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说的话……

作者：海鹰

      一九七三年的深秋，一向以北京北大门自称的战略要地塞北市革命委员会，突然接到中央国务院的一个紧急通知，说有一个日本友好人士要来这个城市访问。要求务必努力做好接待工作，此人在该市逗留期间要严格按照预定好的接待议程操作。不得出现任何政治和外交问题。

     说起这个日本人为什么非要来这么个封闭城市转转，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重镇为什么破天荒的给这位日本人开了绿灯？据说，此人叫土木正垣，其父是一位很有名的商人，早年就是在塞北市靠着经营毛皮、丝绸、茶叶起家，并开办了当时塞北唯一的一家油脂化工厂，将坝上收购来的胡麻榨油销往国外。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不满日本的侵略行径毅然返回日本，战争结束后致力于中日邦交正常化，为中日两国的民间交流发挥了重要作用。一九六九年被日本右翼分子杀害在自己的家中。        一九七二年中日建交后，土木正垣随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来到北京，在国务院召开的欢迎宴会上，他向周恩来总理提出了要来塞北市看看的要求，其目的就是代替父亲了却心中的遗愿。周总理很快答应了他的要求。

      座落在塞北市城北的大境门城楼是我国万里长城的一个重要关口，此时土木正垣正站在城门楼上望着远处丛丛叠叠的山峦若有所思的在考虑着什么。市领导接待人员小心翼翼的陪伴在他的身边，土木正垣此行按照规定只能在塞北市待一天，早晨来傍晚必须返回北京，按照提前设定的接待议程，先参观塞北市“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参观地区油脂化工厂（原榨油厂），中午由市革命委员会招待午宴，下午游览水母宫和大境门。

      转悠了大半天了，几位陪同人员很是疲惫，这到不是转悠的累，主要是被那根思想上时时不能放松的弦绷的累，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问什么？怎么答？接到任务以后，几个人认认真真的准备了好几天，把塞北市文化大革命以来的丰硕成果背的是滚瓜烂熟，可这个土木正垣就是不问这些，而是专拣那个嘎机嘎唠的事问，直憋的你是一脑门子一脑门子的冒汗。

      此时，看着陷入深思的土木正垣，接待人员预示着这位日本客人又有什么新的问题了，大家不由的紧张起来。只见土木正垣转身对接待人员说：“家父在世时常常提起大境门，说他最早就是在这里经商的，我隐隐约约记得他说这里也有一条古代的丝绸之路，你们能否告诉我，这条路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开通的？它的起点是那里，终点又在什么地方？”哇！正垣先生的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周围的人全问傻了。大家怎么也想不到这里会有什么丝绸之路？回答吧，咱听都没有听说过;不回答吧，在日本人面前丢丑，这可是政治问题。望着正垣那认真专注的眼神，大家感觉到这个问题还是非答不行了。“对啦！咱们问问这里住的老百姓，他们肯定知道。”一位随行人员急中生智想出这么一个主意。大家迅速在周围找寻老年人，可是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这可就邪门了？是不是正垣在瞎问，也许他提的问题只是道听途说根本就没有这码事。找不到答案，大家只好向客人表示歉意。“正垣先生。您说的问题我们不了解，可能这里不是你家父所提到的地方。”看着客人疑惑不解的眼神，大家也只好准备打道回府了。

     当大家走下大境门时，接待人员突然发现在门洞里卷曲着一位白发苍苍，破衣烂衫的拾荒老人，他的旁边方着一个破麻袋，里面鼓鼓的装满拣来的杂物。此时只见他光着一个膀子正在那里翻腾着脏希希的褂子，专注的捉着虱子。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摆着损害社会主义光辉形象吗。一位接待人员赶紧上去打算把他轰走，可正是他这种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日本客人的注意，只见他走到老人面前，弯下腰问道：“老人家，你听说过张库大道吗？”

“客人问你甚叫张库大道，机密（注1）就说，不机密就赶紧走人。接待人员赶紧翻译着正垣的话，同时心想，瞧你问的这人，就这么一位拣破烂的老头，他能知道什么呀！！”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道，这位拣破烂的老头居然说他知道。只见他冲着正垣说：

“其实，先生你所提到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先生您现在所站的位置就是张库大道的起点，这是一条古商道，它始于塞北市大境门，经张北、太扑寺旗、穿越浑善达克沙漠、最终抵达蒙古国的乌兰巴托，由于乌兰巴托古称库伦，所以叫“张库大道”。这条路的开通，始于明朝嘉靖年间，兴于清朝康熙年间，衰于抗日战争爆发。目前已经荒废不通了。它当初是大陆内陆的丝绸、茶叶、瓷器、食盐以及工艺品输往西亚的一条重要通道。”老人科学严谨的回答使得周围的人全惊呆了，惊呆的不仅仅是他的知识性和那简明扼要的概括性，而更重要的是这位老人居然讲的是一口流利的东京日语。

      瞬间发生的事情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因为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听不懂老人讲的是什么。但是敏感的政治觉悟和警惕性使他们立即阻止了正垣和老人的进一步谈话。他们拉起老人并簇拥着正垣赶紧离开，当大家就要上车时突然老人冲了过来，用日语冲着土木正垣高声喊了一句，慌乱中大家没有听明白老人喊的是什么，但是正垣却为此停住了脚步，只见他拨开人群走到老人面前，向老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走了…..

     事后，老人被专政部门（注2）抓走了。定了一个荒唐的罪名“一个隐藏许久，伺机出卖军事情报的日本特务”他们添油加醋地神话着那天的过程，并且说他在分手时冲着日本人高喊天皇万岁。老人最终死在了监狱…..

     许多年后，人们才知道，那位拣破烂的老人姓蔡，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经济管理专业，后随一日本商人来中国塞北市开办商行，抗日期间给日本人当过翻译，解放后被定为“坏分子”监督劳动改造。

      老人在监狱里对审问他的专案人员说：“我当时听见他们在探讨张库大道的事，我不敢说我知道，但是，当那位日本人站在我面前问我时，我觉得我是一个中国人，不能丢中国的人的脸，于是就如实的告诉了他张库大道的来历，我并没有说任何其他内容的话。”

“那你为什么最后冲他喊？你喊的是什么？？”

       老人说：“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我向他喊，先生你应该懂得礼貌，对我刚才的解释表示谢意。”

      也许，今天那些陪同人员想起此事时会为自己的做法感觉深深的内疚……

      也许，老人当年回国经商时的伙伴就是土木正垣的父亲……

      也许，土木正垣因此行被定为日本特务而很久不能再进中国……

      也许，老人的后代们一直不知道他再次被抓的真正原因……

       也许，……

      注1：张家口地方语言，指“清楚或者知道”的意思。

       注2：文革时期特定语言，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的统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