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天气都是好天气
作者 芒果街精灵
【一】
从洛桑火车站下来，看着阴沉沉的天和空荡荡的站台我有些茫然。
在日内瓦上车的时候，我拎着行李箱冒冒失失钻进了一等舱，在检票员的提醒下才注意到我走错了，不得不拎着行李箱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二等舱。好在二等舱一点也不拥挤，我找到了一个空座位坐下来，对面没有乘客。
放好行李箱，我从书包里拿出《寻羊旅行记》。尽管电子阅读器已经很流行，在需要轻装上阵的时候也拥有无比的优势，但我还是喜欢纸质书，甚至会在旅行的时候带硬皮书，因此不得不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我至今还保留着文学课学生的习惯，喜欢在阅读的书上划线条，写笔记。这是一趟历时很短的旅行，我不得不提前设定好了闹钟，以提醒自己不要错过下火车的时间。在国内旅行去某个地方乘火车动辄要三、四个小时甚至一天，和在瑞士旅行需要半个小时以内拎着行李箱下火车的短途旅行相比，我更喜欢前者。我的旅行方式是在移动的车厢里读书，偶尔像旁观者一样看一看这个别人生活的世界。遇到偶然的目光交错的时候，无论是乘客还是列车旁的路人，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目光收回来，缩回到我的世界里，我狭窄的现实世界和在书里蔓延的想象世界。
这一趟旅行计划里本来没有洛桑这一站。出发前给小惠打电话告诉她要去瑞士的时候，她拜托我绕道探望一下她在洛桑的老朋友，嘱咐我带上礼物，带去她的问候。小惠的朋友马柯特太太是当地大学国际交流办事处的负责人，两年前小惠在大学历史系做研究员的时候曾多次承蒙马柯特太太照顾。小惠很容易和长辈交朋友，两个年龄几乎相差一倍的人竟然可以有很多的共同话题，有相似的音乐和艺术品味。
几天以来我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给马柯特太太挑选什么礼物。来到欧洲两个月，我出发前从国内带来的各种礼物早已一件不剩。而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在这里无论挑选什么我都对自己的品味毫无自信。昨晚在日内瓦老城散步的时候，路过一家商店，我被店里的灯光所吸引，站在玻璃橱窗外注视着店里的奇观。彩色的灯光下的有一个塔状的八层点心架，圆形的点心架沿着轴心旋转，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蜜饯在浅色的盘子里在我眼前缓缓地经过。当我的目光和店员相遇的时候，我才察觉自己大概在门口呆站了有一会儿了。我胆怯地扭过了头，眼睛却偏偏眷念着方才流动的盛宴。于是我硬着头皮走进店里，打算借机敲定我送给马柯特太太的礼物。推开门走进店里才发现点心架旋转起来的步调是和着店里正在播放的音乐的，是肖邦的某一首曲子。我从来没有弹过钢琴，虽然每个季度都去听一两次音乐会，但仍然叫不出大多数曲子的名字。
我选好蜜饯，又挑选了一个有花纹雕饰的木盒子，请店员帮我包好。店员穿着优雅的黑裙子彬彬有礼地和我打招呼，在我付完钱以后，继续注视着我笨拙地把礼物塞进我的背包里，眼里弥漫着淡淡的笑意。我笨拙地道谢然后离开了店，暂时告别了肖邦。
现在这盒蜜饯就在我手上，纸袋因为之前被胡乱塞在包里有些折痕，弄得我又开始紧张起来。这时站台上出现了一位穿着黑色套装头发束在脑后朝我微笑的太太。我看过小惠发给我的马柯特太太的照片，这位正是马柯特太太。我还在紧张地踌躇怎么跟马柯特太太打招呼的时候，马柯特太太已经向我张开了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
“很高兴见到你，秋。”
“我也是，小惠让我代她向您问好。这是一份小小的礼物。”我递给马柯特太太皱巴巴的纸袋。
马柯特太太领着我出了火车站，帮助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秋，听说你在萨尔茨堡念书？”
“是的。”
“也在学历史吗？”
“哦，不是，是传播。”
“这样。”
车在一家法式面包店门口停了下来，看名字似曾相识。啊，原来这就是小惠最喜欢的那一家店。虽然从来没有来过，却因为从小惠那里听到过它、看到过它的照片而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不过店里的巧克力松饼还是吓了我一大跳，味道实在是太棒了。这一次出行，我几乎都是在车站附近吃饭，从来没有认真搜寻过美食。我几乎没顾得上跟马柯特太太说话，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我盘子里的所有东西。
马柯特太太问我需不需要再来一点，我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店里很安静。马柯特太太说话的声音比起在车里的时候要轻柔地多。喝着咖啡的时候，我看了看四周的人。时间是工作日的上午十点，店里只有三个客人，其中的一对看起来是母子。还有一位老人，手边放着一只老式烟斗，他的手边没有书，也没有盯着手机，但独自坐着的老人目光似乎总有一个焦点。我知道盯着他看很不礼貌，但又压抑不住想要仔细阅读他的好奇心，于是我转而通过墙上的镜子观察他。我看到他的目光偶尔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抬起头的时候视线又向前伸展，滑向空气中的某个奇点。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我透过镜子注视着他的目光。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隧道，他独自找到了入口，滑入隧道之后，他早已不再是独自一人。
接下来的行程是去参观马柯特太太工作的大学。她的儿子也在这所大学里工作，是神经生物学系的研究员。
“我几乎没弄清楚他在做什么研究，不过他和你的年纪差不太多，也许你们会有很多东西可以分享。”
我们在马柯特太太的办公室附近等她的儿子。
迈克出现了。
在日内瓦见多了穿体面西装的男人，突然见到这个穿着格子衬衫一路小跑过来的男人，我感到有些意外。
他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的脑中浮现出一本少年时代读过的红色硬皮书，《长腿叔叔》。迈克有一双修长的双腿。 马柯特太太不是巨人，但她的儿子显然是。研究员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和我相似的瘦弱的书呆子，偶尔也见过胖胖的脸色苍白的被秃顶困扰的年轻人，但都不是眼前这样，有篮球运动员一般的身材。他顶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发际线很高。当我仰起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礼貌地和我打招呼，然后和我们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我不知道有什么话题可以让我们三个人都能参与进来，于是我提起了马柯特太太刚刚抱怨过的让她困惑的问题。
“迈克，你的研究是关于什么的？”
很快，我发现我陷入了和马柯特太太一样的困局，他说的话停留在抽象的符号阶段，没有变成任何我能够理解的信息流。我的眼前开始出现许多逡巡不去的词。Mind reading. Machine learning. Matlab.它们像野蜂一样绕着我的脑袋飞舞，令我感到眩晕：所有这些M from Micheal.
他说：“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的话，我可以发给你我的导师发表在《神经科学》上的论文。当然，还有我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他看起来有点害羞。
我礼貌地说：“这听起来很有意思。”
他记下了我的邮件地址。
迈克和马柯特太太一起送我到火车站。在火车站，马柯特太太提议迈克帮我们照一张相。
马柯特太太的手搂住我的肩膀。
我对着相机微笑。 大多数时候我在镜头都显得过于拘谨，但后来发现这是一张极好的照片。也许是因为马柯特太太的亲切和蔼，也许是因为在陌生的地方遇到友人的幸运和感激。
迈克把相机从视线的位置放下来的时候愣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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