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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花儿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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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花儿婶子


(短篇小说)  

  花儿婶子

  花儿婶子嫁过来那年虚岁十六,我十三。

  花儿婶子不叫花儿,叫喜娣儿。她娘一口气生了六个闺女:招娣儿,喜娣儿,梦娣儿,盼娣儿,来娣儿,带娣儿。带娣儿出生后花儿婶子的娘就被村长和妇女主任抓猪一样抓到镇上结扎了。花儿婶子结婚不够法定年龄,她姐姐招娣儿也不够。够不够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聘礼的份量够重,婚礼的仪式够排场。没有结婚证儿,你也是人家堂堂正正的媳妇儿。如果只拿个结婚证就算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和私奔没什么区别。就凭这一点,瞎眼的瘸腿的都有权利唾弃和鄙视你。都会歪着头斜着眼嗤一声儿,不值钱!

  在蜜蜂沟,超过二十五岁还没定下婆家,就是老闺女了。老闺女的彩礼是要大打折扣了。不仅彩礼打折,就连能选择的范围也是很小了,懒汉、光棍、鳏夫都是可以考虑的了。

  那年春,老张家前后不差半个钟头来了两家提亲的。一个是村长的亲姐姐,另一个是我家,那时候我爷爷是村会计。花儿婶子爹当时紧了紧扎裤腰的草绳儿,兴奋的脸都红了。他很清楚这两个屈指可数的人家上门将会给他一穷二白负债累累的家带来些什么。但他更清楚,这时候是要端着的。于是他吞口唾沫压一压心头汹涌的波涛。面色淡然不慌不忙地拿起烟袋锅,骨节粗大的黑拇指细细地捻烟叶儿,装上。按瓷实,再装上,再按。刘媒婆迅速地上前划了火柴。将锈满了烟渍的龅牙贴近花儿婶子爹的耳边,再抬眼瞄一下刚落了座的张媒婆。大兄弟啊,你可别错了主意,老王家说了,亲事成了,正常的四色礼不算,再送一头牤子过来。张媒婆站起身儿捋捋耳边的散发,本家哥哥啊,我可不能害你,你看人家老李家那小五,壮的像头牛!和招娣儿就是天生的一对儿么!这庄户人家,身子板可是第一要紧的东西。小五是初中毕业呢,咱村里,初中毕业的娃娃有几个?人家老李也说了,亲事一定下那只带崽子的绵羊就是你的了。那绵羊你见过的,肚子大的像个鼓,这眼瞅着就下崽子了,两三个也说不定呢!花儿婶子爹慢慢抬起眼皮看一眼刘媒婆再看一眼张媒婆,慢吞吞地回了句,容我想想。

  七十年代初的蜜蜂沟,这两家的聘礼,足够晃花人的眼珠子。

  你别说,人家那爹真叫聪明,两门亲事全应下了。不过,我家带崽子的绵羊显然比不上村长外甥的牤子,只换回了刚初中毕业十六岁的花儿婶子。

  带崽子的绵羊牵过去那天,即将变成我花儿婶子的喜娣儿,还在学校的操场上忙着踢毽子呢。

  老张家闺女能干是有名儿的,何况老张的闺女个顶个儿不仅能干还远近闻名儿地漂亮。

  招娣儿在聘礼送到后不出一个月就嫁了。喜娣儿和我五叔的喜事熬了大半年,她爹说了,孩子上学呢,等毕了业。再说,还小呢,再长长。为了这我奶奶有一阵子耿耿于怀:且,什么再长长,我十六那年都怀了你爹了。要是咱也有头牤子送过去你试试?

