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时间：2014年11月24日晚上9点
访谈地点：连州二鞋厂展区
姜健：著名摄影艺术家 策展人 代表作《主人》《场景》《孤儿档案》
（内容涉及：艺术家本人的摄影经历、感受、对过去摄影师的讲述、对当代摄影师的看法、讨论中国摄影的独立性、评价及未来方向、东西方摄影艺术的比较、摄影的意义等）
姜健《孤儿档案》
现代摄影网：姜老师，您好！很荣幸在连州摄影节十周年这个时机您接受我们的邀请参加访谈。可以先聊聊与您同时期的摄影师的作品特点吗？
姜健：我们这个年代的摄影师身处改革开放的时代，这个时期中国社会发生巨变，从农村向城市化进程中的巨大变迁。我们当时拍照，完全出于对于摄影的热爱。当时一个胶卷要三块多钱，而那个时候的工资是十几块钱到几十块钱。但是我们依然用照相机持续不断地拍照，后来发现这些影像是跟我们的生活有关，这是极其珍贵的!那个时代我们喜欢摄影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理想，更没有重要的责任。我觉得这种自然的热情是最珍贵的、最纯洁。现在回头看才把它们放在一个比较明晰的社会脉络上去，那么这个时候摄影的价值体现了。这是我们的幸运，不是我们的高明，不是我们有多么地前瞻性、多么地有眼光。后来我们逐渐地对影像也有了认知。1997年我到了国外，在美国做了一次个展。我在美国纽约的一间小书店里看了很多画册，关于肖像、各种各样的黑白、彩色的记录性影像。当时1993年已经开始拍摄的《主人》，等于有了一个强心剂，因为外国的摄影家都是这样拍照片。但当时在中国，很多人认为《主人》这类影像就是呆照，留影照，没有艺术性。甚至纪实摄影也说它没有纪实性，肖像不会讲故事。但是当我坚持十年把《主人》拍完的时候，我发现它既有叙事性，也有审美价值。历史和时间会改变我们对影像的态度。走到当今，再看过去，我们有什么资格去批判它们？只有欣赏，因为摄影最重要的是在时光空间中记录人类生活的足迹。所以我的《主人》、《场景》、《孤儿档案》，所有的这些影像都是靠时间沉淀、社会的变革，社会发展进程中的记忆，才是摄影艺术最重要的意义。
姜健《主人》
现在的年轻摄影师比我们有了更前卫的语言表述，他们可以看到更多的国内外先进传媒的手法，所以他们的影像跟我们的有所不同。虽然有些东西我们看不懂，但是我绝对不会去轻视他们，也不会去阻止他们。我会鼓励他们，以他们的自己的语言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觉得这是正确的。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语言方式，这个是很重要的。我们不应该是对立的，我们应该是互相辅助、互相传承的关系。
你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的作品怎么会跟桑德的作品在一起”？其实这是奥古斯特?桑德的重孙子朱利安-桑德有这样一个意愿，他在中国看到了一个可以继承他祖父影像的传承。从中国到世界；因为人类是共通的，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想法。包括它的编排方式，展示样式这都是他认为最有效的影像传播方式。我也很荣幸，对我来说是很好的借鉴。影像如何来传播，现代社会如何把古典的影像在当代的语境中，让现代的人能够接受。我想这些影像让现代人看，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相差半个世纪，不同的种族，东西方文化的比较，我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现代摄影网：奥古斯特-桑德和老师的摄影展《时代的肖像》（2014年连州摄影节十周年特别展，果品厂展区，大师展）这组作品，无论是东西方文化、还是时间年代差距上相差甚远的摄影家放在一起，难道不怕看展的人会比较吗？
姜健：这个问题很好。影像的欣赏和影像的传播是两回事。但是从语境的平台去评价的时候，自有一个不同的判断。但是从影像传播真正的体系上，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传承关系。
