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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春衫薄

作者

冰儿

少女时代读《红楼梦》,读到凤姐出场的那一段简直屏息。

因为当时那个年代,我们的服装都过于寡淡了。

那段华丽又绮丽的描写冲破了我对美的最早认知与想象,以至于多年后还是念念不忘,恍如梦境。

来,我们一起再读读这段闪闪发光的服饰描绘吧: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银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这是一种怎样的耀眼夺目啊?

闭目想象一下,不用凤姐开口,就这浑身的服饰派头,就注定了凤姐在哪儿都是主角。

她的衣服就是她自带主角光芒的诠释。

后来读到张爱玲的一句话:

衣服是一种语言,是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

就觉得,张爱玲真的太懂女人了。

第六回,刘姥姥以贫穷的视角看凤姐,大概和我们这些读者一样吧,满眼里是强烈的色彩冲击:

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炕上大红毡条……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继而满面春风地开始接待刘姥姥……

这种华丽美艳与贵族气质浑然天成,简直就是豪门里教科书般的待人做派吧。

难怪刘姥姥在周瑞家的怪她不会说话时,她这样回答:

我见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这句话真实的意思应该翻译成:

她完全被凤姐周身的美艳与气派震慑了,就类似于现在普通人见到大明星的那种感觉吧。

确实,凤姐的衣服和她的个性密切相关。

她喜欢张扬艳丽的服饰,每件衣服均浓墨重彩,色彩斑斓,波光潋滟。

要么桃红撒花袄,灰鼠披风,要么大红洋驺银鼠皮裙,大红棉纱袄子。

颜色也绝不肯低调内敛,说不尽的妩媚多姿,桃红、大红、五彩、玫瑰、翡翠,璎珞、赤金,赤裸裸,坦荡荡,泼洒开来的那种傲然富贵之美,过目难忘。

凤辣子,你怎么能怨得了贾瑞对你的一腔追慕?还不是你太引人注目了。

这样耀眼夺目的美,谁能抵挡呢?

看来看去,只发现凤姐服饰低调了一次,就是六十八回去看望尤二姐。

那天,她的服饰与做派是这样的:

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原来啊,面对情敌的时候,凤姐的小心机在衣服上就先胜出了。

那一水的素白孝服,那眉梢眼角的清丽内敛,可不就是为这场战争埋下的伏笔?

但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讨厌她。

捍卫自己的爱情,用素白衣饰拉开帷幕,有多大的错?

怎么看,都有一份别样的悲壮。

这个爱憎分明的女子,就如她的服饰,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爱了可以费尽心机,眼里全是你,哪怕贾琏浪荡滥情,她依旧牵挂依旧爱恋;

恨了可以横眉立目,置你于死地,觊觎她的贾瑞下场如何?

死于非命她依旧鄙夷不屑。

她没有暧昧,就如她的衣服,大红与大绿,鲜艳与夺目,就是很少中间色。

在我眼里,贾琏怎么可以配上她的爱?

通篇《红楼梦》里,没有可以配得上她的男人。

湘云一派大大咧咧,但对服饰穿戴却有自己的个性,不肯将就半分。

那次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众佳丽皆以娇艳斗色,唯有湘云的衣服与众不同:

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 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黛玉笑她像孙行者,湘云更是豪爽地脱了褂子,得意地向林妹妹展露:

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众人都笑道:

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

是了,湘云特别喜欢作男儿装扮。

她还曾“扮作小子样儿”站在椅子后面,哄得贾母只唤宝玉,怕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就是不过去……

还有黛玉口中那个桥段:

“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活脱脱一个假小子的形象,这份俏皮可爱,这份用衣服驾驭出来的洒脱俏丽又烂漫不羁,唯有她了。

可是,我怎么总有一点点不信湘云的开朗豪爽呢?

这个扮作假小子的湘云、卷起袖子大吃螃蟹的湘云、天天开心叫嚷“爱哥哥”的湘云,和要求着宝玉时不时在老祖宗跟前提起自己,把自己接到大观园里住几天的湘云、需要时不时绣着衣服贴补家用的湘云,夜里择铺难以入睡的湘云是一个星系的吗?

扮小子的洒脱不羁里,疯笑玩闹的稚态里,既有爱美爱潇洒的天性,也有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求关注的成分。

她的洒脱不羁与浪漫敏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让我们真假难辨。

那年春天,宝玉宝琴平儿岫烟四个人的生日聚到了一起。

喝酒,猜拳,行令,玩闹,就在这次花团锦簇的宴会上,湘云欣欣然地喝醉了:

“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我一直在想,枕着花瓣被芍药花包围的湘云,那天穿的定是和芍药花相近的美丽裙琚,要不蜂蝶怎会错认了她?

那一刻,她哪是什么假小子,完全回归了小女儿的娇憨之态,醉了也不忘唧唧咕咕地念她的酒令: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稍月上,醉扶归,宜会亲友……

众人笑着闹着欣赏她的醉态,谁又真能理解她阔朗外表下那颗孤独的心?