  故乡的女孩儿嫁人后变化很大。昨日还是春花儿烂漫娇羞的女儿家,隔日就趿拉着鞋进厨房生火做饭下田除草施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让人来不及记住她们昨日的美好。变成了婆娘的女孩儿吆喝牲口的动静比爷们都大。她们都会驾车抡鞭子,胳膊一扬,一声脆响就在头顶上炸开了。骂男人也是不含糊了,祖宗奶奶十八代,赶上什么算什么。

  故乡最美的是炊烟,渺渺的、不紧不慢的在烟囱周围画着圈儿,伴着炊烟飘荡在小村上空的,还有饭菜的香味儿。这个时候的太阳收敛了白日里的锋芒,红彤彤懒洋洋地靠在山尖儿上。白日里跟在男人身后劳作的一天的女人在日落前就回家了。回家后开始撵鸡上架,赶鸭回笼,担水做饭。饭菜忙乎的差不多的时候,男人荷着锄也回家了,扔掉家什顺手递给女人一只野兔,两只刺猬,或者几串紫莹莹的山葡萄,一盆儿清亮亮的热水就端到了眼前儿。女人就在当院儿里放了小桌儿,边端饭盛粥边往嘴里塞上一口煎饼卷大葱。鼓着腮帮子叫,拴柱儿——回家啦!三妮——吃饭啦!操你娘地,野到哪儿去了?狗蛋儿——成了娘的女人都有清亮亮的嗓子。叫撒了欢儿的孩子回家从不用出大门,就那么懒懒地往大门口圆木篱笆上一靠,嗓门儿一亮,孩子就扬着脚丫子飞回来了。

  当了娘的女人,彻底地旧了。

  迎亲那天还真是热闹,我家那头老黄牛额头上挂着红绸子花儿。我满脸喜气的五叔和花儿雕般的新婶子并排坐在牛车上。小村小,村西头儿放个屁村东头儿都颤悠,何况这么大的喜事儿!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挤在了一米多宽的小路上。抄着手,啧啧地叹着:真俊!是真俊!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响起来,操,这是他娘的是什么世道!我寻声儿望去。撒跟儿的眉毛拧成了锁头般的大疙瘩,脸涨成猪肝色,他唇边的绒毛在秋阳里随着微风颤着。撒根儿娘薅着他的胳膊:回家去,大小伙子凑这热闹做啥!撒根儿挣扎着,像是要找谁拼命似的。他脸上的颜色更深了。老黄牛不管这些,从村西头花儿婶子家到村东头的我家。它迈着慢吞吞的四方步,稳稳地穿过人群。我挤在人群里痴痴地看着她满头粉红绢花,由衷的赞:娘,真好看,喜娣儿今天是花儿姑娘!母亲笑笑:以后,她是你的花儿婶子!

  花儿婶子由此得名。

  花儿婶子是在客人酒酣耳热时出来的,我至今不知道做新娘子的她是怎么出来的?出来又做什么呢?当时我们在这条小路上踢毽子。我的毽子飞起来眼瞅着就落在她头上的时候,她一扬手接住了,然后我看见了一团火焰转来转去。毽子上下翻飞着,后接,前接,侧接,跳跃接….看得我目瞪口呆。一个穿着花褂子的女人从热闹的院子里窜出来: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还踢毽子!花儿婶子恶狠狠地挣脱了那人的手,冲到我面前把毽子送到我的手上。嘴角儿一牵,小鼻子一皱,大眼睛一挤,一个可爱的鬼脸送给了我。然后她伸长了脖子,眼神儿飘过我的头顶,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儿。当有几分失落像雀儿一样闪进她的眼睛时,忽地一闪,那团刺眼的红不见了。


  我和花儿婶子成了好朋友。

  圆木篱笆圈成围墙。往北走,就是我的小河。靠着陡峭的后山,走几步就听见了不急不缓的水流声。这条小河好性子,仿佛永远这么安然地流着。河水清得能看见河底的沙石。在深深的暮色里,我仿佛又看见了欢蹦乱跳的鱼儿。我和花儿婶子就在小河边的青石上洗衣,边洗边闹,她是多么淘气啊,趁你不注意,小手掬一把水撒过来。偷眼看着你狼狈的样子捂着嘴巴笑得花枝乱颤。要是你变了脸色她就慌了,扔掉手里的衣服急巴巴地跑过来,我会在她接近我的时候还她一掬水。我们的尖叫声,笑闹声顺着小河远远地漂去。衣服洗完了就晒在河边的草丛上,然后就下河了,小河里的鱼多得是,我们随便拿条手巾就能兜上来。川钉子,柳根子,泥鳅,小鲫瓜子….花儿婶子不仅会兜鱼还会叉鱼。随便折跟柳条棍儿,削个尖儿,蹑手蹑脚下河,一猫腰,一条欢蹦乱跳的鱼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花儿婶子说,这是撒根儿教她的。她不愿意看鱼垂死挣扎的样子,她宁可用毛巾兜,这样,鱼儿会在水盆里多活一会儿。

