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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水云庵夫人避祸

第六回  水云庵夫人避祸 金銮殿奸相受惊

义仆亲身替主 忠臣舍命投亲

  

话说罗太太同二位公子,带了章琪,挑了行李包裹,出了后门。可怜夫人不敢坐轿,公子不敢骑马,二位公子扶了太太,趁着月色,从小路上走出城来,往水云庵去了。

  且说章宏夫妇大哭一场,也自分别。章大娘道:“你在相府,诸事小心,不可露出机关,倘若得暇,即往秦舅爷府中暗通消息,免得两下忧心,你今快快去罢。让我收拾。”章宏无奈,只得哭拜在地:“贤妻,我再不能够见你了。只好明日到法场上来祭你一祭罢。”章大娘哭道:“我死之后,你保重要紧,少要悲伤,你快快去罢。”正是

  空中掉下无情剑,斩断夫妻连理情。

  话说章宏含悲忍泪别了妻子,出了后门赶回相府,也是三更时分,街上灯火都已尽了。幸喜章宏人熟,一咱上叫开栅栏,走回相府,有巡更巡夜人役,引他入内宅门,早有陈老爹来悄悄地开了门,进去安歇。不表。

  且说次日五鼓,沈太师起来,梳洗已比,出了相府,入朝见驾,有章宏跟到午门。只见宗信拿了假文书摺子,先在那里伺候,那沈谦关会了宗信的言语。

  沈谦山呼已毕,早有殿头官说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一声未了,只见沈太师出班启奏:“臣沈谦有本启奏,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天子见沈谦奏本,便问道:“卿有何事,从直奏来。”沈谦爬上一步奏道:“只因越国公罗增奉旨领兵去征鞑靼,不想兵败被擒,贪生怕死,投降番邦,不肯领兵前去讨战,事在危急,现在边头关总兵王怀差官取救,现在午门候旨,求吾皇降旨定夺。”

  皇上闻奏大惊,忙传旨召差官见驾,有黄门官领旨出朝召差官,趋进午门见驾。山呼已毕,呈上本章,司礼监将本接上御书案,天子龙目观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龙心大怒,宣沈谦问道:“边关还是谁人领兵前去是好?”沈谦奏道:“谅番邦一隅之地,何足为忧?只须点起三千兵将校尉,差官领了,前去把守头关就是了。”天子准奏,就封了宗信为指挥,即日起身。当下宗信好喜,随即谢过圣恩,出了朝门,同着四名校尉,点起三千羽林军,耀武扬威地去了。

  不说宗信领兵往边头关去了。且说沈谦启奏:“臣闻得罗增有两个儿子,长名罗灿,次名罗,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倘若知他父亲降了番邦,那时里应外合,倒是心腹大患。”皇上道:“卿家言之有理。”传旨命金瓜武士领一千羽林军前去团团围住罗府,不管老幼人等一齐绑拿,发云阳市口斩首示众。金瓜武士领旨去了。天子又向沈谦说道:“你可前去将他家私抄了入库。”沈谦也领旨去了。圣旨一下,吓得满朝文武百官,一个个胆战心惊,都说道:“罗府乃是国公大臣,一旦如此,真正可叹。”

  其时,却吓坏了护国公秦双同卫国公李逢春、鄂国公尉迟运、保国公段忠。他四个人商议说道:“罗兄为人忠直,怎肯降番?其中必有原故。我们同上殿保奏一本便了。”当下四位公爷一齐跪上金阶奏道:“罗增不报圣恩,一时被困降番,本该满门处斩,求圣上念他始祖罗成汗马功劳,后来罗通征南扫北,也有无数的功劳,望万岁开恩,免他满门斩罪,留他一脉香烟,求吾皇降一道赦旨。臣等冒死谨奏。”天子闻奏,大怒道:“罗增谋反叛逆,理当九族全诛,联念他祖上的功劳,只斩他一门,也就罢了,你们还来保奏,想是通同罗增谋反的么?”四位公爷奏道:“求皇上息怒。臣等想罗增兵败降番,又无真实凭据,就将他满门抄斩,也该召他妻子审问真情,那时他也无恨。”天子转言说道:“此奏可准。”即传令黄门官,前去叫沈谦查过他家事,同他妻子前来审问。黄门官领旨去了,四人归班。正是:

