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以后,家里规模最大、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在小孩快一岁的时候爆发了。
爆发之际,我和我妈在里面卧室哄小家伙睡觉,外面传来一阵压低了声音的争执,影影绰绰,听不真切,大致知道有婆婆,有小姑,有老公,片刻之后,以一阵巨大的摔门声作为终结:是孩子他爸。
我妈心里不安,说,“不会跟我有关吧。”
“没事,你别瞎猜。”我怀里抱着小东西,走到门口查看动静,正好听到小姑在外面忿忿的声音:“有些人就应该走!”
我的手抖起来,几乎抱不住,回头把门关紧,“睡觉!”
“要不我还是答应她们明天出去玩。”我妈说着摸出手机,她有朋友报了个短途旅行团,拉她一起,她正犹豫去不去。
“也好,你去吧。”
算上小朋友,和摔门而去的老公,屋檐下一共挤着8个人类,这个晚上,至少有一半人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接近凌晨,天上下起暴雨,雷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为了掩盖人们心里急促的内心戏。好歹等到6点多,我下去停车场找在车里窝了一夜的男人。
“怎么回事?”“没什么。”
我还是逐渐搞清了原委,这几天公公婆婆从家里过来,接替帮忙带了4个月宝宝的我妈,权力移交期间,大小事一一吩咐,出于生活习惯和语言上的差异,说着说着生出了嫌隙:婆婆认为我妈看不上她买的东西,跟住在家里的小姑抱怨,小姑又护着她妈,向她哥告状,她哥这个直男一听就炸了——完全违背他所认为的“一家人应该相亲相爱”原则,于是就出现了当晚的一幕。
还好,还是同盟。我不无心酸地想。
那边还要哄着我妈,她一天一夜的旅程结束,回来的大巴上就给我发微信:“怎么样?是不是跟我有关?”
“那个……也有一点关系,不过不要紧,就是说话语气上有一点误会,大家回来好好沟通就是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委婉地把情况描述一下,毕竟完全瞒着她也不是办法,前一天早上她出门,公公婆婆都没说话,她早就耿耿于怀了。
许多天后她跟我描述接到信息的那一瞬间,“当时就忍不住在车上大声嚎哭起来,全车人都往我这里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激愤中她给我回复了这些,“以后再也不去你家了!”“我尽心尽力带几个月,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紧急联系我朋友,让她帮忙收留我妈两天,正在气头上,我知道她说到做到,本来她准备休息两天,按照约定的日子去上岗做育儿嫂,没想到就在这两天内火山爆发了。
这场冲突的余波持续了大半年,直到又一个夏季来临,我妈和公公婆婆,我和小姑,才恢复正常交往,大家都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半年前留在各自心头的创痛。
后来我反复复盘事故前后的蛛丝马迹,试图寻找可以在事前避免的可能,似乎有迹象表明,那座潜藏在家庭关系之下的火山,爆发按钮就控制在我们(我跟老公)手里。
假如他在家人向他倾倒情绪时好生安抚,大事化小,而不是拍案而起,是不是结果会好一点?
假如我在察觉了我妈我不满后做好她的思想工作,而不是等她自己慢慢消化,是不是结果会好一点?
假如事先洞悉多人共处一室的危险性,提前做出安排,是不是结果会好一点?
我控制不住对自己和那个“猪队友”的责怪,我觉得,是我们的麻痹大意,才导致了最终事故的发生。
他倒比我更早看开:“也好,让大家都知道以后交往的界线在哪里。”我只好接受这一说法,不然自责没完没了。
那段时间我妈应该不太好过,带着一笔债务重新开始,首要任务应该是去挣钱,却碰到公公婆婆有事回老家,只好过来帮忙带孩子,心里每天都是焦虑的。小姑的房子在装修,暂时两个人也住在我家,生活习惯上的细小龃龉像蟑螂一样,看到一只等于家里还有一万只。她偶尔会抱怨,我就默默听着,目前这样的状况,谁不是不得已呢。
赶上五一假期,全体人浩浩荡荡回了趟老家,带着一个奶娃娃倒火车,换汽车,奶粉尿布洗屁屁的小盆子,为了怕临时加班还把死沉死沉的电脑背在身上。好不容易尘垢满面地折腾到家,婆婆从门口迎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晚上老公就跟我商量:“要不我们这次把孩子留在老家吧……”
“可是他还没断奶呀!”我喉头有些发颤。
“看妈那样子实在可怜。”
“那我呢?我不可怜吗?”