  春燕儿——喜娣儿——娘叫我。奶奶叫她。娘点着我的头:就知道玩儿!我随着娘的手指前仰后合嬉皮笑脸。奶奶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洗个衣服也瞅空儿耍!你能和她一起疯?你是媳妇儿人家是小姑娘,你娘咋教你的!花儿婶子低下头,默默地收起干衣服搭在胳膊弯上,端起半盆鱼回家。

  她在黄土院子里搬个小凳子坐下摘鱼。我趴在我家篱笆缝儿里看她,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低低的头发上,看不到她的脸。她的手指细长,指甲去鳞,指肚儿挤鱼鳃,摘鱼的动作雕花儿般地美好。我叫:花儿婶子。她仰起脸,瞄一眼屋里的奶奶,哎——花儿婶子。哎——奶奶咳嗽一声:不管你年纪多大,嫁了人就是大人了,活多做,话少说,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我在篱笆缝儿里塞给她一个撇嘴的鬼脸儿,她慌慌看一眼屋里,回头也送我一个撇嘴的鬼脸儿。

  杨二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爹娘叫他杨二叔,我叫他杨二爷。杨二爷拉二胡的时候,他那个像马克思一样的尖下巴就高高地扬起来。小眼睛微闭着,秃了顶的脑袋随着自己的音乐左摇右摆。杨二爷一拉二胡我们就知道,放电影的又来了。两根原木支起块黑边儿大白布,晒谷场上就坐满了人。说笑的,嗑瓜子的,不言不语拉着手的,是订了亲还没结婚的。杨二爷拉一会儿二胡,放电影的也吃罢了派饭。一缕强光,白布晃眼了,人们安静下来。两只眼睛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白布。杨二爷这时候避开众人的视线,收了二胡侧着身儿溜出人群。出了人群往西拐,挨着学校第二家,黄大麻子家的门虚掩着。黄大麻子仨儿子都爱看电影儿。黄大麻子在镇上的市场卖黄烟叶儿,每年初冬回来一阵子,收烟叶,打老婆。电影很热闹,白布上高唱着:地道战,嘿,庄稼汉!黄大麻子家更热闹,谁也不知道,大家的眼睛都在白布上。我去他家找水喝遇见一回,黄大娘光着身子,杨二爷光着身子,黄大娘双臂紧搂着杨二爷的脖子颤着声儿叫:哎呦我的老二哥呦!那一年我才六岁,事后杨二爷塞给我一把糖,告诉我:好孩子,谁也不许说,以后二爷还给你买糖吃!黄大娘蹲在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你想大娘死么?我摇头。那就谁也别说!说了大娘就死了。

  我边朝我的嘴里塞糖边小鸡啄米般地点头。那件事我谁也没说,为什么没说呢,我那么小的孩子,保守秘密是很难的。现在想想,我当时太小,小到记不住很多事儿。再说,那糖块儿,是真甜呐。总之就是没说,连和我最好的花儿婶子都没说,彻底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小村西头有个半亩多的甸子。甸子里全是脸盆大的塔头。塔头上面是茂密鲜嫩的羊胡草。羊胡草的缝隙里是翠紫色的扁竹莲,一簇簇一丛丛。扁竹莲花儿绽放的时候像极了振翅欲飞的蝴蝶,花儿婶子手巧,编个花环戴在头上,戴上花环的花儿婶子好看的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儿。花儿婶子不能跑跳也不能丢沙包踢毽子了,她怀孕了。怀孕后的花儿婶子像变了个人儿,她不爱说话不爱笑。常静静地托着下巴看天。她的眉毛皱着,眼神飘到云层里去。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天很蓝,棉絮样儿的白云悠闲地舒展着。几只不知名的雀儿忽高忽低。各种各样的蝶儿翩跹着。她的眼神随着云儿、雀儿、蝴蝶来来去去。春燕儿,快开学了吧?嗯,后天。开学你读几年级了?初二。你用过的课本能不能借给我?花儿婶子,你不是读过初中?我的那些书,给梦娣儿了。行,哪天我收拾收拾送过去。春燕儿,你真好!花儿婶子也好!

