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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孙立民小说:小穗子


孙立民小说:小穗子


 小 穗 子

  我记着小穗子是个长得很瘦小的孩子,大约和我同龄,不过他死的那年只有八九岁。小穗子虽然瘦小,但却长了一颗很大的头,那颗头被他的又细又长的脖子撑着,总让人觉着有点儿不稳妥,仿佛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风突然吹断。还多亏他下面搭配着长了一个大大的肚子,这样,就像秤砣坠住了秤盘,多少保住了那点儿平衡。

  小穗子常常闹病,就好像一架压根儿就没装配好的机器,破破糟糟的,说不准哪儿的零件就出点儿毛病。不过越是这样呢,他倒越抗摔打,挺皮实,也有挺头儿,仿佛他就得这样,不这样反倒让他难受。也许就是因为他长了这么一副身板儿,他的脸色儿就老像一张窗户纸,有点儿灰,又有点儿黄。仿佛那层肉皮儿里包的不是肉,而是一团稻草灰。跟我们这些孩子比,他就像一只打蔫儿的病鸡,老是晃晃悠悠的没一点劲儿。

  小穗子胆小,怕虫子、怕水、怕谁冲他瞪眼,要是谁冲他吼一声,他就马上蹲在地上抱住肚子。好像你只要不捶他的肚子,捶他身上哪儿都不打紧。

  那时,村上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小穗子家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小穗子的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在村上跟谁也没争闹过,不爱说话,只是老皱着眉头。有人说皱眉头是心里有事,那小穗子的爸爸的心事大概就是因为日子太苦了。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没看见小穗子的爸爸笑过。他的那张脸就像一块凸凹不平的木头疙瘩一样,永远是那么个硬邦邦的样子。小穗子的妈妈呢,是个疯子。不犯病的时候,就待在家里,也能帮着小穗子的爸爸做些事儿,可要是犯起病来,就疯疯颠颠地跑到街上去,狂呼乱叫,见了男人就抱住。一旦这时,小穗子的爸爸就找几个村上的壮汉,用他腰上系着的那根指头粗细的麻绳把她捆起来弄回家去。

  我记着小穗子身下还有一个妹妹,长的什么样已经忘了,反正也很瘦,老是拖着两筒清鼻涕,爱哭,哭起来嘴咧得很大。妈说,她的哭相有点儿像小穗子妈的哭相。小穗子妈怎么哭我没见过,只记着大家说过她是村上长得最好的女人,嫁给小穗子爸爸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可是后来就疯了,有人说是生小穗子的时候被吓着了,说小穗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像个人样,很吓人。老牛婆说,生出妖怪啦!小穗子妈就昏过去,是用凉水激过来的。醒了就开始又哭又笑,但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呢?谁也不敢肯定。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女孩,就是小穗子的妹妹。小穗子大约五岁的时候,他的妹妹才不过一岁多一点儿。那时候小穗子常把她背在背上,跑到街上和大伙儿玩儿。本来背着孩子的孩子是没有人愿意跟他玩的,但是小穗子不一样。小穗子的性格和他爸爸差不多,很随和,从来不和谁吵。大家都觉得小穗子很仁义,就愿意和他在一块儿。那时我们家里只有奶奶、妈和我,爸爸据说在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就不在了。妈要下地,奶奶瘫在炕上,而且一阵一阵地犯糊涂。我们的日子更苦,也许有这一层的原因,家里都有一个可怜巴巴的病人,我和小穗子就成了好朋友。小穗子不再背他的妹妹是在五岁以后,五岁以后,小穗子背上常背的就变成了一只可以装下他的大竹筐。每天,我们这些孩子,二狗,柳根他们一律背着大竹筐到村外回头河的河边去割草,喂猪喂羊。我们走得快,小穗子走得慢,落在后面,他就跑起来追我们。小穗子跑,一跳一跳的,颠得他筐里的镰刀也蹦蹦跳跳,撞得竹筐“叭叭”响,好像那筐子里的镰刀是催人快点到河边的草地上去。小穗子由于肚子大的缘故,在割草的时候腰是很难哈下去的。我听见他哈腰的时候,嘴里老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他那时要把整个身子埋进草丛里割呀割呀!那时,对小穗子来说,或者是对我们这些村上的孩子们来说,干这些活儿是习以为常的。但是我们一致觉着镰刀前面永远没有尽头,背上的筐子也永远填不满。在我们这些小伙伴里,由于靠着河住,都有点水性,大多是能够楼狗刨和扎猛子的,只有小穗子不会水。这除了他胆小的原因外,主要是他的肚子。但是我们都希望他学会凫水,因为学会了凫水也就可以钻到河里摸鱼。二狗觉得小穗子这样不中,有回我们在河边割满一筐草,二狗就去拉小穗子,要给他弄到水里去教教他。小穗子说:“二狗哥,我不敢。”二狗说,“兔子才不敢。下了水,扑腾几下就会了。”小穗子蹲在地上抱住肚子,二狗不管,将他抱起来就跑到河里去。小穗子说:“二狗哥!”二狗笑了,说:“下水学凫水又不是让你学王八。”扑通一下把他丢进水里,小穗子挣了几下,脚下一滑就倒了,一口水灌进肚里,呛得他发出呱的一声。这下就惹恼了小穗子的大黄狗,这狗儿一下就窜到水里,对着二狗的屁股就是一口,咬得二狗大叫着逃到岸上。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弄小穗子下水。不过在水里,小穗子不中,小穗子的大黄狗可有一手,宽宽的回头河它可以一气游过去,到对岸去嗅那边岸上跑的母狗,调戏完那些异性,或者说把它的种儿播在河那边再不慌不忙地游回来。


