儿来，沏壶茶，说说话，拉拉呱。
三
不知怎的，一天晚上，转儿娘刚要睡下，五个儿媳妇来了，砰砰的砸门。吓得转儿娘心里慌慌的，赶紧去开门。五个儿媳妇进来，脸色没个好看的，一句话不说，各找个地方坐下。转儿娘揪紧了心，坐在灶膛里，也不敢说一句话，心里直打鼓。
五转家心直口快，打量着屋里，讥讽着，“住这儿不错啊，挺安逸的啊，挺安逸就挺安逸吧，出去胡说啥！”
“五媳妇，你啥意思，俺出去说啥了，你听到啥风言风语了？”转儿娘忙问。
“还装无辜啊，四周村里谁不知道。王家村转儿娘，五个儿子没一个管的，住进了人家的破屋里，”老大媳妇尖声尖气地说着，连说带比划，指着转儿娘的额头咬牙切齿。那样子恨之入骨。
“俺没说啊，老大媳妇，一个字儿没说，都是外面造谣。怎说也是一家子人，俺年纪大了也不糊涂，怎能毁自己孩子的名声呢，你们千万别信。”
“俺是不信，话都传到耳朵里了，石碇都找上门了。你说你为老不尊，这不是打俺脸吗，是不是你愿意出来住的？俺哪一家不让你住了，这样做贱俺。”
石碇是村里新上任的书记，孩子挺仗义的。也许，他是一片好心，为她抱不平。这可坑苦了转儿娘。
转儿娘极力否认，“俺没说，一个字儿没说，你们不信，俺叫他来给做个证，说个明白。”
“你老就别卖说俺了，”三媳妇笑着，故意把个茶壶子从锅台上推下来，啪的一声摔碎了，还笑说：“哎哟，碎了，明天给你拿个新的来，家里多的是。”
转儿娘忙站起来去捡，“这可是柱子娘的，可怎好。”说着，老泪就落下来了。
四媳妇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来扔到了外面，逼问她，“养老金本呢，拿来。”
转儿娘委屈的大哭着，“那是俺的养老本，凭啥给你们，俺又不指望你们，不跟你们要一分钱，你们为何一起来欺负俺个孤老婆子，你们也有爹娘……”
二转媳妇还好些，上去劝和着，不让她哭。四儿媳妇却推了转儿娘一个趔趄，要不是二转媳妇扶着，怕是摔倒了。几个媳妇也不再说啥，在屋里翻起来，最后在烂席下找到了养老本还有些钱。
转儿娘就上去夺。可是，她那里是儿媳妇们的对手，推搡几下都受不了。脚下一绊，跌倒在灶膛里，她试了几次，没爬起来，也没再管她……
转儿娘死在灶膛里，还是柱子娘发现的。柱子娘吃了早饭过去，看屋里一片凌乱。转儿娘倚在灶膛的墙上一动不动，就吓坏了，赶紧出去喊人。
五转先跑来的，他离得近些。试试娘的鼻息，应该是还有口气的。赶紧背起娘往卫生室跑……
傍晚，转儿娘回来了，是抬着回来的……
转儿娘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五个儿媳妇都哭得很痛，起灵的时候，悲悲戚戚的，都是几个人扶着……
唉，这人心呢？
作者：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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