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霏儿
2018年春节前，我在澳洲娘家住了三个月后归国。母亲节那天，得知妈妈不幸脑卒中，又急忙乘机穿越浩浩太平洋，飞回墨尔本某康复院母亲的身旁。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看到我妈那副表情淡漠、异常憔悴的面容和半身不遂、似乎瞬间缩水般变小了一号的身体，忍不住冲出病房，在隔壁的休息室里失声痛哭。一位患海默症的希腊病友老奶奶，不知啥时把我揽入怀中，像哄婴儿式的轻拍着我，用听不懂的话喃喃细语。此时我也顾不得她的痴呆症状，伏在她肩头任泪水肆意流淌。
在澳定居多年的妹妹走过来，让黑人护工带走了那位名叫凯丝的希腊老妇人。我极力控制住情绪，回到妈妈床前。听妹妹介绍，妈妈患脑梗后因医院手术水平高超，抢救及时，已经脱离危险期。但再次发生的脑栓塞，导致语言功能丧失，肢体残疾，心情极度低落。
作者姐妹与母亲的合影
澳洲提倡全民医保。医疗卫生体系呈现出公、私立混合的特点，按照医疗服务等级划分有初级全科医疗、专科医疗和住院治疗。除牙科等个别项目外，找全科医生或者公立医院看病，一律100%报销。医院手术后病情好转的病人，立即送往康复中心进行后续治疗。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家坐落在花园里的康复院，好几栋古典风格的四层建筑里，医疗设施一应俱全。我妈住的是️间三十平米的病室，整洁有序地共住着四位女病人。
靠近窗边是一位银发美目，肤白高挑，祖籍英国的女教授黛芙妮，虽步入耄耋之年却风韵犹存。她的丈夫面色红润，衣着考究，戴一顶黑色礼帽遮住微秃的头顶。他每天按时探望妻子，深情款款地吻她，并礼貌地向各位病友、医护和亲属们致意。女教授告诉我们，她的这段婚姻维系了整整六十年，令大家肃然起敬。这一双知性优雅的夫妻，让我联想起了电视连续剧《唐顿庄园》里的那对贵族老年伉俪。
70多岁，个头矮小，满脸细密皱纹的圆脸凯丝，整天抱着一个洋娃娃，睁着儿童般的大眼睛，嘴里念叨着，四处寻找哪扇门哪扇窗户可以逃出去？她一刻不停地踱步，还时常帮病友扯一下床单，貌似在整理卫生，并跟在护士小姐后面各室巡视，但从未见哪位护士对她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稍稍不忙的时候，有个模样妩媚来自台湾的小护士，还牵着她的手，领着她散步。凯丝只有睡觉时才消停，她会把洋娃娃放在身旁，盖上被子一起睡。
在凯丝的旁边，住着一位安静的中年意大利籍患者露琪亚。她每天无数次地翻看儿子带来的家庭像册。她那庞大的身躯，以腹部为中心胖开来，占据着整个床铺。但奇异的是脑袋不大，属于那种古罗马美人儿的鹅蛋型脸庞。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女神般的尤物。她对我讨喜地微笑着，邀请我一起观赏她的宝贝像册。每当我答应她的请求时，她的蓝眼珠深陷在眼窝里欢快的闪着亮光，浓密的长睫毛垂下眼帘，得意地注视着家族相簿中孩子们可爱的影像。她的高鼻梁俏皮而精巧，侧影仿佛一尊精美的淑女雕像。凯丝有时慷慨地让出心爱的洋娃娃给她玩一会儿，作为回报，露琪亚会还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和贴面之吻。
每天探视的时间到了，家人都会陆续来到病房看望病人们。他们拥吻至亲，送上鲜花和食物，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压低声音交谈，尽量避免影响他人和医疗工作。过去在囯内听到不少议论，说是歪果仁亲情淡漠，没有仲锅人家族观念深厚。但据我的观察，老外之间的真实感情并不输于我们。只是因为福利待遇优越，衣撩、叫玉、痒老处处到位，成年人自立门户，孩子老人有锅傢关照，所以得以做到尊重各年龄段锅民的独立生活空间，让人们活得更加精彩潇洒罢了。
康复院为病人提供了六顿餐饮，由病人或家属提前自行点餐。医护们亲切耐心地照料一切，包括治疗护理，洗澡理发煎指甲，洗漱喂饭等事无巨细，没有任何种族歧视，比家人照顾得还要细致入微。
作者和母亲以及亲人留影
