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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逝世一周年纪念 | 周公梦蝶不解梦


周公梦蝶不解梦

——周梦蝶逝世一周年纪念


2014年5月1日下午,诗人周梦蝶因多重器官衰竭病逝于台北,享年93岁。


周梦蝶,1921年2月10日生于河南淅川,1947年在武昌参加青年军,后随军队赴台。他曾经当过书店店员,1959 年4 月1 日起,在台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馆摆书摊,专卖诗集、佛学、文学丛书。同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孤独国》。1965 年出版《还魂草》,1980年因胃病开刀,才结束长达20年的书摊生涯。


周梦蝶是诗坛少有的蜗牛派,创作40年,却字字珍惜,直到周公80岁,《周梦蝶世纪诗选》才付梓。周梦蝶被誉为诗坛“苦行僧”,他及其诗作留给人的印象是最深刻的,他独特的悲苦命运使他的诗作闪射出的是东方古典的睿智与玄妙。


老诗人已经逝世一周年,小编借此机会发表周公最好朋友之一、台湾老诗人向明先生的《周公往事》、台湾书人傅月庵的《书本有情》等两篇文章,并附周公的几首诗歌,一起缅怀这位台湾诗坛奇人。(商凝瑶)



向明(左一)、周梦蝶、隐地(右一)三位诗人于2000年某日在大雨中寻找周公诗《约会》中所称“与我促膝密谈的桥墩”。“结果,哪有什么桥墩,不过一块过水的石板而己,我们全身淋湿。”(向明语) 董心如 摄



梦蝶往事


文 | 向明


周公摆书摊的日子


周公是我们这些写新诗的朋友对诗人周梦蝶先生的昵称。早在他五十岁时,就有十足被尊称为“公”的成就和架式,因此从那时起我们就习惯性地称他为周公,他也从来不以为忤。周公自得过“国家文艺奖”之后,一下子成为热门人物,访问他的人颇多,写他的文字车载斗量。我深知周公最怕接受访问,一访问就会令他手足无措,不由得不佩服那些访问者的广大神通。


最近女作家林峻枫小姐想写一系列有关老作家老诗人的文章,深知周公不愿接受访问,便问计于我。我略加指点,林峻枫的文章很快如期交卷,发表之后,周公看了既吃惊又赞许,认为写得很是几分周公。我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周公有每周固定会见朋友弟子的习惯,到时去和他自然交谈,周公定会滔滔不绝,字字珠玑地向你倾吐,只要暗记于心,回来一写下来保证是一篇百分之百周公的好文章。如果你正经八百地拿出录音机摆在他面前访问他,他必定闭口不言。周公除了对访问紧张怕口不择言会出错外,另外就是对当今的电子科技产品天生地抗拒,他那个孤家寡人的家里除了一部电话机外,其他一概不用。谁送他他就转送别人。


大概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周公到台北有名的佛教古刹善道寺去听某大法师讲经。周公的好习惯是不论赴什么约总是提前半小时至一小时到达。这天他也是早到,便就近在花坛边的石凳上盘腿打坐养起神来。那时的周公沒有现在体面。现在经常一袭蓝洋布长袍,头剃得光可鉴人,好一副仙风道骨模样。那时他身上着的是那件不知穿了多久已经破烂不堪的黑呢大衣,腰间用一根粗绳捆紧,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旧围巾,禿头尚余一圈黑发,胡须却任它随意蔓生,十足席德进笔下的他那幅素描样子。坐了不久,周公便听见搁在一旁的毛线帽子里不时有银币的投掷声。原来来庙里烧香的善男信女以为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老头是来化缘的,于是纷纷解囊。周公一看这还了得,赶快连坐也不打了,但是帽子里的钱却不知如何处置,还好庙里的香油钱捐献箱近在咫尺,周公就代人做了善事。


