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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中國文化傳統中之士(之二)


錢穆:中國文化傳統中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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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無士,惟叔孫通曾爲秦博士,與其弟子爲漢制朝儀。然後世人亦恥之,不列爲士數。同時如商山四皓,朝廷不能聘,太子邏致之。高祖于太子身傍見四皓,遂罷廢立意,太子終得承位,是爲漢惠帝。是漢之爲漢,此下兩百幾十年之天下,四皓與有力焉。士之影響政治,見功于世,其例有如此。

漢初真得稱士者有賈誼,年二十余,上《治安策》,名震朝廷。文帝召見,欲加大用。縧灌之徒群沮之,放爲長沙王太傳。歸蒙召見,語至夜半。文帝屢前移其坐席,並謂久不見賈生,自以爲過之,今再見,乃知仍不及也。然賈生終繼爲梁王太傅,仍不獲大用于朝。梁王出獵,墜馬死,賈生以未盡師道,愧恨而卒。然漢自文、景以下諸大政,多出賈生原議。賈生之有功于漢,更勝四皓甚遠。

繼賈生而起者有董仲舒。漢武帝尊五經,黜百家,皆由仲舒對策發之。此不僅漢之爲漢,即此下兩千年中國之爲中國,仲舒當時之對策有大影響大作用。而仲舒亦終未大用于當朝。公孫弘乃自東海牧家,超用爲漢相。未能正學以言,而曲學以阿世,與仲舒有別。然則在中國,真爲士,即不得大用。獲大用者,或多非真士。如公孫弘、董仲舒,又爲其顯例。

東漢光武帝,以王莽時代壹太學生,起兵平天下。壹時同學之士,馳驅戎馬間,策奇勳,列朝廷高位者何限。故中國史上,以士人得天下,建立壹士人政府,則其事起于東漢。而同時壹同學嚴光,獨隱避不出。光武爲太學生時,素重之。既得天下,屢念不置。遍訪之全國,得于錢塘江壹釣灘上。護送至京,晤談之余,又同床而寢。然嚴光卒辭歸,以不仕終其生。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又曰:“不仕無義。”嚴光當非壹庸才,但亦非莊周道家之徒。否則亦不出遊太學,亦不爲光武及其他諸同學所推敬。竊意嚴光心中,亦並非傲視群倫,鄙夷光武與其在朝廷諸同學,謂絕不堪同流合汗,有損于壹己之爲人。但其當王莽之亂,既以隱身垂釣嚴陵灘上,壹旦諸同學出,使天下複歸于平治。出諸人,亦如出諸己。人盡其勞,己亦同享其成,豈不轉增其內慚。我行我素,仍以漁釣終年,斯于己亦何所虧憾。窺光當時之存心,亦僅如此而已。然而嚴光其人其事,其影響于後世之士風,則至高至大,至深至厚,有非嚴光當年之所意料者。壹則當興王之朝,以帝王至密之友,而有不可寵而安者。二則壹江湖釣徒,其尊其貴,乃在壹開國帝王卿相之上。中國自秦漢以來,大壹統政府淩駕在上,而帝王卿相之尊之貴,舉國共仰,乃更有高出其上者,則轉在社會下層草澤平民中。不僅當代,乃至易世曆代君卿,亦共相尊崇,壹若當然。無可疑,無足爭,而視若平常。此則中國傳統文化壹特色,而士之爲用,乃莫大于斯矣。

東漢末,鄭玄稱征君,此亦朝廷所召而未赴者。黃巾唱亂,相戒勿入鄭征君之鄉。則先王之貴有可殺,而死士之鄉之壹草壹本有不可犯。黃巾不爲後世人稱道,然而此壹事則載之史冊,稱道于後世。乃爲當時之壹線光明,上承古代,下啓來茲,此亦可謂乃士之爲用之壹例。

