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开过杏林湾大桥,滴滴司机指着前面不远处的“集美·阿尔勒摄影季”大幅海报操着一口闽普问我:“那个是英语吗?”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回答:“对我就是去那儿”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司机的套路截然不同,只好改口回答:“对,那是英语。”
司机又问:“这个摄影季是个啥活动?”
我回答说:“就是弄了很多照片,做了一个大展览,还有比赛。”
司机又说:“哎呀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人去那个南极拍的,一只那个海豹啊,在吃鸟,真是太厉害了,那个照片要是放到这个活动上,肯定能得大奖。”
我看了看滴滴app,距离终点还剩10米,于是回答司机说:“对啊真是太厉害了。”
“这是展?我进来了吗?这就完了?”
让我给大家展示一下我都看到了什么导致我如此迷乱——
▲这是艺术家范西的作品《客厅》,作者营造了一个虚拟的真实空间,进入这个空间里面,每个目之所及的物体,都可能与墙上挂着寥寥无几的画面,产生可能但又无法确认的联系。
物体和景观很真实,影像却虚构又模糊,作者用这样的方式来探讨摄影的本体到底是什么,决定性的瞬间究竟是否存在等等。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观众蒙圈的展。
“这是展?我进来了吗?这就完了?” 我听到不止一位观众发出上述的疑问。
▲这是艺术家易连的作品《痴人说梦》。作者在这个空间里,利用静止图像、碎片化文字和动态影像三种手段,跟每个观众描述他这十年来做的梦。
梦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让他人直接体验的“影像生产”,而作者让观众通过观看他一帧帧的睡眠过程中表情变化的监控图片、在图片上添加像弹幕一样的关键词、以及找到相似场景,利用演员和道具来模拟梦境情节的混乱无序,真实地让观众对他的梦感同身受。
▲这是艺术家刘玗的作品《停泊在车站的愚人船》。整个展览就是一个黑屋子和两个大屏幕,一张静止的照片都没有,所有人坐在地上看视频。
视频内容在讲述台北车站里聚集的两百多名流浪汉的故事,全都是主观视角,流浪汉对着镜头或凭空在说着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字里行间却又渗透着他们的苦难经历。真真假假之间,画面就在观者的脑海里出现了。
▲这是一个由多名艺术家联合呈现的多媒体展览《喂,吸力小子!》。说真的,如果没看到这个展的英文名,我真的不明白这标题在说啥呢——英文叫《What‘s up,Siri boy!》,所以这应该是一个在讲述真实世界与AI虚拟人物之间关系的展览。
整个展又分了7个部分,用平面图片、动态视频甚至把观众自己也套进去的空间装置共同表现。
别的看不懂,我对其中一小段拐角的走廊印象特别深刻:走廊两边是看似平平无奇的led灯管,身后是一个连着面前液晶屏的摄像头,但观众用任何数字摄影摄像设备,都会因为灯管频闪跟摄影机刷新频率的不同步,而出现奇怪的画面,跟鬼片似的……
▲这是艺术家李枪的作品《我们的记忆为什么总是黑白?》。整组作品几乎没有一张是完整的画面。
作者利用已出版的各种杂志中的图像和文字,通过一种破坏性的方式纠缠在一起。远看墙上的拼贴,还能发现人的表情,地面上则是一地鸡毛,作者还在现场鼓励观众把地上的纸片撕得再碎一些,有一位老爷爷干脆潇洒地玩起了天女散花的游戏。整个装置都在寓意宣传与真相的相互关系。
▲这是艺术家屏控小姐的作品《无意识拳》……不多说了,真的看不懂,编都很难编。
装置和多媒体类型的布展方式在整个摄影季中的比重前所未有地大,令观众目不暇接的同时,也让人心存疑问——
“这还是摄影展吗?”
