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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舟| 嫁给城南(下篇)


风和日丽的六月,我找来南京地图,视线在地图上沿地铁线路游走一阵之后,停在江宁区一个叫做天隆寺的地方。地名旁边还配了简要文字和宝塔图案,注明是一处刚修复的古迹。

据专家考证,“南朝四百八十寺”大部分集中在城南地带,估计这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名不见经传,去那里的人应该不会多,一派芳草萋萋,兔奔鼠突景像。在喧嚣的生活间隙,去这种地方清净一下,是很有必要的。随着年龄增长,心灵的触须越来越喜欢往回漫溯,朝向岁月的深处求索,在那里寻找平衡点。

到了才发现,眼前倒是有大片荒地,蒿草招摇,四面丘陵绵延,就是没有寺庙。问地铁口附近摆摊的小贩,都不知道有什么古迹。打听一圈才知道,天隆寺在雨花区,离这里很远。地图居然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这才将错就错,折进中华门附近的门西地带。

这一片的老房子消失速度最快,到处是标语和断壁残垣,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那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嚣张的城南,已经垂老了,湮灭了。

虽然在南京生活了几十年,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除了曾经住过的地方,偶尔要去购物的地方之外,南京对我来说基本上还是个陌生的城市。小时候住过城东、城北,城南只出现在支离破碎的传闻中。虽然在同一座城市,那地方却好像蛮夷之地,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怪事情。印像中,南京那些喜欢抽烟骂人打架斗殴的小流氓,大多来自这里。


二十二岁那年,因为一次迷路,我认识了我的先生。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命中注定,否则主观上我一辈子也没有走进城南的打算,当然生活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既然喜欢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城南笼罩在柔和、新奇的光晕中。除了三轮车和板车多,其他方面跟城北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有我习惯的大院,到处是连成片的低矮民居,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过自己的细碎日子。

他的家很安静,所有家庭成员都慢慢地坐着。对什么都淡淡的,不存任何奢望。除了他,客厅里清一色都是女人。现在又多了我,这真是个灾难。

女人们坐在一起,如果叽叽喳喳,时间便浪花飞溅。这还算是好事。如果不做声,便有些怕人。世界会突然变小,像针眼,有股寒意。这个客厅就安静得出奇。别人在狂热地谈论煤炭、钢铁、化肥,甚至比金子还贵重的铑粉,他们只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这顿饭的软硬,菜的咸淡。甚至连衣服面料都很少谈及,那是超出一天之外的话题。

时光在窗外徘徊,鲜花随夕阳老去。客厅饭桌上有一只座钟,每天嘀嗒嘀嗒响个不停。节奏却不同寻常,指针迟滞,像梦魇,听得人心慌。偶尔有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已经很旧了,是城南特有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走了很久,因此很倦怠。

房间里空荡荡的,每一件家具都被精心擦拭过,纤尘不染。厨房门框上靠着他沉默的母亲,偶尔说一句话,声音像气枪里射出的砂子一样,让客厅里的人条件反射地晃一晃。却没什么主见,家里大小事情都由女儿们说了算。也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暗自庆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随时准备服从大人们的气指颐使。在我们家,凡事由父母做主,到出嫁为止,我所做出的唯一一个被付诸实施的决定,就是把自己嫁给这个经常骑车带我、说话和颜悦色的男人。

生活就像剥洋葱,每一层机理都不尽相同,而最外面的表皮与里层,无论是质地还是情状都相去甚远,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哪能看得清。日子长了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的并不是什么长毛绒玩具,而是一个正在转动眼珠的狮子王。

老城居民的特性是显而易见的。强悍世故,工于心计,多少还有些排外情绪。越是偏僻落后的地方,抱残守缺心理越明显,大概缘于资源匮乏,生存机会是最大的现实考虑。无论在哪座城市,几辈子住在那里的本地人,内心深处都会有强烈的地盘意识,视所有初来乍到者为外人,入侵者,想融入他们,让他们腾出一块空间供你存生立命,是件很难的事。

在城南一些街巷里,至今住着一些叫“侉子”的人。他们都是从外面迁进来的,说话带外地口音,有些甚至连外地口音也没了,一口纯正的南京方言。当地人才不管你现在户籍是哪里,南京方言有多地道,一开始称你“侉子”,就一直延续下去。时间长了,“侉子”取代你的名字,成为永远的印记,从背后蔑称到当面直呼,街坊邻居只知道这人叫侉子,最终连你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大名,别人唤,你就应。这其中有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通常只轻描淡写地说成是随乡入俗。不仅老南京人,就是老北京人、老天津人也是一样的。


那时,我正放心地让命运拉着手,腾云驾雾般做着美梦,觉得整个城南都虚席以待。管它千百年前曾经被谁居住,被谁行走,现在,命运已经把这个小巷子交到我手上,等待我接管。直等到后来,泪水流尽,遍体鳞伤,才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命运并没有把任何东西交到我手里。恰恰相反,是我被命运安插进城南的小巷,城南只好无奈地接纳我,然后用它的固有方式将我驯化成为城南的媳妇。也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渗透了血色。