黃巾亂後,繼之以魏、蜀、吳三國,曹操、劉備、孫權皆士也。壹時群臣荀彧、諸葛亮、魯肅莫非士。有壹諸葛,已可使三國照耀後世,壹如兩漢。而猶有壹士,曰管甯。始避于遼東,老歸中土,汲井躬耕,曹操召之不出。後世尊之,謂其猶出諸葛之上。諸葛終爲壹政治人物,雖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終亦無救于世亂。管甯則爲壹草野人物,雖亂世,使社會得保留壹完人。則此社會終未全壞,尚有將來之後望。孔子欲居九夷,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雖至聖如孔子,亦無奈于世之亂。然而孔子又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三國之亂,甚于春秋之末,而管甯則孔子所謂之後生可畏矣。舉世之亂,而有壹士之屹立。後人欲效諸葛,則難得有如劉先主之三顧于草蘆。然欲爲管甯,則可無待于外。司馬遷作《史記》,創列傳體,後世奉爲正史之首。而七十列傳,首之以伯夷,亦不用于世者。司馬遷以言李陵事獲罪,以宮刑免死。雖爲武帝內朝中書,然不複有意于政事。非有求于當世,乃求表于後人。其《報任少卿書》,暢言之。管甯則能自表顯于文字著作之外。司馬遷亦已陷身于政界,不如管甯之蕭然事外,仍不失爲壹社會人物之易于自成其志,自完其身,不餓死而與伯夷相抗衡。然以周武聖朝,可以容首陽山下有伯夷叔齊。以曹操之壹世奸雄,亦可容其治下有如管甯之汲井而躬耕,敦聘而不赴。斯亦見中國政治,亦自有其不可及者。即此壹端,亦足爲例矣。


兩晉以下,先有五胡之亂,繼有南北朝之對峙。較之兩漢遠遜。然而群士興起,則視前亦無愧。姑舉壹人,曰陶潛。恥爲五鬥米折腰,賦《歸去來辭》,撫孤松以盤桓。其于當時之政事,可謂無所貢獻。然其詩,則脍炙人口,愈後愈普及,愈陳舊愈新鮮,曆千年而不衰益盛。幾于每壹中國讀書人,每壹士,無不誦其詩慕其爲人。在其前,有古詩三百首,有屈原《離騷》,然皆富有政治性。惟淵明詩,乃確然見其爲田員詩,爲山林詩,爲草野平民詩。然而其詩雖沈浸于社會之下層,亦終能影響及于政治之上層,殆可謂與詩、騷爲鼎足之三。在兩晉、南北朝時代,只陶淵明詩壹集,已可上繼三代兩漢,下視唐、宋、明、清,成爲中國文化史壹新頁,壹貫相承,而不待他求矣。則士之大用于世,如淵明,豈不亦其壹例乎。

下至唐太宗,其未登天子位,己先有十八學士壹士人集團。較之漢光武尤過之。然而玄武門之變,兄弟阋于牆,終爲太宗內心壹愧事。不幸其父乃唐代之開國皇帝,乃遭此宮牆之變。魏征初仕于太子建成,後仕于太宗,此亦不得與管仲之仕齊桓相比。魏征亦不能內心無愧。故其于太宗,過無不谏,谏無不盡。使魏征以此而死,亦可明其出仕,初不爲私人祿位,可以表白于天下後世而無憾。然而太宗之于魏征,亦知遇異常,優渥有加,亦以見其出而爲君,初無絲毫之私。壹部《貞觀政要》,乃得爲後世帝王常讀之教科書。而太宗與魏征兩人之相處,尤爲《政要》壹書中之主要節目。可見政治乃人群社會重要不可缺之壹大業務,而現實牽涉,則理想每受減損。故欲爲壹政治人物則甚不易。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湯,豈盡人可法。其放太甲于桐宮,果使太甲不知悔悟,則伊尹何以善其後?周公誅管叔,放蔡叔,大義滅親,亦豈兄弟相處之道。果使成王長,德不如人,周公又何以善其後?以伊尹周公之聖,尚有其難處。故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重道而輕仕,此亦涵有壹番甚深衡慮,豈率爾而出之壹言乎。此下中國政治業務,必求士爲之。而爲士者,則甯退不進,此諸葛亮之所謂“淡泊明志,甯靜致遠”。而中國政治亦常得保持壹次好之地位。其社會人生,乃終得蒸蒸日上。務使爲人更上于爲政,此誠中國傳統文化壹大特征。即于唐太宗之與魏征,亦可窺其微矣。倘必奉政治人物爲盡善盡美至高無上之人生標准,則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國則爲人另有壹更高標准,更高境界。而政治人物,群向此境界而趨赴,亦得群向此標准而崇仰。此中國社會之有士,所以爲中國文化所特具之壹最有意義與價值之所在。