周公一直很穷,在武昌街摆书摊时,常常一天的收入只够一个馒头或一碗阳春面打发一顿。他有固定收入,每月有万余元的老兵加给还是近十年的事。这万余元得管他一个月衣食住行的开销,经济情況比一个三级贫民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穷,看到好书一定会买,而且常常买好多本送人,他的口号是好书大家分享。他写诗字斟句酌,比绣花还费神。因此他的诗从来不会量产,件件都是精密打造,稀世珍品。他的诗也从不随便发表,除了我主编《蓝星》诗刊的那八年,每期的诗都被我催来发表在《蓝星》外,只有痖弦编的副刊能偶尔分得一两首,让他赚点稿费。这赚来的些微稿费,他常常形容为意外之财,经济起飞,花起来也更慷慨。


周公在台北市武昌街二段二十三号的门口走廊上摆过二十一年的旧书摊,但那只是在靠街边的廊柱旁,斜靠一块门板大的书架子,而且斜度不能伸到走道上来,以免影响到过路行人,他也只能有张圆高脚凳在一旁歇脚。就是那方寸之地也得向警局备案,取得一张摊贩许可证才行。至于他正对面不过五尺远的明星面包店(AstorBakery),对我们这些当小兵出身的人而言,是一块可望而不可即的“禁地”,不是店里不欢迎我们去,而是我们荷包空空去不起,只能闻闻店内溢出的阵阵面包香流口水。那时周公经常只能吃两块钱一碗的阳春面,能加一个卤蛋便算是打牙祭。要是能够从报社收到一笔一首诗的稿费,他便嚷着他已“经济起飞”。但他那千元左右的稿费,并没有拿来改善生活,而是用来还书债,因为他那书架上全是书店不愿销售的新诗集,他得给卖书的多少还人家一点老本,虽然大家多半不愿收他的钱,但他却非常坚持。另外,周公爱才,只要他认为写得好的诗,他会去买一大批书送人,而且绝不让人知道。


周公在武昌街摆书摊那个时候,他的工作,也就是他写的诗、文和瘦金体式的书法,说来难以置信,都是在一只直径十寸的圆凳上完成的,坐的是用肥皂箱木板钉的小矮板凳,共有两张,另一张供客人坐。


人多时就都坐在街边上,也是从军中下来捡破烂维生的诗人曹阳,就是爱坐街边的一个。此人背着一个竹筐,拾荒转到武昌街附近时便会来到周公摊位,有时拿出刚完成的诗和周公讨论,有时则乘着酒兴骂大街,周公则默默应对,手仍在圆凳上用笔刻字。


从军队孑然一身下来的周公,不但贫无立锥之地,晚上睡觉的地方更是问题。最早他在三重埔花100 元一月租一床位,每天早上走路到武昌街来摆摊。后来床位租到了武昌街后面的菜市场,算是方便了些。那床位我曾经去看过,真是像鸽子笼样,只一张床的空间,人从床头爬进去睡觉。直到六十年代中,明星隔壁茶叶店的老板娘见他生活得这么辛苦,要他在每天打烊后睡进店内的长凳上。他说这样像住进了天堂,因为可以使用店内的盥洗设备,而且不用付房租,等于替人看店。明星是以俄式风味的面包西点出名,价钱要比汉口街上丽华的日式西点贵得多,我们通常吃不起,至于那楼上的咖啡西餐,更非我们所能光顾。


记得那时我们交了女友,总要带到周公的摊位去给他品评一下,也不会带上楼去喝咖啡吃西餐,顶多请到旁边吃碗排骨面,那时也不时兴喝咖啡。周公那摊位后来成了台北市的一个景点,慕名而来者无日不有,但都只是探望一下周公,或拍照留念,几乎很少人上楼去消费。周公更是得死守那张圆凳子,因为说不定会有人来买书,或者来向他请教问题。至于这些年一再报道好多现在的名学者、大作家、大师级的诗人都是出自那个楼上,我一点也不知道。只记得管管和袁琼琼从左营到台北来结婚,曾到楼上咖啡座碰面,我为周公也要了一杯咖啡,他加了六包糖。


