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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宋文化(上)

《红楼梦》既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也是一部中华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书中涉及的宗教哲学、典章制度、人物典故、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服饰饮食、风俗游艺、园林建筑、陈设器用、经济地理、生物医药等内容,正如清代《红楼梦》评点家王希廉所说,“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既然如此,繁荣的大宋文化自然也在多方面展示于曹雪芹及续作者的笔下。

宋诗洋洋大观

宋代文学作品在《红楼梦》中多有体现,以宋诗最多,有直用、改用,也有化用。第5回《红楼梦曲·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句中“机关算尽”出自黄庭坚《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垅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原作表达的是对牧童闲适生活的赞美,《红楼梦》用此典是预示王熙凤的结局。同一回《红楼梦曲·世难容》咏妙玉,其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预示妙玉的遭际。这里的“肮脏”读音为kǎng zǎng,意思是刚直不阿。文天祥《得儿女消息》诗:“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

第17回,贾政带宝玉和一群清客参观大观园。看到迎面的翠嶂,贾政十分喜欢,清客们附和“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胸中大有丘壑”出自黄庭坚《题子瞻枯木》“胸中原自有丘壑”诗句,是赞誉苏轼的才情。来到稻香村,随从说“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范石湖”即范成大,号石湖居士,“田家之咏”指其田园诗《四时田园杂兴》。

说到“袭人”的名字,一向严格要求宝玉的贾政不喜欢,问由来,宝玉只好交代:“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这一诗句源自陆游《村居书喜》,原句为“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这个情节在第23回中。

第38回,大观园赏桂品蟹咏菊后,大家又有一连串的“螃蟹咏”。宝玉自嘲吃蟹馋相:“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坡仙”是苏东坡别称,他有不少诗文写自己贪吃的馋相,宝玉之作是受了苏诗启发。读至此,谁还相信这位公子“腹内原来草莽”?

贾母带刘姥姥和宝、黛、钗等人到妙玉处品茶,妙玉用自己的绿玉斗给宝玉斟茶,不料被宝玉视为“俗器”,妙玉不高兴,宝玉以“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来说妙玉高雅。“随乡入乡”又作“随乡入俗”。范成大《秋雨快晴静胜堂席上》:“天涯节物遮愁眼,且复随乡便入乡。”这体现在第41回中。

第48回,黛玉教香菱学诗,香菱说喜欢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没想到林老师当头棒喝:“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因为“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对于陆游这两句诗,黛玉因为诗意直露而不喜欢。

第50回,才女们在芦雪庵即景联句,其中湘云联句“龙斗阵云销”,化用张元《咏雪》“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诗意;黛玉联句“煮芋成新赏”,暗用了苏轼赞山芋的《玉糁羹》“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之典故;宝琴联句“月窟翻银浪”,则用了陈与义《十七日夜咏月》“玉盘忽微露,银浪泻千顷”句意。接着咏红梅,李纹诗句“误吞丹药移真骨”,意思是说梅花本非红色,因误吞丹药而脱胎换骨,用了方子通《红梅》“紫府与丹来换骨,春风吹酒上凝脂”句意。

第62、63回中,宝玉过生日,平儿提出玩“射覆”酒令游戏,宝钗覆一个“宝”字雅谑宝玉,宝玉以“敲断玉钗红烛冷”射“钗”字。诗句出自郑会《题邸间壁》:“酴公式香梦怯春寒,翠掩重门燕子闲。敲断玉钗红烛冷,计程应说到常山。”又抽花名签酒令以助酒兴,李纨的酒令引诗“竹篱茅舍自甘心”,出自王琪《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麝月的引诗“开到荼蘼花事了”出自王琪《春暮游小园》:“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香菱的引诗“连理枝头花正开”,出自朱淑真《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黛玉引诗“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袭人引诗“桃红又是一年春”,则出自谢枋得《庆全庵桃花》:“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同是第63回,妙玉贺宝玉生日的帖子署名“槛外人”,宝玉不解,岫烟告诉他,妙玉常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自称“槛外之人”。这两句诗出自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铁门槛(限)”喻生死界限,“土馒头”指坟墓。妙玉是出家人,署名和这两句诗当然符合其身份。

在第64回,宝玉、宝钗看到黛玉的《五美吟》大加赞赏,宝钗也趁机阐发诗论“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并举王安石《明妃曲》“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诗句。两诗在命意上均推陈出新,故宝钗以此类比黛玉诗作。欧阳修的原句是“耳目所及尚如此”。

宝黛二人参禅,试探爱情。黛玉以“水止珠沉,奈何”设问,宝玉以“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作答,表达爱情专一。宝玉引诗上句出自道潜和尚之口。苏轼守彭城时,向道潜讨诗,道潜口占一首:“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这是第91回的情节。

第99回中,已任江西粮道的贾政正在看书,一封公文飞递而至,上有“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之句。“结朱陈”意思是联姻。从前江苏一村有朱、陈两姓世代通婚,对此苏轼诗曰:“何年顾陆丹青手,画作《朱陈嫁娶图》。闻道一村唯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

第108回,贾母为宝钗过生日,席间行酒令,大家轮流掷骰子,说出骨牌名、曲牌名后再说一句《千家诗》。贾母说“将谓偷闲学少年”,出自程颢《春日偶成》:“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李绮说“闲看儿童捉柳花”,出自杨万里《初夏睡起》:“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常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湘云说“白萍吟尽楚江秋”,出自程颢《题淮南寺》:“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萍吹尽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

宋词及欧阳修的散文

和宋诗相比,《红楼梦》中的宋词不算多,同样有直用、化用之别。第28回,宝玉、薛蟠、蒋玉菡等一起在冯紫英家中赴宴。席上宝玉行酒令,“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并且“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宝玉唱的是一曲爱情的颂歌《红豆》,酒底是“雨打梨花深闭门”。这个酒底,来自秦观(一说李重远)的词作《忆王孙》。原句是:“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第50回中,才女们咏红梅,李纹的诗句“冻脸有痕皆是血”,以人的“冻脸”比喻红梅,取意于苏轼《定风波·红梅》“自怜冰脸不宜时”句。

在第70回中,海棠社改名桃花社,推黛玉为社主。大家以柳絮为题填词,黛玉填一阕《唐多令》,有“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句。“嫁与东风春不管”既化用了唐代李贺的《南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句,也化用了张先词作《一丛花令》中“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和贺铸词作《芳心苦·杨柳回塘》中“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句。宝琴《西江月》:“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又不难在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和章公式《水龙吟·燕忙莺懒芳残》“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中找到影子。

在第87回中,黛玉看宝钗来信,探春、湘云等人来到,说话间风吹一阵香气而来,黛玉说像木樨(即桂花)香,探春说不是,湘云反驳:“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典出北宋柳永描写杭州及西湖的词作《望海潮·东南形胜》。

除宋诗、宋词外,欧阳修的散文也走进了《红楼梦》。还是在第17回,贾政带宝玉等人在大观园见一亭子,命清客题名,他们以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句命名为“翼然”,贾政不同意,提出以“泻出于两峰之间”句用一“泻”字,宝玉又说不妥,提议以“沁芳”命名,贾政等人认可。还是第62、63回,宝玉、平儿过生日,湘云的酒令,酒面第一句“奔腾而澎湃”,出自欧阳修的名作《秋声赋》。醉眠芍药,她在梦话中说的酒令“泉香而酒洌”,则出自欧阳修的另一佳作《醉翁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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