  对于小穗子和我们这些村上的孩子来说,白天没什么好时光,多半要充当家里的半个劳力。老有一些琐琐碎碎的事让我们做。而我们惟一的好时光是在太阳在西边那片草地和树林后面落下去之后,喝饱了菜粥,天开始朦朦胧胧,大人们叼着烟袋或黄草纸卷的旱烟,慢悠悠地吸着,眼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算计着往后怎样度着日子,或为明天早上的饭食发愁,叹着气,这时候,我们一律被解放,可以跑到外面的黑夜里去玩儿,藏猫猫儿啦,“战斗”啦,钻到柴草垛里垒的窝儿里海吹着不着边的瞎话儿啦。这时候小穗子就显得很慷慨,常常领着我们到生产队的牛倌,他爷爷的小黑屋里去,我们这些孩子在牛的慢慢的嚼草声里,守着那盏昏暗的马灯,坐在那面热乎乎的小土炕上,听小穗子的爷爷讲故事。

  我相信小穗子的性格就是从他爷爷和他爸爸那儿继承过来的,小穗子的爷爷就是个和和气气又热心肠的好人。谁家有什么事,为着日子犯了难,跟他说一声,他就一定不拒绝,走过去帮一帮。小穗子的爷爷长得很瘦,腰也弯了,但他对我们这些孩子们总是笑呵呵的。在我们这些孩子面前,他脸上那些皱纹永远弯曲成笑的波纹。他爱抽一杆烟袋,一旦坐下来闲着的时候,他就用拇指、中指和食指端着它,再用那个烧煤油的打火机去点烟,他把一口烟吸进去,再慢慢地喷出来,然后说:“好啦,肚子里不空了。”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我们这些孩子造成一种误解,以为大人们吸烟是为了解饿的。在1960年前后,发生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竟偷了小穗子爷爷的烟吸,结果呛得大咳不止,差点儿没把肺叶儿咳出来。

  我到现在也感激小穗子带我们到他爷爷那儿去,因为我记着那时我们每次去都是有一些收获的。只要小穗子往他爷爷的身上一扑,叫声“爷爷”,老人就笑呵呵地点头说:“好哩、好哩”,然后就在灶膛里点上火,不是炒一些豆子,就是用草炭火烧出一些稻粒来分给我们吃,那是他费了多少功夫才捡来的东西呵!现在想起来,假若小穗子把那些东西留给自己,他现在也一定和我们一样会好好地活着。

  我们到小穗子的爷爷那儿去,不光是希望吃到一点东西,更希望听他讲给我们的那些狐仙报恩、人参娃娃之类的故事。有时我们甚至异想天开,盼望自己也能碰到一点那样的好事。

  但是,记不清是从啥时起,小穗子不再高高兴兴地叫我们到他爷爷那儿去了。总之,在我们非要跟小穗子到他爷爷那儿去的时候,小穗子就显出为难的样子。我知道,小穗子怕我们去是怕我们失望,因为他爷爷再也拿不出那些东西给我们吃了,但是我们还是愿意到那里去的。想想过去,我们坐在那里,用黑黢黢的小手搓那些小小的颗粒,那惜如珍肴般地放在嘴里,慢慢地嚼出脆生生的声响,那也是一种非常的幸福和满足呢。


  村上家家的日子一下变得黯淡了许多。我发现妈妈在发愁,奶奶望着黑黢黢的天棚,整天一动不动地躺着,坐也不肯坐起来。有时说些胡话,有时喊着要吃,假如看见一个圆东西,她就一定朝妈要煮鸡蛋吃,弄得妈很焦急又很惭愧,因为那时村上家家的鸡和猪都杀光吃了,连狗也没剩下几条。人们在为着吃饱自己的肚子发疯发狂。我发现家里的米缸空了,很难在哪个角落翻出一点吃的东西。碗里的菜粥变得越来越稀。对于究竟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我们这些孩子们是不大清楚的。我们只知道饿得难受。相比之下小穗子就显得更糟糕,他的两条腿瘦得像两根细麻秆,套在悠悠荡荡的大肥裤子里,就像地里的一个稻草人儿。

  就在这个时候,小穗子家里偏又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大事。小穗子那个比一只鸡大不了多少的妹妹被他的疯妈给掐死了。