在对创始人的群访环节里,三影堂创始人荣荣说:“策展人去选择艺术家,而我们来选择策展人。我们其实不选择图片,我们选择观念。所以你们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当代艺术展陈方式,比如装置,比如录像等等。
从去年获得发现奖的雷磊发端,都用不到照相机了,这是新的时代。”
阿尔勒摄影节总监萨姆·斯道兹就以上的现象说:“艺术家的重点不是图片,而是想法。阿尔勒在摄影这件事情上更专业,所以选择用摄影作为语言,但也只是一种形式和途径而已。拍照很容易,但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很难,不是每个人都有特别的想法可以合理地传达出来。”
这个观点不仅在上述的中国艺术家里变得流行,这次法国阿尔勒带来的“年度阿尔勒”单元中的8场精彩展览里,也不乏这样的表现。
▲这是法国和英国联合呈现的匿名作品《家》。
当一位电影导演意外买到了一盒老式幻灯片,他立即被里面的家庭影像吸引了。这些影像都是由柯达克罗姆经典反转片拍摄的,强烈的色彩和不经意的拍摄方式,使“家”的情感纽带被无限地延长。
于是展览现场独出心裁地还原了一个上世纪70年代的英国家庭客厅的样子,从装潢到家具,甚至连展陈方式都是采用一台柯达生产的自动幻灯机投影到幕布上,让观众仿佛穿越到过去,置身于那些匿名家庭之中,活灵活现。
摄影季巨型海报上那张“老太太露内裤”的诙谐照片就是出自这个专题。
让照片自己发声
除了这些天马行空的装置艺术展,相对传统的图片展陈在本届摄影季中更是彰显了强大的力量。去掉那些附加的脑洞,让照片自己发声,更需宏大的精神支持。
▲“年度阿尔勒”单元里的这一组宏大的作品就是这样的典型。
这是来自法国摄影师菲利普·尚塞尔的作品《数据地带Datazone》。这组作品非常宏大,占据的室内展区是其他作品的2-3倍那么大,但仍然只是一部分。
15年来,作者不断探索着我们星球上的敏感地区,并记录下那些令人担忧的衰退症状:生态创伤、混乱的去工业化、现代化后带来的惰性衰败与挫折……没有死角,这位传统的摄影师用直白的记录,给予了这个世界最残酷的提醒。
他从南极开始,到中国的重庆收尾,他说:'我去坐了中国西南部最快的高铁,我觉得,中国是未来的。'
▲相近体量的作品,还有来自马格南摄影师 吉·勒盖莱克的组照《中国体式》。
这是一位拥有42年摄影经历的马格南老将,本组作品选自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应邀来华,在福建拍摄的照片。整组作品全然是马格南或是徕卡经典摄影师的做派。
老爷爷头发全白,脖子上稳健地挂着一台徕卡m6胶卷相机,眼睛锐利如鹰地审视着他面前的每个行动,似乎随时就能举起相机拍下些什么,又随时应观众的问题端坐畅谈。读他的照片,也如他的人一般,幽默、随和、热爱、热烈。
作者林苒是集美大学美术学院的老师,这组作品记录的是她家门口小花园里,在石凳上住了三年的流浪汉的生活行踪。而城里却有很多空置房,以此探讨关于城市空间的现实矛盾。
展陈方式也是别出心裁,在空间里布置了一张腾空的小床,上面拖曳下来的纸,都是她长期以来把这组作品发到朋友圈后得到的回复。
可我觉得,本组作品的最大亮点在于本展区门口安排的留言本上,唯一有字的一页:
这是一条匿名留言,留言者的身份和内涵我们不得而知,可是这个“难”确实是方方面面的。
太难了...... 加油吧
本届摄影季一共准备了两项大奖:集美·阿尔勒发现奖和女性大奖。这其中,每个奖项的揭晓都富有极大的戏剧性,这些戏剧性甚至压根儿无须主办方策划安排。我想,这一切都源于摄影艺术在中国的“难”吧。
本届发现奖颁给了上述展览里面,用多种形式描述梦境的《痴人说梦》易连。
当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李舸念出易连名字的时候,策展人慌慌张张地上台来说,因为易连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得奖,此时已经赶去机场离开了……离开了……主办方和一众领导在台上逆光都掩饰不了脸上的尴尬……
有人提议说让策展人代领好了,又有人提议让易连接个电话说一下获奖感言,最后还是荣荣老师一锤定音:“让他马上回来,不然20万奖金不给了!”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策展人大大方方地代领了奖项,可获奖艺术家易连还是火速赶了回来,在媒体群访阶段出现在了大家面前,憨厚地举起了他的奖金。
一位背着单反相机戴着老艺术家贝雷帽的先生,虚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用中英双语提出了一些我猜那个“海豹吃鱼”滴滴司机也会提出的问题。
他问:“请问获奖的易连,你为什么凭什么要叫‘艺术家’?另外我觉得,作为一个摄影展,应该展出一些有价值的照片,对社会有正面意义的照片,你们玩的这些东西,我看不懂,怎么办?”
