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焕清，宁波市社科院（社科联）副院长、副主席。
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学巨著，《红楼梦》可以说是集了中国旧时代的文化之大成，周汝昌先生甚至誉之为“中华的唯一的一部真正当得起‘文化小说’之称的伟著”[1]。一翻开《红楼梦》，那几乎囊括了那个时代人们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方方面面的浓郁厚重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在小说那姹紫嫣红的文化大观园中，还开放着一朵让众多读者啧啧称叹的艳丽奇葩，那就是琳琅满目、精彩纷呈的服饰文化。祖辈有着连任“江宁织造”之背景的曹雪芹，在小说中将各类人物四季服装的名称、款式、颜色以及用料描状得细腻生动，并赋予其一种独特的文化内涵。《红楼梦》的服饰文化光彩照人、令人目不暇接，其中有一种服饰被脂砚斋称为“前后照耀生色”，它就是“斗篷”。
“斗篷”，又名“莲蓬衣”、“一口钟”、“一裹圆”，是一种披在肩上的、宽大无袖的外衣。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那一袭“斗篷”，不仅是可以用来遮阳、挡风、御寒的衣物，更还是契合其身份、性格和心理的重要道具，让他们显得风情万种、与众不同。
小说中最早出现“斗篷”是在第八回。当时，宝玉正在向宝钗探问其身上那“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是什么香时，黛玉忽然也“摇摇的走了进来”。宝玉一见到黛玉“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便连续发问“下雪了么”、“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然后，宝玉和黛玉又被薛姨妈留下来喝酒吃饭。临离开之前，小丫头给宝玉戴“斗笠”，结果弄疼了宝玉，被宝玉骂为“蠢东西”。见此情景，“站在炕沿上”的黛玉，立即让宝玉走到近前，亲自“用手整理”，当着薛姨妈和宝钗的面，帮他“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待整理完毕、再仔细“端相了端相”、觉得很满意之后，才对宝玉说：“好了，披上斗篷罢。”于是，宝玉“方接了斗篷披上”。
这一回中“斗篷”虽然一连出现了四次，但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它完全被那顶“斗笠”的夺目光环所淹没。黛玉替宝玉整理“斗笠”时的那种特别的细心、温柔、亲昵，简直就是当着薛姨妈和宝钗的面“撒狗粮”、“秀恩爱”，是小说和电视剧的经典桥段。与这顶“斗笠”所显示出的妙不可言相比，宝玉的那一领“斗篷”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小小陪衬。
让读者“亮瞎了双眼”的“斗篷”之盛会出现在第四十九回。曹公把读者带到了一个“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大观园的“脂粉香娃”们在芦雪广演绎了一出“割腥啖膻”、吟诗作联的好戏。就在这美丽而充满诗意的环境中，青春之花幸福绽放，青春之歌响彻云霄，宝琴、黛玉、宝钗、宝玉、李纨、凤姐甚至连贾母都纷纷披着“斗篷”登场，简直成了“斗篷”的盛会。这时的“斗篷”，不仅是给小说穿针引线的重要物件，更还成为了那一曲青春交响乐中的华彩乐章。
其中，最让读者惊艳的是薛宝琴的“斗篷”。宝琴，这个美丽可爱得直让宝玉惊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一出场就让贾母喜欢得“无可不可”的女孩，这一回，当她款款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最抓人眼球的就是她身上的那领“斗篷”。那“斗篷”“金翠辉煌”，让众人都“不知何物”，宝钗不清楚它是哪里来的，香菱误以为是“孔雀毛织的”，只有从小跟着贾母生活的湘云知道那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是老太太极为珍爱的“压箱底”的衣服。以至于宝钗都当众对自己的堂妹“吃起了醋”：“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第五十回，宝琴披着这领“斗篷”再次亮相的镜头，更成为了白雪世界中的一个唯美画面。当时，薛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她的身后有“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这幅图画被众人赞之为“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而贾母则摇头而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在此，曹公以斗篷之珍贵，突出了贾母对宝琴之疼爱；又以斗篷之金翠，凸显了宝琴之惊艳，华丽的“斗篷”和美艳的宝琴相得益彰、相映生辉。
黛玉，这个在宝玉眼里的“神仙似的妹妹”，在小说前八十回，也许是为了突出她飘缈空灵、恍若仙子的特质，曹公对她的穿着装扮之描写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但在第四十九回，为了参加众人商议诗会的活动，这一天的黛玉也对自己进行了精心的装扮，她特意换上了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的“羊皮小靴”，身上也披了件“斗篷”。那“斗篷”非同寻常，是一件相当别致的“鹤氅”，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对它的注释是：“原为用鸟羽制成的衣裘，这里指斗篷之类。”[2]按明刘若愚《明宫史》中的解释，“鹤氅”是一种“有如道袍袖者”、“彩、素不拘”、“旧制原不缝袖”[3]的服饰。黛玉的这件“鹤氅”，其面子是“大红羽纱”的，里子是“白狐狸”皮的。它有温度，让黛玉御寒保暖；它还有风度，让黛玉在众人面前显出了独特的神韵。这一天的黛玉还特别的在外面束上了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在头上罩了一顶“雪帽”，使自己在众姐妹之间，更显得卓尔不凡、卓然不群。