  那天,二狗、柳根和我去找小穗子,打算到河边挖野菜,小穗子已经背上了筐子。假如他马上跟我们走也就不会发生这事了。但是,他走到他爸爸那儿去,那时,他爸爸正在擦一把镐头。小穗子站在他爸爸的背后说:“爸,我……”他爸爸住了手,扭头看看站在他身后的儿子。小穗子说:“爸。”小穗子的爸就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去小穗子的头上摸摸,说:“去吧去吧。”小穗子看看坐在屋檐下背靠着墙晒太阳的妈妈,然后慢慢地朝院门走。这时,小穗子的妈站起来说:“给他个菜团吃吧。”小穗子站下来,转过身去看他爸爸的脸,他爸爸把眉头紧紧拧着说:“还要留着晚上吃呢。”小穗子的妈妈听了,就走到里面去,拿出一个菜团来。“这哪行!”小穗子的爸爸说。“可是也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去。”“这年月,谁的肚子是饱的?”“可总得想点法儿呀!”“想什么法儿呢,草根都掘出来吃啦。”小穗子的爸爸说着蹲在地上,拿出烟袋朝锅里装烟。小穗子的妈忽然就愣了一上,扬起头看着天,像想一件什么事情似的,忽然跺着脚跳了几下,将手里的菜团使劲摔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跑到屋里去了。小穗子呜呜地哭起来,跟着我们到村外去了。

  那天,我们一直在村外待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小穗子努力地找着可吃的野菜,我看出来,他显得很焦急。对于丢掉那一个有一点儿玉米面粘在上面的菜团子,他一定是很伤心的。可是我看看他的筐,再看二狗和柳根他们的筐,都要比小穗子多。我什么也没说,就从自己的筐里抓起一把丢进小穗子的筐里。二狗和柳根也一人抓一把丢进小穗子的筐里。我们这样做时,什么也没想,就是想小穗子家不该失去那个菜团儿。小穗子感激地望着我们,然后,他就蹲在地上,扒着筐沿儿,看着里面的菜。也就是在我们挖着野菜的时候,小穗子的妈抱起小穗子的妹妹哭哭笑笑地跑到街上去,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喊了哪些话,村里的人没听太清,但是有一句大家是听清了。她喊着小穗子妹妹的名儿说:“养不活你呀!养不活你呀!”等到小穗子的爸爸叫上几个人,把这个疯女人抓住捆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小穗子的妹妹已经给她掐死了。

  那天,我们原是约好了晚上要到小穗子爷爷那儿去的,结果我们谁也没去成。


  那之后,大约有四五天,我没敢到小穗子家去,小穗子也没来找我。我猜测,小穗子一定是很难过的,因为那是由一个菜团子引起来的事,是由于他想吃一个菜团子才闹出来的事,假若他不去那么想,把裤子紧一点儿,跟着我们走,那就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但是,事情已经出了,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实在忍不住,要去看看他。我找到二狗和柳根做伴儿,悄没声地走进小穗子的家。那间屋子,由于土墙上没有刷白灰,而且窗子上只有一小块是玻璃,其他地方都糊了拉了麻线的窗户纸,所以,使屋子里显得黢黑。我们三个站在门口,努力睁大眼睛看,有好半天,才看清这屋里的人和东西。那时,小穗子蹲在炕角,缩着身子,眼睛睁得很大,盯盯地望着我们。他疯妈躺在炕上,脸肿得像一个吹满气的气球,眼睛肿得只剩了一条缝儿。在那道缝里,我看见一点儿亮点儿在颤。我不知道那是泪珠还是眼珠儿,但是从那点儿颤动的光亮里,我知道她还活着。我们在地上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跟小穗子说什么,小穗子也好像不知道跟我们说什么。于是,我们就对望着,后来,院子里响起很多人的脚步声,接着,我看见小穗子的爸爸和队长、支书他们及村上几个年岁大的人走进来,他们都不说话,一律站在炕边上,盯住小穗子的妈妈看。有一个人又过去扒开小穗子妈的眼皮,俯下身子看她的眼珠儿,又把她盖在额头上的头发撩开,去看她的脑门儿,然后用疑疑惑惑的声音说:“怕是不行了吧?”小穗子的爸爸听了,就像脚踩在了烧红的铁上,在地上跳着脚来回走,嘴里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这咋办呢?这咋办呢?”队长就哼了一声,挥挥手,说:“这年月能咋办?”我家里还有半碗小米,一会儿拿过来熬点粥喂她吧,没法子,活也就活了,死也就死了。”他的话刚说完,小穗子就打炕角那儿跳起来,抱住他妈妈,大哭着说:“我不让妈死,我不让妈死!”

  如果说,小穗子要有什么能力,不让他妈死,他妈就能活起来,那就成了奇迹。但是,小穗子的愿望是不会成为现实的。小穗子没法儿给他妈补充足够活起来的养份。打那之后,小穗子一直守在家里,守在他妈的身边。我们几个一有空儿就去陪他,队长的那碗小米小穗子的爸爸是每次只用一撮,掺一些野菜和磨碎的豆皮熬出一碗粥来喂小穗子的妈的。但是这个疯女人忽然拒绝吃东西。她把牙咬得紧紧的,头歪到一边去,不去接近那个盛着有诱惑香味儿的掉没了瓷的小搪瓷勺。不管小穗子的爸怎样求她,也不管小穗子怎么哭喊,她的嘴就是不肯张开。我看见她躺着,气喘得很慢,脸上的表情反倒很安详,像是她已经超脱了死亡的界限,成为一个永远活着的人。