  撒根儿在远处冲着我摆手,把一个信封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说,给你的花儿婶子。我看他一眼,他低头掐根嫩草叶儿叼在嘴里。我听着他悦耳的草哨声儿边走边看《秀才造反记》。信封是牛皮纸的。糊得很严实,沉甸甸的。像我屁股下面的塔头。看完撒根儿的信,花儿婶子的脸僵成了草甸子里的石头块儿。她说:去告诉他,以后别给我借书了,我不爱看了。撒根儿站在远处的羊群里。他的羊像天上的云朵一样白。他爹说过,等他的羊长大了下了羔儿,羔儿再长大了,就卖了钱给他娶媳妇儿。他的羊羔儿还没生出来呢,花儿婶子就进了我家。

   撒根儿是个有出息的人,所有人都曾经这么说。上初中的时候他的作文变成了铅字,印在报纸上。如果不是后来他爹上山砍树砸断了腰,他现在应该上高中了。他听完我的话用力扬起手中的鞭子。那长长的鞭绳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又折回来,发出了一声脆响,头羊怪叫一声,向前冲去。

  他的背影很宽,走起路来相当气派,那架势,真像是个多大人物似的。他没回头,他的羊也没有,一直朝前走,很悲壮的样子。只一会儿,他和他的羊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飘远了。

  花儿婶子噙着泪把信撕成了碎片儿,一扬手,纷纷扬扬,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些是碎纸,哪些是蝴蝶了。

  那日晚饭后,我抱着用过的课本和一些闲书来到花儿婶子门前。刚伸手推门的时候,听见五叔说,上炕睡吧。花儿婶子硬着嗓子:不。五叔不耐烦了:看看看,看这些破书有什么用?你不是学生娃了,你是我老婆,是老婆就得上炕睡觉!花儿婶子的声音低了些:娃儿都怀上了还睡什么觉?我听见了拉扯声碰撞声,花儿婶子软下来的求饶声:给我,给我吧,你是好人。我终于按捺不住冲进了屋子,五叔蹲在灶前,一堆书上跳动着蓝色的火苗。火光映红了五叔恶煞般的面孔。花儿婶子站在一边,火光也映红了她的脸。月下看少年,灯下看美人,火光里的花儿婶子像个瓷娃娃,美丽的脸庞上有亮晶晶的液体肆意地泛滥着。月亮里的嫦娥也就这模样儿吧,不知道嫦娥会不会像花儿婶子这样无声地流泪呢?五叔回头,看着我怀里抱着的书,牵了下嘴角:又送来了?拿过来吧,正好炕还不热呢。我回头撒丫子就跑。

  我和花儿婶子在河边洗衣服遇见撒根儿,他头一扭赶上羊就走。羊没喝够,走一步停下咕咚咕咚喝两口。撒根儿就扬起鞭子,那鞭声脆的像新年里的炮仗,他的羊凄凄惨惨地叫着就跑了。

  下雪了,黄大麻子回村了。花儿婶子快生了,婶子大娘都说花儿婶子那肚子里是双生儿,不是双生儿,哪有那么大的肚子?奶奶乐颠颠儿地说到时候就把那两只大芦花鸡杀了。我娘说,一定是双生儿!我生你那年就杀了一只鸡。

