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镭：纸 钱

张镭：纸  钱

　纸  钱

　　人生中所做的许多人云亦云的事，并不只是因人的懒惰。人们之所以如此，归根结底，还是缘于我们的一种从众心理。

　　也就是说，前人是怎么干的，今人也便怎么干；他人是怎么干的，我也得怎么干。这种心理，说白了，与我们的不动脑筋，有关。但动脑筋也颇麻烦，因为，动脑筋的结果，可能会让你“离经叛道”，不再人云亦云。而“离经叛道”，势必会遭致世人的唾骂与炮轰。

　　比如，给逝去的亲人焚烧纸钱，从汉朝时人们就这么干了，一直干到了今天，而且还会继续干下去。可没有人想一想，汉朝的人为什么这么干呢？这么干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逝去的亲人到底能不能接收得到我们送去的纸钱？焚烧纸钱又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要用焚烧这种方式？

　　焚烧纸钱的行为，似在表明人们是相信死后是存在另一个世界的。那个世界可能是地府，可能是天堂。是鬼，也可能是其它的什么东西。可是，持有这种信仰的，原本应是一些宗教的信徒，可中国人并不怎么信教，怎么就做起宗教信徒信仰上的事了？

　　事实上，佛教并不主张焚烧纸钱，并认为，这是俗世之人的一种迷信活动。佛教不相信经过焚烧之后的纸库、锡箔等能够被鬼接收到。佛教只认可布施、供佛、斋僧的功德。

　　据说，基督徒也是不焚烧纸钱的，甚至不磕头，但他们敬供献花的方式，却是连我都认可的。

　　从上面的文字看出，真正的信徒并不这么干，反而是我等不信教的人这么干。那这事总该有个由来吧？

　　唐朝有个太常博士叫王屿，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汉以来，丧葬瘗钱，后世以纸寓钱为鬼事。”

　　这话是说，从汉朝开始，人死之后，丧葬之时要用钱币与人同葬。为什么要把钱币与死去的人的尸体葬在一起呢？这与我们中国人认为人死后便成了鬼，有关。《说文解字》里说：“人所归为鬼”。既然人死后为鬼，那么，鬼也一定像活人一样需要钱的。民间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能使鬼推磨”，说明鬼不仅要用钱，而且如活人一样爱钱。问题是，我们为什么不动动脑筋：我们的钱他们用得了吗？从王屿那句话推看，至少到汉唐之际，人们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们把自己使用的钱币埋在死人一起，说明他们只想到鬼也要用钱，可并没有意识到鬼是否用他们的钱？更不要说，我们埋下的那点钱够不够。

　　什么时候起，我们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呢？我无从考证。但据圣严法师说，是到了纸币流通以后，“冥国银行”的冥币，才发行上市。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焚烧纸钱的历史并不长久啊！

　　看上去，从埋葬钱币到焚烧纸钱，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可我还是纳闷：“为什么要将纸钱焚烧”？难道不可以直接将纸钱放于墓地吗？

　　还是圣严法师厉害。但他也只说了个“可能”。——“至于用火焚烧，可能与拜火教有关，相信火神能将所烧的东西传达给鬼神。印度教《梨俱吠陀》中的阿耆尼（火神），就有如此的功能。”（见圣严法师着《正信的佛教》，47页）

　　哈哈！谁说中国人不笃信宗教？这些事，没有一定的宗教根底，哪里想得到呢？也许中国人嘴巴上说不信教，而其实心里是信的？他们比汉唐之际的人聪明多了。那时的人们只知埋钱，却不知道所埋的钱会原封不动地存在那里。不是鬼不爱钱，而且鬼认不得那玩意可以作钱花。所以，几百年后，当人们打开这些墓葬时，会收获许多古人陪葬的钱。那些钱，连我们活人都不能使用了，因为过了那朝代，不流通了，只能作文物，展出给人看。但有许多文物，包括墓葬里的钱还是很有价值的，可以卖许多钱的。所以，中西部地区有很多盗墓贼，发了不小的财。

　　但是，火神能否将我们所焚烧的纸钱如数、及时地传达给我们逝去的亲人，我还是颇有疑问的。因为，倘使我们是在自己的亲人墓地焚烧纸钱，我们似可相信火神有这个法力，可现在有许多家庭并不去亲人墓地，而是在自己居住地找个角落，画个圈，便焚烧起纸钱来了，那火神也能将其送达？即便火神记得了阴间的那个鬼，他又如何能认得清世间的这个人？