  就这样挨了几天。在我们陪着小穗子,小穗子陪着他妈妈这几天之后的一天早晨,我正在穿衣服,妈妈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回来,拿了一点什么东西,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然后我听见她在院子里和谁说了一句:“小穗子的妈死啦!”我当时是真的吃了一惊的,急忙出去,朝小穗子的家跑,在小穗子的家门口和院子里,站满了村上的人。队长、支书和小穗子的爷爷都在。他们默默地吸着烟,脸都绷得像扣上一块铁板。我没办法走到屋里去,因为屋门开着,门里门外都站满了人,况且大人们都把孩子们撵到院墙的外面去。于是,我们远远地站在村路那边的一个土堆上,朝着院子里张望。隔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小穗子先从屋里走出来,腰上系一条有点发黑、又有点破破糟糟的白布,手里擎着一根拴了些黄纸的棍子。在他的后面,一些人抬着小穗子的妈妈出来,放在院门外的牛车上。就这样,牛车颠簸着,摇晃着车上那个曾经在街上疯跑的女人,慢悠悠地朝村外走去。我当时曾想,假若那个女人突然撩开盖在身上的那块破布坐起来,跳到地上往回走,那该多好呵!

  小村里的街上再没有那个疯女人跑出来站在街上喊叫。小穗子的妈妈没了。活着的村上人没觉得多了什么,也没觉得少了什么,甚至人们马上忘掉了那个女人的事。人们一致想的大事是找一点东西填进肚子里。如果那时有人兴一个头,把死去的人吃掉,那也算不了一件什么怪事。死去的人,我相信也不会怪罪活着的人,甚至希望这样来保住活着的人的命。

  在那之后,小穗子又背起他的大竹筐,又跟着我们一起到回头河边去。他绝口不提他的妈妈,有时,大家坐下来歇着的时候,他就有点儿发呆地望着哪儿出神。我们知道小穗子想他的妈妈,虽然那个疯女人在她活着的时候,犯起病来就去打她的儿子。但是,在她好了的时候,她又去疼他。这让小穗子明白他妈是真心喜欢他的。

  那段日子,回头河给了我们一些补充。我们在挖完野菜之后,就可以钻到河里去捉鱼,凭我们的本领,差不多哪次我们都有一点儿收获的。假如捉到的少,只有一条两条的泥鳅,我们就在河滩的卵石堆上烧出草炭火儿来,把鱼放在上面烤熟,然后放在手中吹一吹浮灰,再掰成几段,公平分配,和着上面的草灰一起吃到肚里,而鱼刺儿就分给小穗子的大黄狗。假如捉到多一点,有个五条或者六条的时候,我们就分开, 各自拿回去,让家里的大人和着野菜熬出汤来喝。至少这样,我们可以给身子增加一点儿养料。

  回头河是温柔的,它流得平平静静,九曲十八弯,从这片让人疼爱又让人发愁的土地上流过,仿佛不愿离去的样子。流一段一个弯儿,像一个要远离家乡的人,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向远处走去,也许就是因为这。这条河才叫回头河。也许人们借着这条河流走的样子,悟到人活着也要这样,常常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才叫它回头河,反正有这样一条河,反正它叫回头河,反正在那儿留下我们童年时的一个个欢乐的故事或辛酸的故事,让我们忘不了那条弯弯的河和碧绿的河水。


  小穗子虽然不会水,不能跟我们一起下河,但是小穗子并不是白白分吃我们的战利品的。当我们在河边脱光衣服,扑进河里的时候,他就把我们的筐子和衣服收好,再捡来干茅草和蒿子,然后把一团茅草搓成碎末,等待着我们的收获。假如是我们喊一声“点火”,他就马上用火石将茅草打着,再吹出火来,烧起一堆旺火。我们几个一直是有福同享的。这种精神我一直认为来源于小穗子的爷爷讲给我们的那些故事的熏陶,但也一定溶进了乡间孩子们的那种淳朴劲儿。但是有一天,小穗子看见我们爬上岸来,疲惫不堪地躺在河滩上的样子。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水边,望一望河面,然后就试探着朝水里走,大黄狗汪汪地叫起来,从河滩上奔过去,扑到小穗子的前面,我忽然明白小穗子要干什么。我坐起来,抓起一块卵石敲着地上的石头,冲着小穗子喊:“站下!”小穗子没听我的,抓住大黄狗的背还是往里走。他的腿抬得低,一点点地趟着水,有时,大概是踩在卵石上硌着了脚,他的身子就歪一下,我站起来,大喊:“小穗子,站住!”小穗子站下来,扭过脸来看看我,就又朝着深水里走。大黄狗显得不安起来,嘴里发着呜呜的声音。这时,小穗子的身子一歪,没站稳,一下摔倒在河水里,他扑腾着往起站,大脑袋露在水面上,就像浮在水上的一只大木瓢。我和二狗他们一齐跑过去,把他从水里拽上来。小穗子哭了,坐在河滩上,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说:“谁也没要你下水,再说岸上总得有个人吧。”小穗子扬脸看看我又看看二狗和柳根,说:“我……抓不到鱼啊……”我被他的话弄得心里很不好受。是呵,那个时候,在人们饿得发狂的时候,哪怕一粒米,一片菜叶儿都是多么珍贵呵!

