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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的心病:当粗俗打败了高贵

作者

冰儿

王夫人和赵姨娘并没有可比性,在读者眼里,赵姨娘算哪根葱呢?粗俗的她在王夫人面前妥妥被秒成渣:王夫人坐拥一双优秀的儿女,有个皇宫里的元春,关乎着贾府一族的兴衰,有个衔玉而生的宝玉,是贾母的最爱。王夫人从金陵王家大小姐成长为稳重端庄的王夫人,一路相夫教子,顺风顺水,地位尊贵,无可撼动。

而赵姨娘就是活在贾府角落里的人,虽然也拥有一双儿女,但飘逸灵秀的探春压根不认她这个妈,贾环是她唯一的指望,却被宝玉的光彩淹没,她每天的事情就是钻营算计,撒泼吵闹,时时处处在为自己的生计打算。

两个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高贵与粗俗的两端。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全书中最品行端方的贾政,却偏偏冷淡着王夫人,喜欢着那个卑微粗俗的女人。

王夫人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子呢?书里最豁达通透的乡野大佬刘姥姥这样评价:“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从这段话里,我们依稀可以看出几分王夫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响快,会待人”不就是热情爽利吗?但嫁到贾府后,什么时候有了赵姨娘呢?书中交代得并不很清楚,只看赵姨娘陆续生了探春和贾环,以彼此年龄推断,也就是王夫人嫁过来不久,就有赵姨娘的存在了,赵姨娘是贾府的家生下人,如何成为贾政的姨娘,不外乎两个原因:长相不错,能讨贾政的欢心,这其中或许也有贾母的首肯。不管怎么说,都能看得出来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很有存在感,书中关于贾政和王夫人相处的场景寥寥,却几次提到贾政在赵姨娘处歇息,两人挑灯夜话,很有几分缱绻。

王夫人心里估计很早就有这样一根刺了,但她隐忍着。期间,优秀的长子早夭,元春远在深宫,命根子宝玉还被贾政呼来喝去,这个看似不待见宝玉的丈夫还常常腻歪在赵姨娘房中,她的内心,该是怎样凉薄的滋味?所以啊,我觉得,刘姥姥口里这个“响快”的王家姑娘,是被岁月和丈夫、赵姨娘共同打磨成了一块“木头”了。

赵姨娘粗俗嚣张,时不时要找存在感,王夫人寡淡静默,从来不显山露水。这样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其实很有意思,你绝对看不到硝烟弥漫,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个剑拔弩张,一个视而不见。

我觉得,王夫人之所以这样不打响战争,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份,她不屑于跟赵姨娘争宠,她把一个拥有大家风范与端庄稳重形象的贵族夫人做到了极致,她用这些行动表明:我跟你根本不是一个阶层,你别蹦跶了。

于是,不触及底线的事情,王夫人一概可以风轻云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且她对人总体上以体恤宽容慈爱为主,倒也深得人心。这里随手就能举几个例子:王夫人对探春是发自内心的器重和喜欢,要不,我不信探春能那么倒向王夫人;迎春在丈夫家受了气,根本无视邢夫人,直接选择向王夫人哭诉,还说在婶母这过了几年清净日子;即使对贾环,也会慈爱地让他上炕抄经书,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贾环把宝玉差点烫瞎,王夫人只象征性骂了几句赵姨娘,后续竟然没有任何追究……看看,尊贵,大气,涵养,气度,王夫人全占齐了。

但是,她是有底线的,那就是,特别不喜欢活泼张狂轻佻的那一卦,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贾政就是被这样的女人夺走了心。贾政的心跑了,王夫人最大的安全感来自女儿元春和儿子宝玉。元春远在深宫,她除了挂念就是祈祷。而宝贝儿子,是她最大的慰藉,她时时刻刻防范着儿子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这也是她的心病,她的端庄贤惠寡淡入不了贾政的法眼,那么,稍有风情妩媚的妙龄女子,便会成为她心上的一根刺,这样的女子总会让她的不安全感无形加深。我想,王夫人的内心独白会是这样子的:我管不了自己的丈夫,我总能为我的儿子铲掉这些相似的狐狸精,休想再狐媚我的儿子,这可是关系到千秋家业贾府命脉的大事!

