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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昌宝:《大宪章》之前的权力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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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0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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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宪章》之所以重要,当然是因为它对王权的限制,但是限制王权在英格兰并非是自1215年开始,而是此前有着足够的经验或坚实的基础。

先来看约翰王此前的一次经历。1205年,坎特伯雷大主教休伯特 · 沃尔特死亡,修道院的一些修士没有等待国王的谕旨,也没有与副主教沟通好,便自行选举了主教。急于跟法王争夺封地的约翰王却任命了亲信约翰 · 德 · 格雷(John de Gray)为主教,试图借此控制教会和教会资产。再加上副主教也有意见。于是三方的官司打到罗马教皇那里。作为改革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的强力继任者,英诺森三世(1198-1216年在位)主张使徒彼得应管理全世界,教皇在上帝之下但在世人之上,国王必须顺服上帝及其在地上的代理人——教皇。因此,裁决的结果是,不属于三方任何一方的斯蒂芬·兰顿在12076月被教皇正式授予坎特伯雷大主教之职。可是,约翰王并不甘心认输,随即派了一支雇佣兵前去坎特伯雷接管了教堂及其资产,并迫使那里的教士逃亡国外。作为回应,教皇颁布停止英格兰一切宗教活动的禁令:教堂的钟声停止了,婚礼和葬礼也无法进行了。约翰王无所畏惧,借机向所有教堂收税,还没收了很多教士的财产,敛财数额在10万镑以上(《英国通史》载:11世纪初,威廉一世时期英格兰的土地总收入每年7.3万磅,最大的土地封臣年收入2500磅。)。同时,他不但支持法兰西南部的一支“异端”——清洁派(Cathars),而且还在1208年下令:任何从罗马来的教会人员,包括教皇本人在内,都会被削去鼻子、剜去双目后打发回去。教皇盛怒,立即宣布将约翰开除教籍,这等于向所有英格兰人宣告可以不必向国王效忠。约翰王根本不顾教皇令,先后扣押和逮捕了所有他认为敌对的船只和船员(丹麦和挪威的除外),命令所有大贵族上交家庭成员作为人质,并逼迫他们缴纳“救济金”,还违背亨利一世时期的法规随意征税,使得税负一度上涨了300%。对于那些逃跑和抗拒的贵族,他动辄兴兵讨伐,甚至强迫一些贵族的妻女与他同床。他还于1210年开始迫害教士,逼迫他们交出钱财,关闭了很多交不出钱财的修道院,比如约克郡的Meaux Abbey和萨里郡的Waverley Abbey,导致一些信徒和被勒索大量钱财的犹太人出门讨饭。因为钱财大量增加,英格兰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国王约翰王1209-1210年间威尔士、爱尔兰和苏格兰发动战争,逼迫苏格兰国王支付15000马克,还将自己的两个女儿以及14岁的儿子交给约翰作人质。在威尔士,约翰王将拒绝与他会面的班格尔(Bangor)的主教所在的城市烧毁,将教士们全都逮捕并囚禁教堂中一位坎特伯雷的修士当年哀叹道:约翰既不畏惧上帝,也不尊重人类,好似他自己就是这个人间的主宰。”教皇忍无可忍,于1212年下令废掉约翰的王位,并授意法王率领十字军到英格兰惩罚约翰王。同时英格兰国内掀起反对者联盟。在这样的背景下,1213年约翰王表示臣服,把权杖交给教皇五天,接受了斯蒂芬·兰顿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也同意补偿之前霸占的教会财产(事实上只象征性地补偿了三分之一)。当年约翰王发出令状这样写道:经过与男爵商议并获共同同意之后,为了消除我们的罪,我们、英格兰王国以及爱尔兰王国连同他们的权利及其它,决定自愿臣服于上帝、使徒圣彼得、圣保罗及罗马教会,还有我们的君主英诺森教皇及他的继任者……

这样的结局无疑是王权被驯服的一次成功实践,尽管没过两年约翰王就违了约,但本着社会渐进式进步的原则看,这一瞬间也可以说是文明的进步了。但要知道。在这个文明进程中,新屡任大主教的兰顿发挥了巨大作用,即他在英格兰南方的主教、领主等重要人物在伦敦圣保罗大教堂召开会议一方面指出教皇对约翰王绝罚的赦免是以实施良政为前提,另一方面他向与会者提交了亨利一世《加冕宪章》。这两点为贵族们提供了反抗的合法性,也为他们的反抗找到了传统的可依据的指导法规。而且,兰顿并没有煽动贵族们推翻约翰王,甚至诛其九族另立新王,也没有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样的格言,而是非常保守地迫使国王遵守传统法律。这在很多中国人看来肯定是革命不够彻底,所以兰顿和英格兰贵族只能被说成具有历史局限性,英格兰的文化也的确不适合习惯改朝换代的中国国情。