  那之后,小穗子老是求我们教他凫水,但是把他弄到水里几次都险些出事,他的身子没劲儿,他的肚子太大,没办法在水里游起来。有一次他被水冲着漂下去,我们追不上,都吓傻了眼,多亏大黄狗咬住他的衣服把他拖上来。河里的鱼很少,没有捕鱼的工具,只靠手,也并不是那么好捉。有几天,我们累得筋疲力尽,可一条小鱼也捉不到。大伙儿都对那条河失去了信心。小穗子躺在河滩上,一声不响地嚼着一团草。我说:“小穗子,别嚼了。”吧叽嘴的声音我们大家听了都受不了了,那会勾起我们想到吃东西。小穗子把草吐在地上,说:“我饿呢。”可是,那时候,不光小穗子,村上的人谁不饿呢?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日子就这样匆匆走着,土地光秃秃的,裸露着一片片枯黄的草地,庄稼地上只剩下一垅垅谷扎玉米扎……土地瘦得像一个病人皱巴巴的皮肤。跟着,天下起雪来,冬天来了,土地冻起来,回头河的河水冻起来了,寒冷和饥饿像两头疯狂的狮子咬噬着人们。大家都缩回到自己的窝窝儿里,啃着分到的那一点点粮食和晒在屋檐下的几串干菜,熬着这个漫长的冬天。小穗子和我们这些孩子,虽然不像大人们那样操心,跑到寒风里去想着吃饱肚子的办法,但是,我们也有烦心事儿。饿着肚子,我们没办法跑到外面去玩儿。我们感受到了冬天的可怕。望着玻璃上的霜花,我们盼着那儿和外面的雪地快点儿化开,长出可以让我们吃饱肚子的东西。我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屋里,坐在炕头上,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憋闷。

  有天傍晚,天快要黑的时候,我坐在炕上发呆。妈拿着针线缝着一件破褂子,奶奶躺着,身上盖着被子,叨叨咕咕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那时,小穗子突然跑进来,他因为走得急,脸涨得有点儿红,张着嘴直喘。我看出他有点儿激动,摆着手,让我快点下地跟他走。我说:“干啥去?”小穗子只是朝我笑,也不说话,然后先跑到外面等我。我给他弄得有点儿糊涂,但我还是马上穿上鞋跑出去,小穗子说:“走吧,上我爷爷那儿去。”我说:“听故事吗?”小穗子笑了,笑得有点儿诡秘。我就不再问他,跟着他走。


  那天晚上,外面是真冷啊!西北风刮得很紧,吹在我们的后背上,薄薄的棉袄一下子就给穿透了,像一根根针尖直扎着我们的身子。那时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西边的天上只剩下一点暗红的颜色。我跟着小穗子急急地走着,坑坑洼洼的雪路使我们走得磕磕绊绊。小穗子一直拉着我走,像是怕我跑掉似的。等我们走进小穗子爷爷的小屋,那股热气里裹着的香味儿钻进我的鼻子时,再看看坐在小土炕上的二狗和柳根,我一下就明白了。便兴奋地抱住小穗子跳着脚喊:“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小穗子的爷爷呵呵地笑了。他那时正蹲在地上往灶膛里填火。我看见他的腰弯着,像一张拉满的弓,那满头花白的头发被灶膛里的火照着,就像一团挂满霜花儿的乱糟糟的茅草。果然,不一会儿,小穗子的爷爷就掀开锅盖,把锅里的东西舀进一只小碗。那是什么呢?一碗加了淡盐的煮豆!当时,我们觉着,那简直是一碗黄灿灿的金豆呵。

  打那以后,小穗子每天晚上都找我们到他爷爷那儿去,我们又像从前那样,坐在热乎乎的小土炕上,一边嚼着煮豆一边听小穗子的爷爷讲故事,小穗子总是高高兴兴的,话很多,眼睛盯着我们的小黑手去碗里捏起一粒煮豆,再看着我们丢进嘴,嚼着豆,吧叽出很响的声音,他的脸上就泛起一点儿快活的笑样。

  是小穗子和他爷爷帮了我们,不然的话,我们说不上会饿成什么样子呢。

  后来,村上开始有人饿死了。村子外面的坟地里有了几座新土堆。那些土堆靠着一块块冻土块摞起来,矮矮的,样子有点儿难过。但人死了也就死了,就像队长说的那样。一个冬天过去,春天的时候也就化成了泥土。但活着的人还得想着法儿活着。活着的欲望每一个人都有。