灾难与脱险


电脑送修,让我有了时间的空隙,以为可以趁此读些未能读到的好书,谁知周公此时却被“乘虚而入”。只要有空就照顾老诗人的紫鹃来紧急电话说,周公被人发现身有重病,送进了慈济医院,而且是非等闲之辈可住进的加护病房。我一听,这可“代志”(问题)大条了。于是这几天来,我便多次去了大坪林去探望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友。


周公这次住院是因发现他心脏衰竭,几乎已达必须插管维生的境地。经过医生的急救,虽未严重到必须立即动手术插管,却在各种检查下,发现他除心脏衰竭严重外,肾功能也衰竭到可能导致尿毒症的发生;而肝脏亦已硬化,胃也发炎(他早年即已切除四分之三的胃),总之五脏六腑无一完好,如将他比拟成一部机器,主要零配件均已不堪使用,几乎已达报废的期限了。周公和我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并非冷冰冰的机器,因此我们得用各种可能医治的方法,恢复他的健康。他的病况消息一经外露,马上传遍海内外,赴医院探病者络绎于途。最辛苦的是周公的得意弟子、高雄师大中文系曾进丰教授,自获知周公住院之日起,即往来奔波在高雄与台北之间,受周公之托,为他处理巨细无遗的各种琐事,其尽责细心的程度,恐怕亲生的子侄也缺这份孝心。


其实周公的灾难已不只这一次,两年前也是在新旧两年节之间发生过的那一次,要不是女画家薛幼春机警,找锁匠破门,救出独居在家已不能行动的周公紧急送医,再迟恐早成遗憾了。因此我们会发现,周公这种情况是因病魔及衰老再加上单身一人,无人随时照顾等因素加诸一身所造成的,于是恶魔便以为“有机可乘,有隙可钻”,开始下手了。周公一生身心都处在虚空状态,他已把他固有的潜能和微薄的生命力,全都投资在他挚爱的诗文学上,其他一切身外之事,甚至对他的伤害,他都一无所知。举一最近以来的例子,每有饮宴邀他参加,只要向他敬酒,他总是满怀虔敬地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而且只喝烈酒,其他红酒等类绝对不沾,好几次他连干十杯白干,面不改色,豪气干云。我们在旁连阻止都来不及,而他却若无其事,殊不知,要他命的杀手,已偷空潜入他的体内了,否则肾脏和肝以及胃怎会通通都出毛病?


周公本乃一退役老兵、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来到台湾,因病退役后,便流落在武昌街明星面包店前摆旧书摊维生,但他书架上零落摆的却尽是本来就没人要的诗刊和诗集,因此收入就非常可怜,常常一天只能靠一个馒头或一碗阳春面果腹。他身体羸弱,骨瘦如柴,其实是很早就因缺乏营养种下祸根的。后来他虽获准住进荣民之家,但荣家位在台东,他没法割舍台北这个他已熟悉的环境和他相依为命的文学事业,将在荣家就养时的微薄给养领出,留在台北自谋生活,区区万把块台币只能供他吃最简单的食物,住郊外最简陋便宜的租屋。所幸自1998年他七十八岁时,始入居他的入室弟子曾进丰为他提供的新店五峰山下单人套房,这才免除他过去十二年来四处无根搬迁之苦。但进入老境的他,现在最最需要的是身边有一个二十四小时照顾他起居饮食的人,使他能过正常生活,才能保住他的健康,阻绝一切危害的入侵。


这次他的紧急送医,所幸在几位他最亲密的诗文好友,如诗人曹介直夫妇、评论家傅月庵夫妇、女画家薛幼春、女诗人陈育虹、一直义务关心照顾老病文人的黄月琴女士,以及《文讯》总编辑封德屏女士,曾进丰、紫鹃及在下等共同努力祈福之下,以及慈济医院的倾全力医治,他总算脱离险境,日前回到他的独居房静养了。当然因有前车之鉴,这次我们竭尽各种可能,为他请了一位随时在他身旁照料的特别护士。为了抢救这位国宝级的诗人,我们再也不敢大意,绝不能让虎视眈眈的病魔,再次向脆弱的诗人钻空偷袭。