  夜来了。月亮着了火,像是要把夜色中银白的村子点燃。西甸子里的蛙叫起来了,起初是一只,两只,后来整个草甸子都在叫。布谷鸟也凑着热闹来了:“布谷,布谷”不停歇地叫。狗也有一声没一声地和着。此时,人睡了,动物们却醒了。灯下,花儿婶子拉着我的手,春燕儿,你们分班啦?分了。你进了快班?嗯。你真有出息!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花儿婶子丑了,肚子像个大锅,两只大奶子像倭瓜,鹅蛋脸变成了大圆盆,还长了些蝴蝶斑,脸色黄蜡蜡地。

  五叔咚咚地敲窗户框,喜娣儿,啥时候了还不回来睡!

  黄大娘的尖叫声划破了小村刚刚静下来的夜。接下来辱骂声、撕扯声、撞击声、哀嚎声、这混乱的声音像是在安静的小村上空猛地打了一个炸雷。男人女人打了鸡血般地爬出被窝套上裤子穿上衣服。除了放电影儿,没有比这更吸引人的了。

  黄大麻子下手真狠。黄大娘的眼眶青了,鼻子里流出的血花了脸。她抱着头蹲在地上,支棱起来的胳膊左一下右一下企图抵挡着黄大麻子不长眼睛的大脚丫子。杨二爷的二胡拦腰断了。只剩下一根琴弦拉扯着破败的琴身。黄大麻子眼睛绿了,像鬼火一样发着灼灼的光。拳头脚丫子皮带棍子,什么都用上了。他三个大树一样高的儿子抱着膀子冷眼地看着。围观的人也不劝,或交头接耳低语或表情木然。花儿婶子拉着我的手用了力,仿佛把我的骨头攥碎。我回头,月光下的花儿婶子脸色苍白,亮晶晶的满脸汗水。花儿婶子,你怎么了?她哆嗦着嘴唇:我肚子疼。我一低头,地上有一滩东西在月亮地儿里发着寒寒的光。

  西院儿里的踢打声无休止地持续着。黄大娘的尖叫声越来越弱,“扑通”一声后只剩下一声闷哼。

  花儿婶子在土炕上翻滚着,折腾得火油灯摇摇欲坠。狼一样的嚎叫声儿能把耳膜穿透:我要死了呀,我要死了吧,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呀——奶奶对着搓手跺脚的五叔说:去把鸡杀了!春燕儿,生火。我跑去抱柴,花儿婶子的叫声更大了,我生不了,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火苗舔舐着锅底,半锅水烧开了。西院儿的热闹还在持续着。人们的脚步并没有被花儿婶子的叫声引到这边来。生孩子有什么稀奇呢。谁家没生过几个孩子。只是像这样大张旗鼓地叫的,实在地少。人群里有人叹:倒是年纪小了些!接生婆把一盆血红的水“哗”地泼出来,快去烧香吧,你家这小犊子先下来一只脚丫子!五叔拎着死鸡看着那盆刚泼出来的血水正好洒在鸡血上。血水和鸡血,慢慢消融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哪是鸡血哪是人血了。五叔的眼睛里一片通红。奶奶捅了五叔一拳头,快去拔鸡毛!

  奶奶跪在菩萨前,双手合十,上嘴唇下嘴唇不停的煽动着。娘也跪下了,二婶儿三婶儿四婶儿都跪下了,香雾缭绕。爷爷叼着烟袋锅儿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保佑这个孩子吧,

  保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一定要保佑她啊,她还那么年、小啊!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吧!

   五叔蹲在地上一把一把恶狠狠地揪着鸡毛。

  一盆又一盆血水泼出来。花儿婶子的声音弱下去。我不生了——我生不动了!快让我死了吧——

  花儿婶子娘家妈闻讯赶来。碍着不能见闺女月子血的说法,站在大门外不停地跺着脚擦眼睛。带娣儿瞪着惺忪茫然的大眼睛紧拽着她娘的衣襟儿。青蛙又叫起来“呱——呱——”一阵冷风吹过,空气中掀起一股血腥的潮湿,要下雨了。

  春燕儿,春燕儿!进来,你花儿婶子叫你!