于是,不管王夫人平时看起来多么淡定,但一碰到狐狸精型的女孩子,就再也淡定不了。也因为此,我们看到了31回里王夫人的雷霆震怒是如何在瞬间爆发的,仅仅因为金钏跟宝玉调笑了几句,不管是不是她的宝贝儿子先开始挑逗,可怜的金钏被她一巴掌逼到了井里,就此做了冤死鬼。她的愤怒,实质上还是王小波那句话:人的一切痛苦,实质上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那个炎热的午后,她其实也是在变相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怼,在念经诵佛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常生活里,忽然就来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她身边最信赖的婢女竟然和自己的宝贝儿子一起熟稔地调笑着香艳的情话,这是一种什么性质?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挑战吗?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最不能触碰的心病吗?这个小婢女,想勾坏我的宝玉?想重演一幕怎样的情爱戏码?

同理,晴雯也是这样撞枪的。“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其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这句话,透着几分酸利,很有几分映射赵姨娘平素的模样。

接下来这段更是明了: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划重点!“我一生最嫌这样人,”请问,这些丫头们正值青春年少,哪儿就用得着王夫人用一生来嫌弃了?除了对赵姨娘那份怨怼和厌恶,还能用什么来解释这句充满恨意和宿怨的话语呢?

晴雯美貌伶俐张扬,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是赵姨娘的高配版,王夫人极其憎恶她有什么难以理解呢?在王夫人心里,她和赵姨娘一样,都会夺走她最心爱男人的心,贾政和宝玉就是她的全部世界,那么,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是的,她喜欢和自己相似的那一卦,笨笨的,没有风情的,看上去老实温厚的,比如袭人和麝月。这是她自己的审美标准,当然,也合乎贾府的礼教和规矩,袭人和麝月,即使只是侍妾,也会慢慢长成王夫人的标准模样。这是王夫人笃定并坚信的女人模板,是她需要的整个家族要遵循的礼教之路。这无可厚非,她的身份是她的骄傲,她永远不屑于赵姨娘那个模样,在她的心目中,她的做派代表着贾府这个阶层的骄傲和体面。

那么,又一个问题来了,书中最一本正经的贾政,最看不得贾宝玉一切不羁行径的贾老爷,为什么偏偏喜欢赵姨娘呢?王夫人的高贵怎么就败给了赵姨娘的粗俗?

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男人骨子里需要仰视自己的女人,而出身卑微的女人更容易仰视男人。在我的想象中,年轻时代的赵姨娘是个带着几分野性的市井妇人类型,而从小生在深宅大院的贾政,被礼仪教条紧紧地捆绑并束缚着,这样一个鲜活生动来自底层的女人,恰恰最能吸引他,最能让他在深夜卸下戴了一天的面具,给他松绑解压,做回最真实的自己。而出身高贵教养有度的王夫人,与他本质上是一个类型,他们需要彼此端着自己的形象做人,哪怕面对彼此的时候。于是,他们俩才会常常相顾无言,绑着大家族联姻夫妻的名分,做着索然无味的寻常夫妻。

赵姨娘,应该是唯一能让贾政活起来的女人,她的寻常,她的骄纵,她的粗俗,她的撒泼,在政老爷眼里,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那样的接近红尘世界,他喜欢这种真实,喜欢这个唯一能让他放下伪装的女人,哪怕整个贾府的人都讨厌赵姨娘,他依旧明里暗里宠着她,完全不顾他的正牌夫人的感受。

这是最大的讽刺,也是对人性最深刻的剖析。他最痛恨厌恶的自己儿子身上的一切劣迹,那些最原始最渴求的人生滋味,他一直都具备,且有过之而不及。只不过,他用年龄与岁月做屏障,用一个“假面人”隐藏了那些不羁与荒唐,然后举起礼教和道德的大棒,尽管色厉内荏,却也用尽全力管教他的儿子。因为,他希望他的儿子超越他的局限,支撑贾府的未来和明天。

说到底,王夫人和贾政的努力方向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王夫人如果理解了他丈夫那颗诗酒放诞的内心,理解了他并不是总想端着做人的郁闷,大概就会把内心的愤怒和悲哀,平复些许,也会把对赵姨娘的怨恨,放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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