周公三愿


周公写《不负如来不负卿》一书,写到《红楼梦》第五十四回的读后感时,忽生痴想,提出三愿,非常精彩:


一愿有生之年,有耳不闻乌鸦,有眼不识喜鹊。

二愿普天下七旬以上老人大清早都有枣儿熬的硬米粥吃。

三愿本省职业妇女一个个薪高事少离家近,不着露脐露背装,且不红杏不小月。不小月者不流产也。


2005 年初《中华日报》副刊主编吴洆碧女士拟制作《名家谈红楼梦特辑》,托我约周公写点什么,他老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于是年十二月初如期完成。周公对这篇约稿非常慎重,用毛笔在大张宣纸上,一字一笔将曹雪芹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四回,一回一篇文章写就,取书名为《不负如来不负卿》。共动用玉版宣纸二十四张,长度约二十米,看来俨然乃周公自成一体的书法滚动条长卷。周公早欲为《石头记》做研究探讨,曾数次由末回起读,溯回而前、缠绵婉转,仆而复起者屡屡,最后终抵于成,完成心愿交稿。


周公此书虽以《红楼梦》为蓝本起意写成,然“红楼一梦”只是一个借题发挥的特写意象,其实古今当下、巨细无遗的各种学问,任何角落里的腐朽蛛丝马迹都逃不脱他的火眼金睛,或发观感,或道针砭,或兴怨叹,尽落在他的笔下。读的人如果仍以为那只是宝玉哥哥和黛玉妹妹那些爱欲风流的老套,便会错过周公对此世间满怀关爱的苦心了,否则他何必连露脐装或度小月这些妇女小毛病都会去提起。


周公此三愿写于九年前,九年来周公曾因病危三度进出医院,情况非常令人担心,我们这些老友几乎全力以赴地设法抢救,现虽已稳定下来,但已需专人日夜照顾。他的第一愿上半句“有耳不闻乌鸦”,恐怕已不是他可以充耳不闻的问题,而是现在他已听力减退得十分厉害,不但讨厌聒噪的乌鸦打扰不到他,就是女诗人紫鹃的温柔询问也得附耳大声才能听到几分。令人惊奇的是周公的视力一直未曾衰退,至今九十余岁眼睛从未老花过,每日仍必定要看报纸,尤其报纸副刊的诗,他一定细看,至于谁扮喜鹊,谁是乌鸦,他一向了然于心,从未有任何置喙。


周老乃北方人,他愿天下老人大清早都有枣儿熬粥吃,这是一个最最卑微的愿望,但在这一切都讲究“立时可取”、“方便快”的现代社会,老人这个愿望也近乎奢侈了,谁有工夫去慢火熬粥呢?哪里还找得到忠心耿耿的下娘为做羹汤?职业妇女没有那种闲情,所以周公这三愿恐怕只是他的一份心思罢了。



冷暖人间,千帆过尽,娑婆世界,圆满欢喜。周梦蝶2010年5月25日于台北慧日讲坛。(曾进丰 摄)



书本有情

——周梦蝶的人与字


文 | 傅月庵


浪迹天涯十载之后,1959 年,诗人终于在喧嚣红尘中找到一方之地,安定了下来。此后 21 年,台北武昌街骑楼下的小书摊,成了这个城市最动人的文学传奇。直到今天,许多人走过人去楼空、物非事也非的原明星咖啡厅骑楼时,仍不时想起闭目趺坐在此的瘦削黑衣诗人,“当年周梦蝶就是在这里摆书摊过活的。”人们闲闲谈着,岁月静静流逝……


义卖的第5天里,时报的好友打电话来,周公不但已为两本《还魂草》题签,一路迢迢,从新店搭公车到万华,还送来了一幅手书〈千字文〉挂轴,要捐出来义卖。我一听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前些时候劳动孱弱的长者出席记者会,坐镇现场,早已感到很不安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客气,出力之外,还要出钱,而且这一卖,还必定是所值不菲呢!