真的太难了……在摄影季获奖还得脑子快口才好……
在摄影艺术和美学教育相对滞后的中国,这样的问题一定存在于绝大部分普通民众的脑海里,只是或提出来或憋回去的关系罢了。包括我在内的多家媒体,也向主办方提出了这样重要的问题:
“集美阿尔勒有没有做过市场调研?选中什么样的作品展出,是如何考虑本土观众的接受能力的?”
而我们直接或间接地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于是本届摄影季,除了被动的展览之外,更是安排了色彩纷呈紧锣密鼓的讲座、对谈、分享等活动,一时间,三影堂内摩肩擦踵齐聚一堂。
观众有相当数量的长者及学生,于是主办方还贴心地安排了同声传译,使更多人能够无障碍地接触到艺术家真实的思路。
所有这些,都是主办方为了摄影季的包容性所做的努力。
更有甚者,展览还包含了如下重量级板块:
韩国首尔博物馆带来了寇德卡、布拉塞和贾科梅利的原作;法国阿尔勒带来了爱德华韦斯顿的原作!
这些照片,都是每个学习摄影的人,在教材上看过无数次的豆腐块,在集美,却能直接触摸到原作,这是在“连个正经的摄影艺术博物馆都没有的中国大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每届集美阿尔勒例行的致敬一个亚洲国家的环节,今年也给到了历史悠久的印度。
▲印度的阿乐卡兹艺术基金会和印度艺术摄影博物馆也提供了重要的作品参展。
集美阿尔勒在仅有的一间三影堂、一座美术馆里,快要做到法国一个小镇做到的事情了。
记者还问易连,请问你对接下来在法国阿尔勒的个展会有什么样的预期?
易连说:“我连今天集美阿尔勒的领奖都差点错过,你现在让我预期明年的法国阿尔勒,我给你的回答一定是在胡扯!”
“她的名字出现在了我们所有评委的选票里”
她在十几年间,使用老式的胶片相机,记录下身边那些个性又自我的年轻朋友的变化,这些肖像敏感而又热情,反叛而又真诚,用集美阿尔勒总监黎静的话说:“罗洋的名字出现在了我们所有评委的选票里,我们没有刻意去做什么风格的区分,罗洋的作品足够的打动人,这就够了。”
在三天的活动中,我无数次在各种场合见到沉默独处的罗洋。
我在女性大奖揭晓前的空隙里跟她搭了话,我说这个奖项的候选人里有你的话,就一定是你的,她说谢谢,揭晓之后,她看到人群里的我,再次说了一句谢谢。
罗洋的获奖也给整个三天的摄影季开幕活动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本次女性大奖作为评委身份跨界参加的女演员梅婷,我饶有兴致地参加了对她的群访,想知道她与摄影究竟有哪些可以作为强势理由的联系。
梅婷说,她老公是摄影师,因此在北京就经常带她和孩子去三影堂看展,平时生活中拿起相机拍她和孩子的状态也让她十分享受,那种不刻意不造作不强求而又鲜活地美的照片,让她觉得非常幸福。
同时,她在工作过程中也接触过一些女摄影师,剧照师,她们的工作态度和作品都让她觉得,女性不该在摄影这个领域被忽视,反而是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 。
我举手问她:“我觉得您特别美,您觉得有没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把您先生平时拍您的那些自然美的照片,都拿出来也办一次摄影展?”
梅婷大笑着回答 :“那你得问他本人,他就坐在你旁边啊!”
我一回头,看到身边一个穿着短袖和工装裤眯眯眼的大哥看着我笑,嘿,他就是梅婷的先生,著名的电影摄影师曾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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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眼花缭乱的新锐影像,终于坚韧有力的女性视角,集美阿尔勒就像厦门本土的夜排挡,既包容又专注,用最温柔的方式把最好吃的献给你。
晚安集美,明天或许就是中国摄影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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