  有天晚上,我们刚刚吃完煮豆,支书和队长就一起进来。小穗子的爷爷是村上辈份最高的,村上有大事,大家就一定来找他。支书和队长坐下,三个大人就吸着掺了树叶的旱烟说着闲话。支书说:“怎么办呢?村上已经有人饿死啦。”小穗子的爷爷低着头,说:“粮食都吃净了,有什么法子。”支书说:“这样下去,一村的人都难保住。”小穗子的爷爷儿说:“你是支书,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总得想点法儿呀。”“可是,再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了。只有……”支书打住话,看看队长又看看小穗子的爷爷,然后就不吱声,吧嗒吧嗒吸烟。小穗子的爷爷一下子抬起头望着支书和队长,忽然将烟锅在灶台上磕磕,说:“你们要杀牛吗?”支书没吱声,去看队长。队长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你们要杀牛!”小穗子的爷爷瞪着眼,声音像用铁锤砸一块石头的声音一样沉。支书说:“老叔,没有法子啦!”小穗子的爷爷说:“杀了牛明年咋种地?这可是做绝后事呀!”队长说:“人都快饿死啦,要牛还有什么用,救大伙儿的命要紧。”小穗子的爷爷声音有点儿发抖,说:“不能杀呵,那是咱大家的命根子呵!”支书说:‘老叔,就依我这一次吧,杀两头,留两头,大家伙儿熬过这个冬天,打了春,地一冒青,大家就有指望啦。可这个时候,还让大家吃什么呢,树皮吃光了,榆树枝都给大家砍回来,剁成碎末熬糊糊喝。人打紧哩,能眼瞅着大伙饿死在大年里吗?”小穗子的爷爷就不说话,低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那天晚上,队长和支书一走,小穗子的爷爷就提着马灯到牛棚里,小穗子也跟过去。他们摸摸这头牛,又摸摸那头牛。我到半夜醒来出去撒尿,看见小穗子和爷爷还守在牛棚里。

  第二天早上,我听见生产队的院子里那个铁轨做成的破钟敲响了。一短一长的声音那是只有在村里有顶重要的事儿的时候才敲的,是召唤大家到生产队里去的。

  我们和小穗子的爷爷都没有出去。小穗子坐在他爷爷的对面,一声不响,后来就扑扑地掉起了眼泪。再后来,我们就听到牛的拖得长长的叹声。

  牛到底是被杀掉两头。那些天,家家的屋子里都飘着一股牛肉的香味儿。也许整个村子只有小穗子和他爷爷没有吃一口牛肉,没有喝一口牛肉煮的汤。我和二狗、柳根虽然都吃了牛肉,但我们在小穗子和他爷爷面前,是绝口不提一个“牛”字的。

  小穗子还是天天晚上找我们到他爷爷那儿去。我们——包括小穗子——都不知道小穗子的爷爷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豆子。但是有一天快晌午的时候我们听见外面有很多人吵吵嚷嚷,我们跑出去,看见支书和队长同几个不认识的人争吵,支书说:“怎么能有这事儿!”就有一个人指着支书说:“你可是党员,说话要重事实!”支书说:“他妈的!我敢保证,他一辈子没拿过谁一点东西。”那人说:“那是从前的事儿。”队长说:“操你个祖宗!从前咋啦?现在咋啦?要是没这事儿你们咋给老子交代?”

  那个人说:“你不能骂人呵!”队长说:“骂人吗?惹急老子就揍你个狗日的!”有一个人就说:“吵有什么用?这样吧,我们大家去看看,要尊重事实,有呢,没说的。没有呢,那就更好,还是把事情弄清了再说。”队长说:“好吧,要是没那事儿,你们就谁也别出这个村子。”说着,这些人就朝生产队那边走去,一直进了小穗子的爷爷的小屋。我和小穗子、二狗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队长那么凶,我们都不敢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站着看。我们大家一致痛恨那几个陌生人,因为在我们村里人的心中,支书和队长永远是对了。隔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功夫,小穗子的爷爷的小屋门“哐”地一下被撞开,小穗子的爷爷被里面的人推出来,身上给一根绳子捆得紧紧的,把他棉袄前面的扣子都弄开,露出他有点儿发黑又有点儿发皱的胸脯。那时,天上正下着雪,我看见雪花飘到他的胸脯上,立刻就化成了水珠儿。小穗子怔了一下,马上奔过去抱住他爷爷的大腿,哭着喊:“你们为啥抓我爷爷?”小穗子的爷爷站下来,扭一扭身子,大概是打算摸一摸小穗子的头,但是手被捆得紧紧的,他就用眼望着小穗子。小穗子喊:“你们放了我爷爷!你们放了我爷爷!”这时,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打屋里拎出一个装了半袋东西的布袋,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冲着支书和队长说:“把他拉开!”支书和队长没有动,一脸沮丧。小穗子不放手,抱着他爷爷的腿跪在地上,冲着队长和支书说:“你们让他们放了我爷爷吧,我爷爷好哩!”拎着布袋的人就吼起来,说:“快点把他拉开!”支书看看队长,两个人就一起走过去。支书没拉小穗子,他先给小穗子的爷爷把棉袄的扣子扣好,又拍去落在他头上和身上的雪,然后摘下自己的狗皮帽子戴在小穗子爷爷的头上,说:“老叔,注意点儿身子。”小穗子的爷爷眼里涌出两颗有点发浑的泪珠,说:“支书,我可是为了孩子,他们正长哩。”支书说:“老叔,我心里知道,有事儿捎个信儿来,我去看你。”队长就打腰上摘下烟袋和烟荷包插在小穗子的爷爷的腰里说:“里面掺了树叶,苦点儿,抽吧。”小穗子的爷爷嘴唇哆嗦着,他大概还想说什么,但是没说。