亲属在规定时间内前来探视，不要求自家人陪护。尤其令我感兴趣的是病床都像囯内的ICU（重症监护室）那样配有按摩装置，避免发生褥疮。容易坠床的病人，所配置的病床可以搖至几乎平行于地面。常用的便携式检测设备可以直接推至床前，减少了病人活动，为医护人员节省了时间。还有一种机械操作的吊椅，可将我妈这类长期卧床的病人吊到轮椅上，推至绿植繁茂的户外花园里晒太阳。医院维护电器、病床、门窗、卫生间等设施的管理人员，定期检查修理，各方面运作井井有条。
医院知道我妈是基督徒，专门请来了基督教神职人员为她祈祷。妈妈所在教会的教友们也都前来探望，为她唱圣歌。凡他们到来，或是她最疼爱的外孙们来探望，我妈便会习惯性地报以难得的灿烂笑容，有一次还发出了含糊的话语声。
因为咀嚼障碍，妈妈每餐只能享用各种糊状食物。可当护士帮她喂餐时，她连续几日拒绝进食。澳洲不主张强迫喂食，对于头脑清醒的病人，一切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眼见妈妈日渐消瘦，我和妹妹为她按摩，并瞒着医生，用针筒强迫给她喂食。只见她顽固地抵抗着我们，拼命用舌尖顶住针筒头，略带歪斜的面肌和凶狠的眼神，让我们姐俩儿无比心酸。我不明白，我们那爱穿红色高跟鞋，爱照镜子，笑声清脆悦耳，曾经格外秀丽的妈妈，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康复院的主管是一位上海移民的美女医生，她笑容可鞠，每次查房都化着精致的淡妆。她告诉我，妈妈的医疗、餐饮费用每日合1600多元澳币，全由澳洲政府承担。在这个富足自由的囯度，退休后的老人和入院的病人，不分官民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女院长召集我们姐妹与医护人员开会，准备停止为我妈补液。专门告诫我们，不许瞒着医护人员，强迫母亲进食。但她同情我来澳的时间有限，允许我每天可在母亲的病床边多呆几个小时。我和妹妹接受不了停止为妈妈补液的决定。幸而，次日有位目若点漆的日本靓女医生查房时，指示护士延长䃼液时间。我和妹妹逐渐熟练掌握了针筒喂食的技巧，继续偷偷给妈妈进食，终于让她熬过了康复期，转入当地老人院休养。
听妹妹说，养老院的服务水平与康复院一样高，但疾病中的老人像是磨损的机器，各部件不可能恢复原状了。今年的母亲节里，看到妹妹发来的视频，妈妈的肌肉严重萎缩，瘦小干枯变形，心情极度郁闷，她那痛苦厌世的表情令我不忍直视。
想起过去的妈妈，业务工作出色，聪颖要强，人缘极好。退休移民至澳洲后，她和妹妹一起艰苦创业，走过了曲折蜿蜒的人生道路。她一生喜读小说愛看电影，爽快健谈，写得一手中英双语好文，观赏品味不低。前几年还学会了️上微信刷朋友圈，高龄的脑袋瓜里是非曲直清晰明了。闲来弹奏家里老式的旧钢琴，让我们陪她一起哼唱那些三十年代咿呀温婉的流行曲。每年回国，我都为她量身定制各种款式的丝绸服装，她白嫰如婴儿般的肌肤，穿香云纱的改良旗袍最美。我让她半躺在沙发上点击观赏电视里的大片儿和美剧。对于低劣的神剧、宫斗剧她是不屑一顾的，一眼就能挑出毛病，谁也别想糊弄她。
如今的妈妈，耳聋眼花四肢无力，已然没有任何精神享受，生命质量急剧下降。望着老妈妈的惨状，我想起了那位康复院女院长的话，她让我们尊重老人自己的选择。我的心里百感交集，不知当初我和妹妹强迫她进食，到底对还是不对？
可那时的感情，实在接受不了最亲最爱的老妈丢下我们绝尘离去，并非因为维护中国“孝文化”中做儿女的“好名声”。对于生命的价值，生与死的话题凝重而静穆。我想，像妈妈这样自由灵动的心境，追求完美品质的生活态度，她一定希望自己选择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苟且求生。妈妈️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她一定渴望“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哦，亲爱的妈妈，虽然，虽然如此，我和妹妹最终仍旧不敢想像，没有您的日子，我们何以为生？请您原谅我们的自私，母亲在，家便在。多老的孩子，因为有妈妈，就永远是幸运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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