这种时代里,诗人皆寂寞。说到“周梦蝶”这个名字,若非前阵子获奖,只怕谁也记不得他的生死下落了。60、70 年代,台湾新诗盛极一时,余光中、杨牧、纪弦、洛夫……,人才辈出。周梦蝶无异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人。没人知道他的确切来历、出身,只知道他当过兵、教过书、管理过图书室。等到大家发现他的诗作冰雪清凝,孤然出尘时,他已是理了个光头,在武昌街骑楼下摆设小书报摊,贩卖冷门文学书籍,过着一个月 1500 元的苦行僧生涯了。春夏秋冬一袭布衣,客来促膝而谈,客去闭目沈思。有朋友打趣,说他如此盘腿而坐,为的是欣赏过往仕女的洁白小腿。他总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悠悠是谁我是谁?/当山眉海目惊绽于一天瞑黑/哑然俯视∶此身仍在尘外”,诗是这样写的,难怪不生气!


周公的字,跟他的诗一样,早富盛名。他的诗稿,一无例外,都是用毛笔誊写得干干净净,就连错字也都涂抹成整整齐齐的墨丁,一丝不苟。据说,昔日某大报副刊主编,其他人的手稿总看不在眼里,随意弃置。唯独周公的诗稿,一旦打完字排完版,规定通通上缴回收,珍而藏之。其字之可贵如此。又曾听过一名前辈提及,如果周公有心,单靠鬻字维生,只怕生活会更舒适一些。偏偏天性谦冲,淡泊自持的他,箪食瓢饮,长居陋巷,人不堪其忧,他却自得其乐。没有必要没有所感,绝不多写诗乱题字。也因此,字价随人品高涨,几乎有行无市,海内外收藏家敬捧千金,而一字不可得!


周梦蝶一辈子仅出过二本诗集:《孤独国》与《还魂草》。光阴披沥,沙沈金露。如今已成为许多爱书人争相搜购的“梦逸绝品”了。周梦蝶写的是新诗,国学基础深厚的他,诗句却常见典故。乍看仿佛突兀,实则给人多重想象空间。譬如他曾写过题为“于桂林街购得大衣一领重五公斤”的一首诗。不懂的人会因为这种幽默而莞尔;理解禅宗赵州和尚“老僧于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公案者,却可循线解读诗注所引《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句,知道绝非信手拈来,内含深沈慈悲意味的。


字是第六天晚上,由专人送达的。已经裱褙的横幅,长逾5尺,题签“五十肩后书千字文”。打开一看,一点没错,早在领导版《还魂草》书名页看过千百次的熟悉字体∶脱胎自瘦金体的“周公体”,结体修长,笔姿瘦硬挺拔的特色犹存,却因枯笔淡墨的运用,使得附体而生的富贵习气消散殆尽,剩下的尽是禅心禅骨的超然与脱俗。“好像有弘一大师的味道哩”有位同事嗫嗫怯言。我有点不相信,因为笔路实在差太多了。但下班人去楼空后,独自一人仔细看了又看,许是慈悲为怀,两人品格确有相近之处吧。隐隐约约竟然也真的看出一些“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踪影了。


周梦蝶诗脉有承,就如同为诗人的余光中所述,其实是顺着纳兰性德、黄仲则、龚自珍、苏曼殊、王国维、李叔同而来,是“常怀千岁之忧的大伤心人,几乎带有自虐而宿命的悲观情结。”只是这种悲观绝非因个人五欲过患,求不得之苦,而是发自生命底层,“哀怜上帝儿女”的一种无尽悲怀。因此乃能写出如此深沈孤绝的句子∶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谁能于雪中取火,

且铸火为雪?在菩提树下。

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抬眼向天,

以叹息回答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周梦蝶两本重要的诗集:《孤独国》与《还魂草》。



周公在大陆出版有《刹那》和新近出版的世纪诗选《鸟道》。




周梦蝶诗作选读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选自《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第9页)


约会


谨以此诗持赠

每日傍晚

与我促膝密谈的

桥墩


总是先我一步

到达

约会的地点

总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为语言

他已及时将我的语言

还原为他的思念


总是从“泉从几时冷起”聊起

总是从锦葵的徐徐转向

一直聊到落日衔半规

稻香与虫鸣齐耳

对面山腰丛树间

袅袅

生起如篆的寒炊


约会的地点

到达

总是迟他一步──

以话尾为话头

或此答或彼答或一时答

转到会心不远处

竟浩然忘却眼前的这一切

是租来的:一粒松子粗于十滴枫血!