  慢谈新雨露,再讲旧风云。

  话说章大娘打发夫人、公子与丈夫章宏去后,这王氏关了后门,悄悄地来到房中沐浴更衣,将太太的冠带穿戴起来,到神前哭拜在地,说:“先老爷太太在上,念我王氏一点忠心,救了主母、公子的性命。求神灵保佑二位公子同我孩儿一路上平安无事,早早到两处讨了救兵回来,报仇雪恨,重整家庭。我王氏就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哭了一场,到太太房中,端正坐下,只候来拿。

  坐到天明,家下男妇才起,只听得前后门一声响喊,早有金瓜武士带领众军涌进门来。不论好歹,见一个拿一个,见一双捉一双。可怜罗府众家人,一个个鸦飞鹊乱,悲声苦切,不多一时,一个个都绑出去了。当时金瓜武士拿过众人,又到后堂来拿夫人、公子。打进后堂,那章大娘一声大喝:“老身在此等候多时,快来绑了,休得罗唆。”众武士道:“不是卑职等放肆,奉旨不得不来。”就绑了夫人,来寻公子。假夫人说道:“我两个孩儿,一月之前已出外游学去了。”武士领兵在前前后后搜了一会,见无踪迹,只得押了众人往街上就走。

  出了大门,只见沈太师奉旨前来抄家,叫武士带夫人入内来查,只见章大娘见了沈谦,骂不绝口,沈谦不敢说话,只得进内收查库内金银家事。罗爷为官清正,一共查了不足万金产业,沈谦一一上了册子。封锁已毕,又问武士道:“人口已曾拿齐了?”武士说道:“俱已拿齐,只是不见了他家二位公子。沈谦听得不见了两个公子,吃了一惊,说道:“可曾搜寻?”武士道:“内外搜寻,全无踪迹。”沈谦暗暗着急,说道:“原来斩草除根,绝共后患,谁知费了一番心机,倒走了两个祸根,如何是好?”便问假夫人道:“两位令郎往哪里去了?快快说明,恐皇上追问加刑,不是轻的。”章大娘怒道:“我家少老爷上天去了,要你这个老乌龟来问。”骂得沈谦无言可对,只得同金瓜武士领了人马,押了罗府五十余口家眷,往云阳市口而来。男男女女跑在两外,只有假夫人章大娘另外跪在一条大红毡条上。

  看官,你道章大娘装做夫人,难道罗府家人看不出来么?一者章大娘同夫人的品貌相仿;二者众人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有心认人?这便是忙中有错。

  且说沈谦同武士将罗府众人解到市口。忽见黄门官飞马而来,说道:“圣上有旨,命众人押在市口,只命大学士沈廉同罗夫人一同见驾。”

  当下二个进得朝门,众文武却不认得这假夫人,惟有秦双与他同跑兄妹,他怎不关心?近前一看,见不是妹子,心中好不吃惊,忙忙出班来看,只见她同沈谦跪在金阶。山呼已毕,沈谦呈上抄家的册子,并人口的数目,将不见了二位公子的话,细细奏了一遍。天子便向夫人说道:“你丈夫畏罪降番,儿子知情逃匿,情殊可恨!快快从实奏来,免受刑罚!”章大娘奏道:“臣妾的孩儿,一月之前出去游学去了,臣妾之夫遭困,并未降番,这都是这沈谦同臣妾之夫不睦,做害他的。”沈谦道:“你夫降番,现有边关报在,五日前差官赍报,奏闻圣上,你怎么说是老夫做害他的?”那章大娘见沈谦对得真,料想无命,便睁眼骂道:“你这害忠贤的老贼,口口冤屈好人,我恨不得食汝之肉。”说罢,向裙腰内掣出一把尖刀,向着沈谦一刀刺去。