现代摄影网：所以说，《时代的肖像》这组作品应该是从两个角度来看吗？
姜健：现在西方有这样的评价，他们认为我的环境肖像是先锋的当代的作品，桑德的作品已经成为一个古董和经典的模式，甚至是一个过时的影像。但是两组影像融合的时候就会产生活力，这是西方人的想法。
现代摄影网：把这组（影像）作品重新激活了吗？
姜健：激活，达到一个再传播，形成了一个东西方合力的传播。因此我相信这组作品明年（2015年）在中国如果再有更大规模的展览，它会在中西方产生一个非常重要的影响。
现代摄影网：可以聊聊老师对于现在中国年轻摄影师和他们的一些作品的看法吗？
姜健：年轻摄影师在中国是一个进步力量。中国当代的观念影像，当时叫先锋影像，在90年代已经风靡美国和欧洲的时候，那等于是摄影真正的国际接轨的影像。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呢？在那个时代成名的艺术家，还有什么新的作品能冲击国际影像的舞台？甚至是市场。年轻摄影师他们是否能比那时的艺术家更上一层楼？能有关于自主的、东方的、中国本土的，关于我们自身的原创影像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而我认为他们大部分的影像基本上还是在模仿，所有的作品都能找到西方的原型。还有就是当今出了一个稍有影响的作品，马上就会有无数的摄影作者去跟进，这样的表述是原创性严重不足。而且整个中国摄影没有在国际上取得重要的位置。
所以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如王庆松、刘铮等摄影师，其实在中国还不是很多。还有张洹，他也是河南人，他的影像其实很厉害的，但是他是综合艺术，行为艺术。但是现在还能出一个这样的艺术家，在国际国内能代表影像先锋的名字吗？这是很少的，这是我们很大的问题。如何能建立自身的体系、评价的体系、艺术的体系，然后在西方具有话语权。现在仍就是西方评价我们，还是停留在西方的艺术框架里，资本的推广，垄断。他们来买我们的作品，他们评价这些摄影师的高低。西方觉得他们很像西方的某位艺术家的东西，这样的评价是不够的。我们终极目的是东方（中国）有自己的评价体系，也能够培养自己的艺术家在国际舞台占有一个顶尖的位置（品牌），我觉得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事。但这并不容易，因为这个是牵扯到中国的资本，政府和民营资本他们会不会支持中国的民族文化，像以前支持民族工业。
现代摄影网：除了刚才说到这一辈的艺术家，我想再问一下，比如说对陈哲、张克纯等这一辈的老师的看法吗？
姜健：陈哲、张克纯也是西方认可的艺术家。这些影像我在西方都见过，是西方司空见惯的作品，他们都成功了。我认为是西方人看到了东方女性站在女性的角度作出这样的影像表述的时候，要鼓励她们。张克纯这类型的作品也是西方艺术家走在前面。
现代摄影网：可以谈谈关于中国艺术家的意识层面的问题吗？如果中国这一批年轻的艺术家，他们能够从自己里面萌芽出以增加中国摄影师在全球艺术平台上的一个辨别度，譬如谓之“专属中国意识”的一种标识？
姜健：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开始，我认为现在的新摄影群体，比如塔可、黄晓亮、魏壁等艺术家。例如魏壁的《梦溪II》这些作品都是带有浓烈的中国味道的。
现代摄影网：去年（2013）连州摄影展上魏壁的《梦溪》已展出，去年的展览非常特别。魏壁特意从故乡梦溪把泥土运到连州，与这些照片融合在一起。他所呈现不单单的只是照片，还通过外界的物质来增加《梦溪》的艺术表达力。
姜健：他的作品应该算是多媒体、综合材料的影像制作。再加上他的书法，已经突破了摄影固有的平面语言。魏壁的书法非常好，字写得很漂亮，非常具有中国的东方元素。我们应该鼓励这类的影像，应该把这类影像推广到全世界。
现代摄影网：太有个性的东西，一旦数量多了，它原有的个性就被减弱吗？
姜健：你说的这个很重要。中国的主要的问题就是从众心理。只要有一个获奖的东西，很人多都会去模仿，去跟随。当然了，这样会成就这个艺术家，但是破坏了（作品原有的）艺术价值。