小朋友终于还是跟着我们回到了深圳,临行公婆对我妈再三感谢:再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事情处理完就过来换班。结果才过去两周,老家再次传来了意外的消息:公公从梯子上掉下来,把腕骨摔断了。
一阵鸡飞狗跳。
凌乱中还有新状况发生,小姑发现自己怀孕了。
至今我都不是很想去回忆那段时间的事,小孩一天天的长大,笑起来像花儿一样,可是与此同时,还有无尽的,压抑着的焦虑,担忧,委屈和悲伤。
这些积压的情绪,最终导致了那年8月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婚姻的前半程都是喧嚣拥挤的,小姑在一个屋檐下住了接近两年,时不时,兄妹两人还有很多朋友来。再然后就是添丁,哗~常住人口成倍增长,最多的时候住过9个人,比火山爆发的时候还要多一个。
我一直无法大大方方地说出我不喜欢这样,但心里的委屈藏不住,常常想哭,哭也没有正当理由,这与他们的经验是相悖的:亲人们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件高兴的事。逢年过节,一大家人济济一堂,那个跟我结婚的人就坐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可是在我的感觉里,自己正离他越来越远,苍白孤独,孑然一身。
从前的大家族生活我没过过,要是把我放到白流苏、曹七巧那样的环境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疯。8、90年代分成小家庭,彼此互助育儿,一群小孩子一起跑来跑去倒也省事。到我们这一代,大学毕业要是不甘心过父辈一样的生活,就要往大城市跑,一个人的薪水又不足以负担日常生活,于是父母渐渐成为育儿主力,抛下老家,老朋友,老社交圈,围绕着儿孙的几张嘴,调整他们一切的日常行为。
老公常说,我爸妈真是世界上最无私的爸妈了。说着说着眼眶湿润,就要流下泪来。
从内心来说我对这句话无法表达认同,无私并不是什么都不要,无私背后是隐含着需求的,而且像你们这样,我要为你你要为我,难道不平添几分沉重?
彼时我作为一名不敢大方承认的准自由派,在他们保守派的包围中常常感到心虚,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保守派是讲面子的,老家不时传来婚丧嫁娶的讯息,关系近的不能不去,公婆一年总也要往老家跑几次,谁来带小孩又成了重要的麻烦。
这种情况下的解决办法一般是,我妈接手,上选;自己带(正好在假期的话),中选;爷爷奶奶带回老家,下选。
可是有一年就碰上了棘手的情况,问我妈她说能来,到临头,又说不能来。想到一路上的艰难颠簸,我心一横,自己带算了。
公婆不知道其中变故,一再确认孙子是不是有人带,我都点头称是。把他们送上车,我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重大考验,彼时家属在创业,时间空间相对自由,我们计划,白天由他带到公司,我中午过去照顾,晚上再一起回家。
第一天,新手奶爸上任,忙乱中带着新鲜;第二天,小朋友喝了饮水机里面不太干净的水开始拉肚子;第三天,请了一天假,勉强维持;第四天,焦头烂额;第五天,早上匆匆出门,车屁股被公交撞了一个坑。(至今没敢告诉父母)
一周后公婆从老家回来,带着铺满半个客厅的食物,生活重回旧日轨道。
2015年我小小地崩溃了一下,一周去心理咨询室报道一次(至今也没告诉父母),在跟咨询师的交流中,我渐渐意识到,或许可以过一种更被自己掌控,边界更清晰的生活,而不是继续这样彼此挟裹。
并没有明说,新的秩序就这样在我辞职小半年后半既定半暧昧地运行了下来,父母回老家,我做自由职业者,自己带孩子,自己做家务。
清爽是清爽的,累也是累的,加上我决心做到最好,平白为自己增添了不少负担。父母离开不久,赶上小孩跟我同时感染手足口病毒,真是半条命也去了,可是是我自己选的生活,我谁也没说。
另一个人回家的时间不定,有时候连着一周天天加班到半夜(也许在干别的),剩下我跟一头熊孩子困兽般共处一室,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常有,有一阵子,我几乎每天都会像欧美家庭剧里的绝望主妇那样,关起门来痛哭一场。
是我自己选的生活,是我自己选的生活。我一边哭一边默念。
抑郁袭来,长时间地不想说话,小孩也不敢跟我多说,等他爸爸回来,舍不得睡觉,一直呱呱呱说个没完,我背过身去又哭了。
塞隆女神有一个电影叫《塔利》,她演一个焦虑疲惫的母亲,灰头土脸地带着三个孩子。神奇出现的保姆塔利拯救了她的生活,相比起面目模糊的丈夫,塔利显得活泼、全能、精力无穷,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帮助,而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个充满奇思妙想的年轻女孩正是她分裂出来的另一个自己,这或许说明,即便是在婚姻中,最重要的关系,仍然是每个人同自我的关系。
按照通俗的划分,今年正好是我跟法定伴侣的七年之痒,对方是不是有痒,暂时没发现。我自己反正心如止水,前面的坎已经越过,后面的坎还没到来,吃得下,睡得着,曾经让我夜不能寐的打鼾问题也解决了,因为我们现在一人一间房,觉得很舒服。
周末出门,父子俩牵着手走在前面,36岁的父亲发出感慨:“臭小子,怎么一下子长那么大了啊。”
我默默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怎么长大的,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呢。年轮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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