　　更重要的，佛教并不认为人死会变为鬼，做鬼仅有六分之一的可能。如果不能做鬼，那会做什么呢？如果做了鬼需要钱，那做了其他，还需要钱吗？

　　实际上，我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尽管我们学会了与时俱进，不再埋葬钱币，而是焚烧纸钱，可是，这冥国的纸币，不是由我们来印制的么？既然逝去的人们回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一定是一个与我们活人无关的世界。我们凭什么替他们印制冥币？冥国银行发行的冥币，岂能交由人类代管？幸好，我们不能使用他们的钱，如果能使用的话，那人家那边岂不是要吃了大亏？

　　稍稍动动脑筋，我们就该知道，我们没有权力印制冥国银行的冥币。即使我们自作聪明，越俎代庖，帮人家印了，又凭什么将其焚烧？就因为有那个火神吗？万一火神不存在呢？岂不是白烧？

　　还有，如果人家的事还要我们代劳，连钱都交由我们印制，那说明那个世界太无能，太弱小，实在可以忽略不计，就如同美国不搭理一些穷小国似的。

　　只是，如若我们连冥国的事也帮着干，那是否表明，我们这些活人与冥国的“人”一直有着联系？我没看出活人有这个能力啊！活人连自己的事都干得不怎么好，冥国的事他们又哪会干得好？——那天我去买冥币时，突然明白：活人给死人干事，不是为了死人，而是为了钱。

　　为了挣死人的钱，我们不仅焚烧纸钱，还焚烧纸扎的楼房、家具、家电以及汽车、飞机和轮船。

　　在我们的想象里，人死之后会回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死人也像活着时一样住楼房，看电视，用冰箱，开汽车，开飞机，还开轮船，一点也不逊于活人，甚至比活人还气派。可活人想过吗？即便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恐怕也不会再以现世的形态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就是说，他们即使住楼房，看电视，用冰箱，开汽车，开飞机，开轮船，也绝不是我们此世的楼房，电视，冰箱，汽车，飞机和轮船。我们还可以再想一想，即使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用纸糊的这些玩意真可以在另一世派上用场？倘如此，那另一世的人们——姑且还称他们为人们吧，岂不是太弱智？

　　佛教是不主张以物品殉葬的，甚至不主张人死之后用贵重的棺木、不穿高价的衣服、不动用过多的物力与人力。这种薄葬主张，与孔子的思想很相近。在孔子看来，“丧，与其易也，宁戚”。意思是说，办丧事，与其追求周备的仪式，不如内心真正哀伤。但现代人似乎完全颠倒了过来：没有了真正的哀伤，仪式倒很周备。

　　佛家的情怀真是了得！他们鼓励世人薄葬，却还有别样的目的——让死者穿上日常所穿的干净的衣服，而将新衣布施给贫苦人家。在佛家看来，唯有如此，亡灵才能得到真正的益处。

　　其实，在我这个俗人看来，这样做，与其说得到益处的是亡灵，不如说是活着的人。佛家讲积德行善，这难道不也是积德和行善吗？当然，仅以此来积德行善，还远远不够。实际上，我们还可以做更多，做更好！我们不但可以将死者的新衣布施给贫苦人家，还可以把他（她）活着时所使用的东西悉数布施给贫苦人家。可惜，我们舍不得，我们做不到，即便是一两件新衣，也不舍布施于人。

　　我并没有皈依佛门，但我认同佛家的一些主张。我曾在一篇文字里写过，我离开这个世界后，会将自己几十年间在这个世间所获取的一切财物，尽数回馈社会，而不只是布施几件新衣给贫苦人家。

　　尽管我可能不那么认同给逝去的亲人们焚烧纸钱的行为，可说实在的，我又一时不想免了这个俗。因为，对逝者，我们所能给的，大抵也就这些了。但愿火神能将我这样的活人所表达的孝心，传达给我的先祖，尤其我的父母。但对我自己，我知道百年后没有人会去我的墓地给我烧一把纸钱。——我曾开玩笑，说像我这种人，做了鬼也会是个穷鬼。之所以开这个玩笑，是因为我不怎么认可阴间一说，也不认为自己会做鬼。当然，我也不奢望做神，在天堂里享受。

　　既然已料到百年后无人上坟，无人祭祀，那又何必留一座墓塚呢？所以，我早就说过，我若与世长辞，那么，就请尊重我的意愿——烧掉，撒掉！溶入大地，干干净净，一了而百了。

　　作者简介：张镭，男，笔名：阿容，原名：张龙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着有《中国人三部曲》等散文随笔十余部，长篇小说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