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材与体式：贾家叔侄的姽婳词

石头记写诗场景不少，命题作诗大多写格律诗，大观园诗社有一次填词，其余都是格律诗。而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一节，却特意安排了关于体式选择的简短讨论。

话说贾家叔侄三个被贾政召去写诗，起因是贾政与众幕友谈论寻秋之胜，快散的时候，谈起恒王与林四娘的故事，一众清客配合唏嘘长叹，纷纷说这是个作诗的好题目，要作挽词。而后贾宝玉、贾环、贾兰急忙赶来，贾政布置的作业是，当场作诗一首咏此事。

贾环写了五言律，诗曰：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贾兰作七言绝句：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贾环贾兰已经交卷，而宝玉还没开始写。宝玉先讨论体式问题：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清客表示赞同这个意见，并且评论宝玉每一题到手，必定要先考虑什么体式适合这个题目，是作诗老手妙法。此日诗题《姽婳词》，而且有了序，序必定也不短，这样只有写长篇古体或歌行，才相称。

宝玉接下来转了九次韵，共十个韵部，铺陈叙述议论出一篇长歌，每一转韵皆随着意思的转折。起手三段铺陈恒王教林四娘等人学骑射之情景，为接下来战事作铺垫。两段恒王战流寇不利之后，写出主旨，即林四娘等闺阁女子亲上战场复仇，战败而死。最后是大段议论，落笔至哀悼之情。

贾家叔侄三首诗，立意各不同。贾环的五言律诗意图兼顾叙事与议论而议论为主，贾兰纯为议论。这两首诗立意都在忠义二字，旨在褒扬林四娘的行为，但如果不结合序来读，无法知晓诗评论的究竟是什么事情，特别是很难看出恒王在其中的角色。

贾宝玉长篇歌行则内容丰富得多，完整叙述了林四娘征战的原委：首先是恒王宠爱一众美女但又有特别口味，遂教美女学骑射；其次是流寇来犯，恒王亲战不能敌，战死沙场；然后是其他兵马出于畏惧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有了林四娘率领一众女子出征复仇之事。议论部分则寓有明确褒贬，对于林四娘主要表现出悲悯之情。这首长歌，在不读序的情况下，读者能完整读到故事和作者的态度。

石头记里的诗，近体（绝句、律诗）主要在应制、应酬、诗社中运用，或咏物或咏一情景。古体歌行则在描摹意识流状态的情绪时出场，林黛玉的葬花词、桃花行、秋窗风雨夕，皆是流动的情绪在某个场景中回旋。

再看唐诗，近体中的七律最多出现的场合是应制或应酬，表达情感情绪主要用五言古体，叙事加议论则长篇古体歌行。题材与体式的关系清晰可见。

应制应酬用近体，因为其格式严整，能表现庄重感，而且便于谋篇。情感情绪用五言古体，因其句子简约含蓄而诗可以写出一定篇幅，字句灵活不拘泥，各类情绪都可以容纳其中。叙事加议论适于长篇，否则说不清楚原委，议论也就失去所依托的本体。

每一种体式都有其特点，也有局限，贾宝玉基于题材考虑用什么体式，其实是追求形式与内容的协调。此中道理，作诗读诗者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