  花儿婶子的脸比冬天的雪还要白,头发打成绺贴在脑门上。从炕上到地下,我看见一片通红。像那日她出嫁的嫁衣一般地鲜艳……接生婆褂子大襟儿上全是血。她着了疯般地叫:我接不了啦,接不了啦!这小兔崽子,就肯伸出一只脚丫子。我没办法了!奶奶发抖了,颤着声儿求她:大妹子啊,你行行好吧,求求你求求你啦,这半夜三更的,还有啥办法啊。“噗通”一声儿,花儿婶子的娘跪在了接生婆面前。

  人们终于从黄大麻子家的热闹里醒来。揉揉干涩的眼窝,伸吧伸吧僵硬的表情。去镇上!接医院的大夫吧,谁去呢?找村长派,派了谁谁就去,人命关天呢。

  黄大麻子累了,又或者是少了看热闹的,没劲儿了,终于收了手。黄大娘像只死狗样儿地蜷缩在柴堆边不动了。

  春燕儿,告诉,他,别在,给我借书啦,以后,我不,看啦。你们,替我,好好念,书……花儿婶子累了,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

  五叔终于拔完了鸡毛,他拎着光秃秃白惨惨的鸡站在院子里,不错眼珠子地盯着窗子。人们忙碌起来了,去镇上的,请大神的,我五叔,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周遭这因他家而起的忙碌好像都与他无关。

  那是一个我记忆中永远也抹不去的黑夜。迎接着晨曦的,是两条,或者是三条生命。花儿婶子的娃娃不知道男女,只有一只脚丫子擎向了这个世界。花儿婶子倒是安然,睡着了般地,长长的浓密的睫毛盖住了满脸疲倦。她的右手心儿里,一只鸡毛毽子沾满了血。

  黄大娘隔日照常担水,她的脸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肿得像个猪头。走路时一左一右像只鸭子般艰难地摇摆。人们侧着脸儿用眼角儿的余光看她,她也不抬头。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头插在柴堆里,身子蜷缩成冬天里癞皮狗的样子。

  花儿婶子下葬那天她娘哭得死去活来,五叔也哭得死去活来。撒根儿没哭。他跟在送葬的亲人队伍后面走,脸阴沉沉的,两只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看不见任何表情。恶狠狠地盯着小路的那头。人群里有人嘀咕:撒跟儿咋还跟在送葬的后面?他们是亲戚?

  花儿婶子没儿子,我二叔的儿子顶栓给她摔了老盆。

  过了半年,我家大黄牛把五婶子拉进了家。大黄牛头顶着大红花,五婶子也是,通身上下火焰般地红,满头是花儿。不同的是,牛车前面张媒婆的臂弯里挎个没有底儿的柳条筐,边走边扬手把夹杂着红纸片的冥纸洒向黄牛即将走过的路上,她沙哑苍凉的声音像鬼魅一样,你在山上采花儿哎——新人在家看家哎——采不满别回家哎——隔日五婶子就趿拉着鞋把锅碗瓢盆摔得山响:我知道你想着谁,没用!想也没用,以后和你睡觉的是我,过日子的是我,将来给你生娃的也是我,那是个没用的短命鬼!

  流过了几代人的小河还是那么悠闲,它不记得谁来过,谁又走了。但是我记得,有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儿,她洁白的小手在青石上搓衣的样子。她清脆的笑容,甜美的歌声,一汪河水哎——向东流啊——妹妹河这边坐哎,哥哥河那边瞧啊,蝴蝶舞温柔哎,河水唱豪情啊——

  河水映衬着她永远年轻的面庞,缓缓地流着。


作者简介:

 姓名,陈国华,笔名,陈华,1971.9.10生人,黑龙江省绥芬河市人。黑龙江省作协会员,绥芬河市作协常务理事,主席团成员。副秘书长。《远东文学》小说编辑,作品散见《北方文学》、《青海湖》、《威海卫文学》等。多次获奖。着有中短篇小说集《赶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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