  那章大娘上前一步,将尖刀就沈谦刺来,沈谦叫声“不好”,就往旁边一让,只听得一声滑喇,将沈谦的紫袍刺了一个五寸长的豁子。天子大惊,吓得两边金瓜武士一齐来救。章大娘见刺不着沈谦,晓得不好,大叫一声,回手就一刀自刎了,死在金銮殿下,沈谦吓得魂飞魄散。皇上看见,原来死了,没有审问,只得传旨拖出尸首。一面埋葬,一面传旨开刀,将罗府的家眷一齐斩首。可怜罗府众人,也不知是甚么原故,一个个怨气冲天,都被斩了。街坊上的百姓,无不叹息。金瓜武士斩了众人,回朝缴旨。天子命沈谦将罗府封锁了,行文各府州县,画影图形,去拿罗灿、罗。沈谦领旨,不提。

  后人有诗赞王氏道:

  亲身代主世难求,却是闺中一女流。

  节义双全垂竹帛,芳名千载咏无休。

  话说罗门一家被斩,满朝文武无不感伤,只有秦双好生疑惑,想道:“方才分明不是我的妹子,却是谁人肯来替死,真正奇怪。”到晚回家,又疑惑,又悲苦,又不敢作声,秦太太早已明白,到晚家人都睡了,方才把章宏送信的话告诉秦爷,说姑娘、外甥俱已逃出长安去了,又将王氏替死的话说了一遍。秦双方才明白,叹道:“难得章宏夫妇如此忠义,真正可敬。”一面又叫公子:“你明日可到水云庵去看看你的姑母,不可与人知道要紧。”公子领命。原来秦爷所生一子,生得身长九尺,黄面金腮,双目如电,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人替他起个混名叫做金头太岁的。秦环当下领命。不表。

  且言沈谦害了罗府,这沈廷芳的病已好了,好不欢喜,说道:“爹爹既害了罗增,还有罗增一党的人,须防他报仇。”沈谦道:“等过些时,我都上他一本,参了他们就是了,有何难处?”沈廷芳大喜道:“必须如此,方免后患。”

  不言沈家欢喜,且言那晚罗老夫人同了两位公子,带领章琪走出城来,已是二更天气。可怜太太乃是金枝玉叶,哪里走得惯野路荒郊,一路上哭哭啼啼,走了半夜,方才走到水云庵。

  原来这水云庵只有一个老尼姑,倒有七十多岁。这老尼见山主到了,忙忙接进庵中,烧水献茶,太太、公子净了面,摆上早汤,请夫人、公子坐下。可怜夫人满心悲苦,又走了半夜的路,哪里还吃得东西下去?净了面,就叫老尼即收拾一间洁净空房,铺下床帐,就去睡了。

  二位公子用了早饭,老尼不知就里,细问公子,方才晓得,叹息一回。公子又吩咐老尼:“瞒定外人,早晚伏侍太太。我们今晚就动身了,等我们回来,少不得重重谢你。”老尼领命,安排中饭,伺候太太起来。

  不多一会,太太起来了,略略梳洗,老尼便捧上中膳。公子陪太太吃过,太太说道:“你二人辛苦一夜,且歇息一停,明日再走罢。”二位公子只得住下。

  到了次日晚间,太太说道:“大孩儿云南路远,可带章琪作伴同行;若能有个机关,送个信来,省我挂念,二孩儿到淮安路近,见了你的岳父,就往云南,见你哥哥一路救父要紧。我在此日夜望信。”二位公子道:“孩儿晓得,只是母亲在此,少要悲伤,孩儿是去了。”太太又叫道:“章琪我儿,你母亲是为我身亡,你就是我孩儿一样了,你大哥住云南去,一路上全要你照应。”章琪道:“晓得。”当下四人大哭一场。正欲动身,忽听得叩门,慌得二位公子忙忙躲起来。

  老尼开了门,只见一位年少的公子走进来问道:“罗太太在哪里?”老尼回道:“没有甚么罗太太。”那人见说,朝里就走,吓得夫人躲在屏后,一张,原来是侄儿秦环。正是:

  只愁狭路逢仇寇,却喜荒庵遇故人。

  太太见是秦环,方才放心,便叫二位公子出来,大家相见。太太道:“贤侄如何晓得的?”秦环遂将章宏送信,章大娘怒刺沈谦,金銮殿自刎之话,细细说了一遍,大家痛哭一场。秦环道:“姑母到我家去住,何必在此?”罗道:“表兄府上人多眼众不大稳便,倒是此处安静,无人知道,只求表兄常来看看,小弟就感激不尽了。”秦环道:“此乃理所当然,何劳吩咐。”

  当下安排饭食吃了。又谈了一会,早有四更时分,太太催促公子动身。可怜他母子分离,哪里舍得?悲伤一会,方才动身而去。秦环安慰了太太一番,也回家去了。

  单言两位公子走到天明,来至十家路口,一个望云南去,一个望淮安去。大公子道:“兄弟,你到淮安取救兵要紧,愚兄望你的音信。”罗道:“愚弟知道,只是哥哥云南路远,小心要紧,兄弟不远送了。”当下三下洒泪而别,大公子同着章琪望云南大路去了。三人从此一别,直到罗灿大闹贵州府,暗保马成龙并众公侯,在鸡爪山兴兵,才得两下里相会。此乃后事。不提。正是:

  春水分序,秋风折雁行。

  话说二公子见哥哥去远了,方才动身上路。可怜公子独自一人,悲悲切切上路而行,见了些异乡风景,无心观看,只是趱路,非止一日。那一日,到了山东兖州府宁阳县的境界,只见那沈谦的文书已行到山东省城了,各州府县,处处张挂榜文,捉拿罗灿、罗,写了年貌,画了图形。一切镇市乡村、茶坊酒肆,都有官兵捕快,十分严紧;凡有外来面生之人,都要盘问。罗心内吃惊,只得时时防备,可怜日间闪在古庙,夜间赶着大路奔逃。那罗乃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哪里受得这般苦处。

  一日,走过了兖州府,到了一个村庄,地名叫做凤莲镇。罗赶到镇上一看,是个小小的村庄,庄上约有三十多家,当中一座庄房,一带壕沟,四面围住,甚是齐整。公子想道:“我这些时夜间行走,受尽风波,今日身子有些不快,莫要弄出病来,不大稳便,我看这一座庄上人民稀少,倒也还僻静,免有人来盘问,天色晚了,不免前去借宿一宵。”主意已定,走上庄来。正是:

  欲投人处宿,先定自家谋。

  话说罗走到庄门口,问:“门上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一位年老公公,面如满月,须似银条,手执过头拐杖,出来问道:“是哪一位?”罗忙忙施礼道:“在下是远方过客,走迷了路,特到宝庄借宿一宵,求公公方便。”那老者见公子一表人材,不是下等之人,说道:“既是远路客官走迷了路的,请到里面坐坐。”

  罗步进草堂,放下行李施礼,分宾主坐下。那老者问道:“贵客尊姓大名,贵府何处?”公子道:“在下姓章,名,长安人氏。请问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客人既是长安人,想也知道小老儿的贱名,小老儿姓程,名凤,本是兴唐鲁国公程知节之后,因我不愿为官,退归林下,蒙圣恩每年仍有钱粮俸米,闻得长安罗兄家被害,今日打发小儿程到长安领米讨信去了。”罗公子只得暗暗悲伤,免强用些话儿支吾过。一会辞了老者,不用饭,竟要睡了,老者命他在一间耳房内安歇。

  罗见了安置,自去睡觉,谁知他一路上受了些风寒,睡到半夜里,头疼发热,遍体酸麻,哼声不止,害起病来了。吓得那些庄汉,一个个都起来打火上灯,忙进内里报信与程凤知道,说:“今日投宿的那个小客人,半夜里得了病了,哼声不止,十分沉重,像似要死的模样。”吓得程凤忙忙起身,穿好了衣衫,来到客房内。一看,只听得哼声不止。

  来看时,见他和衣而睡,两泪汪汪,口中哼道:“沈谦,沈谦,害得俺罗好苦也!”众人听了,吃一大惊,说道:“这莫非就是钦犯罗?我们快些拿住他,送到充州府去请赏,有何不可!”众人上前一齐动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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