现代摄影网：这貌似一个规律，无论是艺术类，还是行业类别，某一个人或某种项目短时间内一炮而红的话，这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姜健：对。现在经常有这种一夜走红的现象。这与西方艺术家不同，人家是有规律的。从学习、到进入社会，到进入一层一层的社会实践，然后展览，传播，评论等等经过很长时间，然后他们才会真的很出名。现在有些年轻人我认为他们的作品还在习作之中，忽然就获奖了，然后他的东西就没边了。我想这未必是个好事。
现代摄影网：可否再从一些其他年轻的摄影师的角度来评析？
姜健：中国现在的问题很复杂，这是跟经济、社会发展进程有关。当下社会的体制也制约了艺术的发展，对于有些个性化的艺术家没有很好的土地和营养。很多艺术家在本土没有发展的机会，要不就在国外成名了再回来，省内的艺术家出国或出省都发展的很好。为什么在本土不行呢？中国在这方面还是有问题的。
现代摄影网：会觉得身边的东西都不是太好的吗？
姜健：是的。对于身边的事情反而麻木，就说人对父母的感情、夫妻的感情，老是在最后的时刻，父母要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才表示感慨，才表示遗憾。拥有的时候却不懂得珍惜。夫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最平淡的每一天都是重要的。但是我们往往都是在最后的时刻、老去的的时候，才感觉到珍惜。
现代摄影网：我也非常不认同这样一种态度，应该从此时此刻立马行动。
姜健：很多事情我们本来就应该平平淡淡的、持续去做的。这种爱心，感情，应该融入到生活之中。因此，影像也应该是这样。我认为我们的影像不应该是暴力的，好像那种特别的题材就会感觉高大上。我不喜欢这样的影像，我希望微妙的、潜移默化的、有力量、更深沉的、更持久的去表述去观看、去传播，这个时候你的影像是最有力量的。
现代摄影网：关于这个观点我很认同。但是好像确实题材灰暗的作品更容易得到认同。关于这些相较负面题材的作品带来的信息，也在表达某些意识，在表达某种思考，也表达出了一些我们不敢去面对的真实，但是我仍然认为摄影创作能把好的一面传递出去。但是事实又给了我警钟：真善美的题材出不了大场面！
姜健：我觉得今晚的谈话把一个真正重要的事情说到了。影像是心中的，内心深处的态度和所有观看的意义都应该表现在影像之中。让大家都能感受到，让中西方都能认同，民众和专家都能认同。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是最好的，有些太偏激的东西，我也接受不了。因为那个东西就像吃辣椒，这么辣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有的人会很有快感，他们很有自娱自乐的感受，但是我希望还是能照顾一下大众。
现代摄影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某些敏感、相较负面的题材拍摄的摄影师在整个摄影圈，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因为如果所有的照片都在表述真善美的时候，就无法凸显它原来的特质与珍贵。所以当一些猛烈或以一种相对负面的精神意识来表达的时候，就好像电击。被电一下的时候，整个身体都会活过来。
姜健：不错。这些东西对于影像是一种评价、或者观看的角度，我们如果从公正的角度允许任何的影像语言去述说，但是我们终极的观看，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会有一个公正的评判，到底什么样的东西最长久，最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的影像不是给当代人看的，是给后人看的”。后人会怎么看？比如说毕加索，现在还有争议，外国的艺术家现在还是评价毕加索是疯子，但是毕加索是家喻户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艺术家，他是先锋的，他一直在做一些很前卫的艺术，很多人会跟随他，我觉得这就够了。历史正是这样写成的。我觉得影像也是一样的，相信历史的后人的判断是公正的。
现代摄影网：简单回忆，部分世界摄影大师的作品，比如说薇薇安、布列松、拉蒂格他们的作品都是大众能接受的。