兩晉南北朝政權雖亂于上,而爲士者仍可隱于門第中。下及唐代,科學制興,門第漸衰。爲士者,乃群趨于應舉從政之壹途。就政治言,乃壹大進步。其余爲士而不從政者,乃轉趨于釋、道兩家,爲異端。而政治人物,亦多信奉釋、道。故唐代社會標准之士,未必多過于兩晉、南北朝。前古相傳政治上之崇高理想,反趨于黯淡。此實當爲壹大退步。中唐之時,乃有韓愈出,提倡古文。愈之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韓愈乃可謂上承中國士之大傳統。幸有昌黎壹集,乃可上與晉、宋間之淵明集相比,而猶更勝之。然韓愈亦終未獲大用于上層之政府。其谏迎佛骨表,乃幾陷身死。如韓愈,論其大節,乃可謂唐代標准之壹士。即詩聖杜甫,亦當屈居其次。而同時唱爲古文如柳宗元,則更不能與韓愈相比。下及宋代,韓愈乃始見爲唐代特出之第壹人。此非深明中國文化大統之意義者不能知。亦豈不得意于政治,專以詩文見長,即得爲士之上乘乎?但專就文集壹部分言,則誠如是。倘擴就人生大道言,則韓愈爲人,或許尚有不如陶淵明處。此則猶當別加衡量,此篇恕不詳及。

惟其南北朝社會尚多士,故隋、唐繼之爲大盛世。惟其晚唐社會少士,故五代十國繼之,爲中國曆史上最慘淡最黑暗之壹時期。其時有壹馮道,群奉以爲士。曆事五朝八姓十壹君,自稱長樂老。非如馮道,亦無以自全于其世。然使人人如馮道,則壹世淪喪,同歸于盡,亦何得以壹私人之長樂而自安自慰。宋興,歐陽修爲《新五代史》,始于馮道有定論,而韓愈亦始受崇拜。于是中國傳統光明乃得再照耀,傳統文化乃得再發揚,而宋代乃更得稱爲壹社會多士之時代。

宋代多士,已盛于漢。而政府之重士,則更勝于漢。宋代之士于政治上得大用,莫如王安石與司馬光。然而新舊黨爭,北宋亦終陷于淪滅。王安石乃壹理想派,欲使其君爲唐虞三代之君。司馬光乃壹經驗派,僅求朝政得如漢、唐已足。然理想則必見之于現實。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爲東周乎。”今不知孔子當時果見用,其爲東周之具體設施又如何?而依傳統觀念言,則王安石乃經學派,故有《三經新義》之訂定。惟在漢代經學掌于博士官,舉朝以經學爲施政標准。而博士官則不親慘政務。今王安石以宰相身份,訂定經義,作爲學校教育與政府科舉取士之標准,則幾若道統下隸于政統,顯違于中國文化傳統之大義。司馬光乃史學派,著有《資治通鑒》。漢、唐亦有史官,記載曆朝實際行政,供後人作慘考。得失成敗,偏近功利,終須有經學道義以爲之歸。史學雖可鑒古知今,然經史分途,則史學抉不足奉爲政治之標准。故當時之新舊黨爭,結果終爲壹政治鬥爭。所爭在政權之得失,而不免有乖于道義之是非。于是乃有第三者起,則爲周濂溪。


濂溪乃當時壹縣令,而置身當時黨爭氣氛之外。著有《易通書》。根據經學,主張志伊尹之所志,學顔子之所學。伊尹志在天下。顔子之學,用則行,舍則藏。主要尤在藏之壹面。明道、伊川二程兄弟,少聞其教,雖亦出入于新舊兩黨間,終以退隱講學爲務。橫渠張載,亦與二程爲學侶。于是乃有理學之興起。理學家可稱爲乃中國文化傳統中之新士,大體退在野,不競在朝。尊道統,以做政統之領導。政事敗于上,而士風則正于下。北宋覆沒,南宋偏安,而理學之風則大盛。有朱熹出而集其成。朱子在當時政治上亦未見大用,然而著爲《論語》《孟子》集注,《大學》《中庸》章句,定爲《四書》。下及元代,乃奉爲政府科舉取士之標准。其功用實已代替了兩漢之五經,而更駕其上。直迄清代之末,此壹取士制度,曆七百年而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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