  小穗子的爷爷被抓走了,这一走,直到我离开那个村子,到城里读书之前,一直没回来。在我以后和妈妈回村子看乡亲们的时候,小穗子的爷爷也没回来,如果按照他的年龄推算,再加上那时的苦日子,他应该是早不在人世了。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村子的,因为我记着他走时留在村路上的那串白白的脚印,是深刻不灭的,印在路上,也印在了大伙儿的心里了。

  小穗子爷爷的离开,使小穗子和我们失去了一个安宁又幸福的小窝儿。尤其是小穗子,他是最难过的,常常一个人跑到他爷爷住过的那个小屋的门前蹲着,他是真想他的爷爷。他或者心里也明白,爷爷恐怕是不会回来了。那之后,我们常常是缩在谁家的炕角,谁也不说话,互相听着每个人的肚子里的咕咕叫声。

  我后来才知道,小穗子那天为啥哭得两眼通红地到我家来的。在小穗子哭红眼睛到我家来的前一天,他和二狗、柳根坐在我家的炕上,那时,妈正摘下屋檐下最后一串干菜。打算做晚饭。奶奶忽然睁开眼,盯着黢黑的屋顶说:“你们不好给我一点儿东西吃吗?多香呵,我闻到肉味啦!”妈妈过来,给奶奶朝上拉一拉被子,奶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说:“你们不能偷着吃呵!多香的肉味儿呵。”我看见妈差点哭起来,她不去挣开奶奶的手,站在那里声音发颤地说:“哪还有肉吃?哪还有呢?连牛都杀掉吃了。”奶奶不放手,说:“可是哪儿来的肉味儿呢?”妈说:“是你想的哩。”奶奶嗅一嗅鼻子,泄气地松开妈说:“要是有一条狗多好哇。”然后她就呜呜地哭起来,含含糊糊地说着让人半懂不懂的话。

  第二天,小穗子哭得眼睛通红地来了。他进了屋,就解开棉袄,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放在炕上。妈问:“小穗子,啥玩艺?”小穗子不看妈,低着头说:“俺爸说,是给奶奶吃的。”那次我也跟奶奶享受了一小块肉。然后,我把吃剩下的骨头用一只破碗盛着,飞快地跑到小穗子家去。进了院我就直奔柴棚,大黄狗一直是趴在那里面的。可是,我的碗一下子掉在地上了。我看见,柴棚的土墙上钉着一张血淋淋的狗皮!

  奶奶吃了大黄狗的狗肉,可身子却越来越弱,后来连说话的劲儿也没了,一连几天躺在炕头昏睡。支书和队长来了,村上的几个年岁大点儿的老人也来看过,几个远房的亲戚帮着守护奶奶。支书问了问情况,听说奶奶无端地闻到了肉的香味儿,就摇着头说:“是这样哩,人要死的时候是这样哩。”果然第二天奶奶就死了。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风浩荡,融融日暖,回头河的冰面开始咔嚓咔嚓地解开。一弯碧绿的河水又流起来了。这个时候对闹着饥荒的村子来说是段苦长的日子。大家盼着地上冒出绿芽儿来,盼着种庄稼、收庄稼,但是什么时候能从地里背回粮食呢?在家家的米缸都净得没有一星儿粮食,挂在屋檐下的干菜只剩下一根根挂满灰土的麻绳的时候,收粮食的日子就太遥远了。大家没法子了,拿着刀,拎着筐子到村外去,找那些刚刚冒出芽儿来的野菜,或拿着能够用来捕鱼的工具,扑到回头河上去。我和小穗子、二狗他们也都跑到河边去,但是水凉得扎骨,我们没法儿脱掉衣服钻到水里去。有时光着脚站在浅水里,偶尔捉到一条小鱼,可我们的腿也被河水冻得发紫,晚上躺在炕头上,好像骨头里都窜着凉风。

  天气在一点点地转暖,可是天却变了脸,哗啦哗啦地下起了小雨。大概是着了凉,我突然发起高烧,躺倒在炕上,不住地说胡话。妈吓得跑去找队长,队长就来了。他摸摸我的头,又把把我的脉,说:“烧得厉害呢。”妈吓得直哭,拿不出一点儿主意。队长也急得没法儿,在地上来回走,说:“药是没有啦。要是有点酒也就中了。”那时小穗子就站在一边,他一下拉住队长说:“药,有药!爷爷的屋梁上吊着药。”队长说:“是啥药,是能治烧的药吗?”小穗子想一想,说:“是哩,爷爷说过,那东西放在瓦盆里熬,喝了管用。”队长就腾腾地走出去,小穗子也跟着跑了出去。那天傍晚,我喝了妈熬的药确实好了一些。小穗子忽然就进来了,他把一个有核桃大的,烧得黑黢黢地东西塞给我,说:“吃吧,香哩。”我顾不上问是什么东西就塞进嘴里吞下去。那东西是香啊,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小穗子给我吃的那块东西是什么。