姜健：你的这个例子举得很好。为什么呢？拉蒂格是拍生活照的，布列松是拍着玩的。（布列松从来没把摄影当回事，他是要当画家的，他觉得绘画是最神圣的。他拍照从来都是很绅士的，从来都是平视的，然后他在打猎，在拍美好的瞬间。不管是什么事，他就是要捕捉那个瞬间。但是在他年老的时候，他说他要息影，他要去画画，他还是瞧不起摄影。）这说明，摄影是一个大众的东西，他们处在大众的传媒中，最普通的、最容易被大众接受的是摄影。
现代摄影网：在历史的长河中，经过100多年的洗刷后，从西方到中国，能够被中国人记住的都是这些被民众所接受的影像题材。这类摄影师他们没有把很复杂的东西加进去，就是由心而发。
姜健：刚才你的观点很重要。摄影的生命力在什么地方？有一年，我在法国阿尔勒，阿兰?朱利安和我去看展览，那年的主题是留影。在一个重要的场馆，有个摄影师拍了很多的照片，都是关于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很漂亮，非常普通，但是她很向往时尚，在罗浮宫、塞纳河，拍摄各种风景的留影。还有一些拍得也不好，歪七扭八。但是这组作品给了它20多米的展线。有人告诉我这个摄影师和照片中的女人的关系或者是恋人或者是情人。不管是什么情形，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连续拍了三十年的影像。这组影像从技术的角度可能没有意义，但是从摄影的角度来说，太有意义了！摄影是干什么的呢？可以真实地记录“我们的感情”。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三十年如一日地去给她拍照，这是特别令人感动的。还有一组照片，是哥们几个当兵，二战时期的士兵，空军、海军、陆军。展览场馆里都放大至一人高的彩色照片，都是傻瓜相机拍的，颗粒很粗，从技术上看照片完全不可看。到了二战结束时，这哥几个，当年那些士兵还活着，有些是少尉，有些是将军，他们又拍了合影。其实他们经历战争不死，仍旧在一起，这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影像表述。所以说，摄影在一个更重要的层面，是记录我们的生命，记录我们生存的轨迹，这才是摄影最重要的意义。这个跟绘画是有区别的。虽然绘画也有这个功能，但是它远远不如摄影。
现代摄影网：绘画作品也有这种在细节处能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关于穿透力和影响力，没有摄影那么直接。
姜健：摄影的特点是真实，但有时它的真实有点可怕。所以有些时候要利用好这个真实，它有益于表达和表述。但是如果用得不好，就是我前面说过的摄影是双刃剑，它会伤害一些人，它不如绘画那么含蓄。
现代摄影网：我想这跟创作的过程是有关联的。画家需要慢慢描绘，有思考的余地。而摄影师在前期画面已经形成在脑海之中，瞬间作品就能完成。
姜健：瞬间定格的语言，虽然有些在后来可以改造，但依然是瞬间的结果。摄影的本质是真实与记录。但它到底什么最有力量，它跟其他的艺术门类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研究是重要的。在艺术史里面，我们应该找到摄影艺术的独特位置。
现代摄影网：关于摄影的创作，胶片还是数码，您觉得这重要吗？
姜健：不重要。因为数码是一个时代的进步，与时俱进必需使用的摄影语言。胶片是一个传统的，我们应该尊重的经典技术。这两个东西在不同的题材体裁、不同的时期、应该分开区别使用。
我的《孤儿档案》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用胶片。为什么我后面用了数码？这是时代在变。90年代之后，数码摄影发展地特别快，也相当好用。我在拍他们肖像的时候，我不想去打扰他们，不去摆布他们，我会用最快的瞬间去凝固他们的影像。在不惊扰他们的情况下，那么只有数码相机可以完成。后期的打印还是数码，所以我们不能逃避，也不能回避社会的发展。当然有些人坚守传统，这辈子就玩胶片，我也很欣赏。但是我们绝对不能把数码看作这个时代科技的怪物，完全不接受它，这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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