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下雪天，宝玉和其他众姐妹也都清一色地披上了“斗篷”。这些“斗篷”色泽绚丽，光彩夺目：宝玉穿的是“大红猩毡”，探春三姐妹则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鲜艳的色彩让他们青春洋溢、活力四射。较之于宝玉和探春三姐妹之“斗篷”的暖色调，李纨和宝钗则是相同的冷色调：李纨的“斗篷”为青色，是“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衬出了她的沉郁稳重；宝钗披着的是和黛玉一样的“鹤氅”，但颜色却截然不同，黛玉为“大红”，而宝钗则为蓝紫色，是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衬出了她的素雅冷静。
不独他们，这一天的凤姐和贾母也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斗篷”。但相比而言，曹公对她们的“斗篷”并没有详细的描状，只以“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和“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拥轿而来”作了简单交待。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斗篷”成为了大观园中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线。
让我们不能不驻目沉思的是：在这道绮丽美艳的“斗篷”风景线中，还有两位女孩的身上并没有“斗篷”的装束。她们一个是史湘云，一个是邢岫烟。史湘云没有披“斗篷”，是因为她素向“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她在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再加上那头上的“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尚烧昭君套”、颈上的“大貂鼠风领”，让她整个人显得特别的精神爽利，以至于黛玉一见到她便对众人说“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但因为家境贫寒特来投奔贾家的邢岫烟则不然，湘云是不想穿，邢岫烟是没得穿，她不仅置不起贵重的“斗篷”，而且连可以“避雪”的保暖之衣都没有。在这寒冷的雪天，别人可以尽情地用服饰来展示自己的亮丽风采，让自己风情万种、艳压群芳，而她只能穿着“家常旧衣”，默默地立在一角。这时候，对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邢岫烟来说，惊艳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
在第四十九回的末尾，脂砚斋作了一个提纲挈领的“总批”，更点出了“斗篷”的深意：“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罗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也就是说，这一袭“斗篷”，昭示了人物的身份地位，显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成为了我们走进红楼的重要线索。
把“斗篷”在写得“前后照耀生色”的还有第五十二回，它甚至还上了该回的回目头条，它就是“雀金裘”，也叫“雀金呢”，是一件“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乌云豹的氅衣”，它是贾母特意给自己宝贝孙子的一件珍品。“宝琴所披之凫靥裘”的特点是“金翠辉煌”，曹公描状宝玉之“雀金裘”时，则在“金翠辉煌”的后面又增加了“碧彩闪灼”四个字，其色泽显得更为亮丽夺目。但宝玉才穿了一天，那“雀金裘”便被火烧了一个洞眼，遍寻裁缝而无人能补，最后还是病中的晴雯主动揽活。看到晴雯“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就要“伏在枕上歇一会”，在旁边的宝玉便于心不忍，一时问她“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命她“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言行中尽显关切之状。
“斗篷”，在小说前八十回还出现了好几次：比如第二十一回，袭人看到宝玉“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以为他睡着了，“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盖在他身上；比如第七十六回，贾府中秋节夜宴，见贾母兴致甚高，又担心“夜深了”、“露水下来”让贾母着凉，鸳鸯便特意“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给贾母围上，等等。也许可以这样说，“斗篷”，这件历史悠久、在清代主要用作上层社会妇女的礼服外衣，也是我们理解红楼人物、品悟小说服饰文化的一扇窗户。
注释：
[1]周汝昌著，《红楼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3月北京第1版，《第一章〈红楼〉文化有三纲》第1页。
[2]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1982年3月北京第1版，第6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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