  喝了小穗子爷爷的药,我开始出汗、昏睡,我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天或者一夜。等我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晴了,太阳很好,照进屋来暖烘烘的。我喊妈,妈不在,我就那样躺着,足足有几个时辰,妈才回来,有点儿慌慌张张的,脚和身上都沾着泥水。妈说:“躺着吧。”就给我煮出一小碗菜粥来放在炕沿上,然后又匆匆地出去。这之后,妈妈直到天刹黑才回来。

  第二天,我的病全好了,只是感到身上没劲儿。我打算出去,找小穗子他们玩一会儿,妈一把拉住我问:“哪儿去?”我说:“找小穗子去。”妈就拉我坐下说:“去找二狗和柳根吧。”我说,“那小穗子会生气的。”妈说:“不会的。小穗子出远门儿啦。跟他姑姑到城里念书去了。”“可是,” 我说,“我不知道呵。”“是呵,他姑姑来了就把他接走了。”“那他还回来吗?”“回来。”“啥时候回来呢?”“等咱村上的收成好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好像失去了什么,空寥寥的难受,便没精打采地走出去。路过小穗子家的门口时,我看见他背的那只大竹筐丢在墙角,镰刀就挂在筐沿上。我想喊:“小穗子,出来,咱们玩去!”可是我没喊,我觉得小穗子能到他姑姑那儿去还是不错的,有吃的,有穿的,还能上学,走平平的马路,我就去找二狗和柳根。


  下午的阳光真暖和。我喝了妈给煮的一碗菜粥,身上有了力气,就硬拉着二狗和柳根到河边去。水很凉,也很深,我们没法儿下河,就在岸上打起拐子玩。这游戏是小穗子爱玩的,不用跑,谁输了,站在那边捡稿子秆就行了。

  正玩儿着,我忽然听见有人跑过来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小穗子的爸爸急匆匆地奔过来,紧拧着眉毛,一直走到我们跟前,挨个看着我们,忽然脸上现出失望的样子,我看见他的衣襟敞着,太阳晒在他的胸脯上,一根根凸起的肋骨就像一根根生锈的铁条。他忽然转过身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我说:“小穗子爸,好。”他就轻轻地放开我,说:“你是会画画儿的,我就求你给小穗子画个画儿。画他骑在一个大谷穗上,笑哈哈的,手里拿块大饽饽。”我说:“小穗子爸,中呵!”小穗子的爸爸就慢慢蹲在地上,说:“你们知道他为啥叫小穗子吗?”我说:“不知道。”他就低着头像想一件啥事儿,隔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说道:“生小穗子的那天,正好赶上开镰,那年的收成真好呵,谷穗足有一尺长。我掐了一根大谷穗拿回来,用红线拴着吊在屋梁上,可巧,那天小穗子就生了。他爷爷说:‘这是好兆头呵,’就给他取名叫小穗子吧。”

  我看看二狗和柳根,不知道小穗子的爸爸今天为啥说这些。二狗和柳根却不看我,把头使劲儿地低着。

  小穗子的爸爸说着,将别在腰上的烟袋取下来,装上一锅,点起来吸着说:“可小穗子不像大谷穗儿。他打小就瘦,日子偏又不好。那时候不好也不打紧,我总是想着法儿让他吃饱。后来,后来……我怎么连一块饽饽也没有了呢?我怎么让小穗子饿起来了呢?……

  我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二狗和柳根也静静地听着。小穗子的爸爸不看我们,他望着河水,两眼像结成了冰块儿,闪着一点青白的亮儿。他使劲地吸着烟,吸完一锅,他将烟锅在一块石头上磕一磕,又装上一锅,猛吸一口,再将烟悠悠地吐出来,用烟锅点一点自己的脑门儿说:“我心里有数儿的,小穗子是肚子饿,我没东西给他吃了,他就打算到河里去摸鱼,可天下起了雨,河水涨了,他没跟我说一声就悄悄跑到河里去。河水多急呵!他被冲倒了,要是大黄狗还在多好!要是大黄狗在……”小穗子的爸爸用他僵硬粗糙的大手捂住眼睛,“我知道那时他喊什么啦,他喊,爸呵,快给我一点儿东西吃吧!我没劲儿啦……”

  小穗子的爸爸像牛叫一样哭起来,那呜咽的声音就像回头河的呜咽的流水声。忽然他跳起来,望着那边一片齐腰深的草地喊道:“小穗子!我看见你啦!你不要跟我藏着玩儿!快点跟爸回家去!”说着,他便朝那边的草地奔去。二狗和柳根吓得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奔回村子……

  后来,我上了小学,又上中学、大学。妈也跟我进了城里。村子是回过几次的,每次我都和妈妈到村外河堤上站站,回想发生在那条河边的故事,我甚至疑心小穗子是为我死的,因为那时候,在地里长出野菜来的时候,他是没必要一个人到河里去的。再后,就只有我一个人回去过。二狗、柳根和我都已是霜染两鬓的人。那时,我望着他们,又摸摸自己稀稀的头发,忽然想起谁说过的这样一句话;时光如流水,人从时光里走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你别忘了匆忙中回头看一看自己走过的路。细想一想还真是的呢。


  作者简介:

  孙立民;男;笔名:老懋、孙语懋、本无无等。1954年生人。祖籍山东即墨,居三棵槐树村。着有诗歌、散文、小说、歌词;电影、电视、小品剧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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