其实,这儿应该有段画外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醉了,醉吧,孤独的姑娘。

这一刻,你该忘了你的择铺之心酸,躺在山石僻处石凳上便能一场酣梦,再不用面对茫茫夜空,听无尽的更漏,辗转反侧。

真的,好希望这幅最美的画面能定格,她能一直醉下去,别有人来惊醒她,让青春与美好停驻在这一刻,让她这么惊心动魄地美下去,沉醉下去,把她人世间的凄清和孤独,尽数付给这一刻,一醉方休。

醉眼朦胧里,她仍旧是那个揽腰系着汗巾子的长不大的潇洒小姑娘,和丫头们一起开心地扑雪人儿,多好。

晴雯很美,晴雯的打扮也很美,美得漫不经心、不加雕琢。

第七十回,几个小丫头们在怡红院里嬉笑打闹,那时的晴雯:

“只穿着葱绿色艳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

读来娇艳欲滴啊,慵懒张扬的衣衫里,藏了一群天真痴狂的青春玩伴。

那一刻,读者已感知大观园暗流涌动已近暮色,这帮没心没肺的女孩子仍旧在演绎着明媚的春光。

晴雯怎么能料到,若干章节后,她就躺在了兄嫂家那张没有温度的破床上,连喝碗茶的力气都没有了呢?

晴雯成也衣服,败也衣服。

她的绣工独一无二。

第五十二回,宝玉不慎把老太太给他的雀金裘烧了一个洞,连外面最好的匠人都不会缝补。

众丫鬟里唯有晴雯会界线,也就是说这件俄罗斯进口的稀罕物儿,只有晴雯能巧夺天工地补好。

这点技能,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吗?

但傻乎乎的晴雯从来没有想过以此邀功,她满心里想的只是让宝玉能在老太太面前交差而已。

她所有的快乐也在于宝玉的认可,重病补完雀金裘,只得了宝玉的几句软言温语,她就满足了。

所以,为什么不能理解晴雯的任性呢?

青春妙龄的女孩,美丽,个性,张扬,有颜值有绣工,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再遇到一个宠着她的男主人,怎么屑于敛眉低首?

她把大观园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宝哥哥当成了能护她周全的家人。

她的世界很简单,没有心机也没有手段,就像她随便挽起的发髻,像她随意穿的红小衣。

不高兴了会娇嗔撕扇子,冬夜冷了会自自然然地钻到宝玉为她渥好的被窝里,在她眼里,哪有尊贵高下?

她的任性惊世骇俗,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风暴会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到来。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是怡红院的半个主人,想当然地维护怡红院和宝玉的一切,动辄横眉立目,却忘记了自己卑微的身份。

她的晶莹剔透、张扬任性最终要败给成人世界的条条框框,道貌岸然。

这个大观园里最会绣工的巧手丫头,病时随意穿着的服饰,竟被王夫人这样叱责:

“去!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驱逐离开时,除了贴身衣服余者竟然一件不让带走,悲哀吗?

王夫人最最看不上的就是她的服饰装扮。

随意装扮带来的美,竟然成了最大的错。

但晴雯的美哪是为了狐媚宝玉啊?

她的美带着丝傲然凛然,不为魅惑,只为天性。

五十一回,晴雯生病,宝玉找来医生:

“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

红彤彤的指甲映衬红衣葱袄,该是一种怎样的娇俏美丽?

宝玉去陋室看她,她拭泪取剪刀,不仅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更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

“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一样了……”

骄傲任性如烈火一般的晴雯,至死不改性儿,终究将自己最喜欢最贴身的服饰赠与了她最在意的宝玉。

我想,那件红绫袄儿,浸染了她在怡红院里的全部青春时光,所有的娇嗔,美好,笑闹,无邪,热烈都留在了那儿。

所以,她最后又任性了一把,实现了“横竖能在一处”的虚幻愿望——宝哥哥的一件袄儿,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暖。

她挣命般地穿在了身上,哪怕独自躺在棺材内,也像躺在多年前的那个冬天的夜晚,躺在宝哥哥宠爱地为她渥好的被窝里。

我只想知道,多情公子宝玉,最终能把晴雯的红绫袄儿永远珍藏吗?

从某个角度来讲,红楼梦也是对青春的一部挽歌。

如果你读完,你会感知,那青春的面庞和娇艳的服饰里,掩藏着巨大的悲怆感,以及无限的对岁月的叹息和不舍。

当时年少春衫薄。

衣衫终会褪色,就像青春终究也会褪色。

但你舍得忘记那些美好吗?舍得忘记那些岁月吗?

那是最初的萌动,那是青春的颜色。

宝姐姐也有“解了排扣,将大红袄上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的艳丽一刻;

宝玉和黛玉拌嘴时,“忙把衣领解开,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个荷包解下来”,将在意切切念念地缀在衣间袖口;

沉稳如袭人,也会穿上银红的袄子,葱绿盘金彩绣棉裙小秀一把;

更不用提群芳开夜宴时,那一团团火样的大红面纱小袄,绿色欲滴的弹墨夹裤,数也数不清的海棠红、水红、青缎子、柳绿汗巾子;

这些春光乍泄般的极致颜色,滋生出任性无羁的恣肆青春;

大观园搭建了一个青春的舞台,让这些生命在这个最好的年华里,尽情挥洒,尽情倾泻。

与此对照,《红楼梦》里,还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是“半旧”,这个词带着一种幽幽的质地感和淡淡的缅怀感。

与那些娇艳相比,半旧才是岁月的真正主题吧。

读几遍《红楼梦》,就能读出这种味儿。

对于豪门望族,半旧恰恰就是最合适的饰物。

淡定高贵如王夫人,所用器物皆是半新不旧,平淡安静如薛宝钗,最喜半旧装扮。

她们这一类人,很早就懂了岁月,就如同懂岁月长,衣衫薄,明白世间万物,总要有褪色的那天。

或许,这就是青春走到最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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