高山流水欲闻此生能得几回?明日

我将重来;明日

不及待的明日

我将拈著话头拈著我的未磨圆的诗句

重来。且飙愿: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

到达约会的地点


── 一九九○年八月于淡水 《蓝星诗刊》第二十七号

(选自《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第97页)


我选择

——仿波兰女诗人Wislawa Szymborska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非必不得已,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

我选择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选择以水为师──高处高平,低处低平。

我选择以草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选择高枕:地牛动时,亦欣然与之俱动。

我选择岁月静好,猕猴亦知吃果子拜树头。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轴心,而不漠视旋转。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渐与夕阳山外山外山为一,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经于耳,不入于心。

我选择鸡未生蛋,蛋未生鸡,第一最初威音王如来未降迹。

我选择江欲其怒,涧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

我选择迅雷不及掩耳。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


── 二○○四年甲申端节后十日

(选自《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第122页)


鸟道


背上有翅的人

有福了!

一向为地心吸力所苦

而仰痛了向日葵的脖子的

都说。


小时候

我问燕子

快乐吗

他微微一笑

很绅士

又孺子不可教也似的

把尾巴轻轻那么

一甩──飞了


唇上有了短髭之后

快乐吗

我很想问苍鹰

而苍鹰在高空

他忙于他的盘旋

忙于他的蓄势待发

那不可一世的英姿

那钩吻,锐爪与深目

使我战栗


而今岁月扶著拄杖

──不再梦想辽阔了──

扶著与拄杖等高

翩跹而随遇能安的影子

正一步一沉吟

向足下

最眼前的天边

有白鸥悠悠

无限好之夕阳之归处

归去


微澜之所在,想必也是

沧海之所在吧!


识得最近的路最短也最长

而最远的路最长也最短:

树树秋色,所有有限的

都成为无限的了


──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日于永和 《蓝星诗刊》第十三号

(选自《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第82页)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著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著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你依然有枕著万籁

与风月底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几个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当你来时,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唯草色凝碧。


作者谨按:佛于菩提树下,夜观流星,成无上正觉。

(选自《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第25页)


蓝蝴蝶

拟童诗:再贻鶖子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绚丽

但是,我有翅膀有胆量

我敢于向天下所有的

以平等待我的眼睛说: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是一只小蝴蝶

世界老时我最后老

世界小时我最先小

而当世界沉默的时候

世界睡觉的时候

我不睡觉

为了明天

明天的感动和美

我不睡觉


你问为什么我的翅膀是蓝色?

啊!我爱天空

我一直向往有一天

我能成为天空。

我能成为天空么?扫了一眼不禁风的翅膀

我自问。

能!当然──当然你能

只要你想,你就能!

我自答:本来,天空就是你想出来的

你,也是你想出来的

蓝也是

飞也是


于是才一转眼

你已真的成为,成为

你一直向往成为的了──

当一阵香风过处

当向往愈仰愈长

而明天愈临愈近

而长到近到不能更长更近时

万方共一呼:你的翅膀不见了!


你的翅膀不见了

虽然蓝之外还有蓝

飞外还有飞

虽然你还是你

一只小蝴蝶,一只

不蓝于蓝甚至不出于蓝的


──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四日 《蓝星诗刊》第九号

(选自《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第78页)



诗人周梦蝶1997年于淡水。


本条微信部分内容选自《我们·周梦蝶纪念专辑》(中信出版社)



周 | 公 | 化 | 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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