约翰王的王权受限,并非是英格兰历史上的首创,而是历史延续的正常结果,比如亨利二世和亨利一世时期都有过先例。

先来看亨利二世。1163年,因为反对教会向王室支付土地税、犯罪的教士交由世俗法庭审理,坎特伯雷大主教贝克特(Becket),与提携自己的国王亨利二世发生争执。为了解决争执,亨利二世在1164年召集大主教、主教、贵族领主们组成一个委员会,出台了著名的《克拉灵顿宪章》(Constitutions of Clarendon),对教会法庭与王室法庭的司法管辖权进行了划分。贝克特不服从的结果是被要求提交作为御前大臣时期的账目,于是他选择逃亡法国,并继续反对亨利二世。1170年,支持亨利二世的几个贵族骑士直接谋杀了回国的贝克特。这下引起轩然大波,英格兰民众愤怒,教宗亚历山大三世一边将贝克特封圣,一边威胁要对亨利二世处以绝罚。亨利不得不屈服,并赤身走到坎特伯雷教堂,让所有的教士鞭打他,然后又走到贝克特死去的地方跪下忏悔,并宣称要领导十字军去解放耶路撒冷,才得以化解这个事件。不过,亨利并非真正尊重贝克特为教会自由而殉道,比如1172年他在温彻斯特主教逝去之后致函教会说:“亨利,英国人及其教会的国王,向忠诚的温彻斯特教堂的教士致以问候。我命令你们进行自由选举。不过,我禁止你们选举其他人除了伊尔切斯特的理查——作为我的教士。”他这样的傲慢与专制,直接影响了他的继任者斯蒂芬王,也将英格兰的王权独大的不正之风延续下去。

再来看亨利一世。自从1066年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后,不但并没有兑现罗马教皇施行克吕尼改革英国教会的诺言,还直接命令和纵容他的下属驱逐、凌辱了很多主教,野蛮抢占教会财产,甚至冒充主教,包括掌控高级教士的任命权和授职权。当时的改革教皇格列高利七世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主教应该是“通过教会主教团教士的自由选举,还要接受更高级教会权威的认可”,还派代表前去英国交涉,结果威廉否认曾经有过诺言,并下令:如果没有国王的批准,教皇的文件代表不得进入英国,英国的教士也不去罗马参加教会活动。教皇无奈,只得隐忍。坎特伯雷大主教安瑟伦以实际行动予以支持,不但自行前往罗马,而且临行前讲话说:此行“可以推动教会今后的自由”,教士们应该“为上帝而战,反抗世俗政权的压迫”。但在王权强大的英格兰,这样的反对不可能得到尊重,安瑟伦直接被判流放,期间威廉一世掠取了坎特伯雷教会的财产。因为王权强大,继任的威廉二世更加变本加厉,要么以延长神职空缺期的手段来掠夺教会(比如1089-1093年间坎特伯雷大主教空缺),要么安插很多心腹(比如1090年让御医约翰出任巴思主教,1099年让摄政弗兰巴德出任达勒姆主教)出任主教,控制并收取3大主教区和11个修道院教区的租金,还将一些教会产业出售获利,真正成为一个“渎神的反叛者”。威廉二世离奇死亡后,侥幸继任的亨利一世为了顺利交接王权,在1100年上任时便发布安抚教会和贵族的14条《加冕宪章》(另一名称是《豁免特许状》),宣布废除威廉二世的恶政,恢复威廉一世的祖法,承诺保护贵族和教会的财产。同时向贵族们承诺绝不随意压榨他们,在女继承人、婚姻、大赦、减除债务等方面做出很大让步。更为欣慰的是,他将《加冕宪章》的抄本存放在各个修道院,作为限制王权的永久性规章。接着,亨利一世邀请被流放的安瑟伦大主教回国,并就安瑟伦要求国王应该放弃教职任命和授予权等棘手问题,进行了长时段的谈判,并在1107年达成协议:主教由本教区的教士团体牧师会选举,但须经国王同意并亲自监督;国王放弃对新主教的指环和权杖的授予权,但主权在授职礼之前应向国王行效忠礼。尽管这个妥协的方案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但是至少在某些方面让王权有所让步。

了解了这些内容,也就会明白为何1213年兰顿大主教与贵族们站在一起,并提醒贵族们注意亨利一世加冕宪章》,也就明白为何《大宪章》第163条重复提及教会自由以及教会选举自由等事项了。在这个意义上说,1215年的《大宪章》不过是《加冕宪章》的升级或强化版本而已。尤其是,《大宪章》中所涉及的“未经审判原则”,事实上可以说是《克拉灵顿宪章》中带来的人身保护权的自然延伸的结果,以至于很多人为此混淆二者。为此,大卫·卡朋特说:“实际上,1215年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关系的反转,是整个国家让国王遵守自己颁布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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