婚期前夕,一个闺蜜特意从外地赶来,要看看我的婚房。我带她来到城南,从内桥站一下车,就迷失了方向。

在那片区域转了不知多少圈,大街套小街,小街套小巷,最后还回到中华路上,进退失据。站在窄窄的内桥上,望着每个巷口进进出出的行人,才意识到,自己虽然已是法定的城南媳妇,却依然是一个外人。城南媳妇和城南姑娘的本质区别就在这里。城南的姑娘嫁到天边也还是属于城南,出去多少年,回来依然熟门熟路;别处的姑娘嫁到城南,与那些巷,那些人,永远隔着一段不亲不热不咸不淡的距离。

但是,像我这么荒唐的,恐怕不多见。很多年后,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一个过来人听,她瞪大眼睛说,天哪!那你们谈恋爱都谈些什么呀?谈恋爱就是要相互认真了解,仔细观察,整天说那些情啊爱的,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却终身不敢忘的教训。总以为谈恋爱就是谈感情,谈彼此家里几亩地几口人,谈油盐酱醋,忒俗了。

现在的女孩子似乎又太明白了些。二十多岁的人,就像过了几辈子似的,谈恋爱常常是睁着眼睛数着对方身价谈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不太时兴这个,女孩都是在闭着眼睛数着对方心跳,听着云里雾里的甜言蜜语来决定自己是嫁还是不嫁。多半是嫁的。所以那时候单身的青年男女比现在要少得多。不过这也导致一个问题,但凡能聊上两句的异性,都被当成了自己的白马王子,稀里糊涂就嫁了。婚后吵一辈子,打一辈子,憎恨一辈子,遗憾一辈子。

我至今弄不明白,究竟哪种谈恋爱方式才是对婚姻更负责任,对自己更负责任。

婚礼那天,新升任婆母的老太太第一次拉下了长长的脸。她穿一件无领无袖的旧睡衣,坐在门口小凳上,抽着烟,浓浓的烟雾在她四周弥漫,与印象中那个一切由儿女做主的老妇人判若两人。她沉默着,表情像在凭吊一个失去的亲人。她的坐姿很怪,背靠着一条门框,一条腿横到对面门框上,俨然一个门神。

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婆母那天横挡在门当中的腿,也许这辈子,这条腿再也不会从我眼前消失了。

按照礼仪,我叫她一声妈,她应该把我引进门,然后日子才算真正开始,才是亲亲热热一家人。但她没理我。挡住门的腿只动了一动,继续横着,埋头抽烟。

小姑站在一边过意不去,提醒她说,妈,媳妇叫你了。

她哼了一声,这才站起来,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说,收好,将来留给孙子的。

后来才听人说,这叫下马威,城南的旧习俗之一。媳妇如过不了这一关,在婆家一辈子别想抬起头。

就这样,我出嫁了。嫁给了城南,嫁给了城南的男人,以及他身后默默坐在客厅里的那群女人。让他们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硬生生将我改造成他们心目中的自家人。虽然至今仍是不怎么成功,但所有的过程都领受了,并深深留在记忆中,就像一道伤疤,因愈后不好,长进了肉里,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将来会在哪一天呈现出它疼痛的本质,不得而知。但是我会万分小心,不让它成为别人的疼痛。

晦暗的日子,狰狞的城南。


如今,关于城南的大部分记忆已变得风轻云淡,只留下这一缕那一缕不时发作的钝痛。但走在完全没有方向感的城南小巷,仍会感叹,城南的路,太难走了。那些街,那些巷,那份冷漠和拒斥,仍然会时时让人小心地避让,怕突然撞见熟人,用手指着我说,你不就是谁谁谁家的谁谁谁吗?

民俗学家和文艺家们都试图从不同角度赞美这些街巷,痛心疾首地呼吁拯救它。他们对这些地方的了解一直可以延伸到数千年前,但不会有人知道,在历史的浩瀚尘埃中,在那些花开花落的日子,有月或无月的夜晚,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谁生了,谁死了,谁娶了,谁嫁了,谁哭了,谁笑了。这些被称作小历史的生活细节,才是人们用生命书写在大地上的信息密码,饱浸着一辈又一辈人的血和泪,不在那里扎扎实实住下来,就参不透它。

城南门西地带的胡家花园,是少有的几个能让我长时间驻足流连的老房子片区。也从来没有哪片老房子的拆迁工地让我产生如此强烈的遗憾和恐惧。

去胡家花园是二零一三年初夏,距离我搬离城南已经十三个年头,这时,我才终于获得了一份超然的心境,像局外人那样,背着相机,用相对客观的目光来打量和品味老城南。

傍晚时分,眼前的景像显得格外荒凉,鬼魅。小路若隐若现,通向人去楼空的中心地带。因长时间无人行走,杂草丛生,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堆放在小路两旁。只有这胡家花园的名头和几棵参天古树,还保留了当年的阔气和喧哗。路边的所有房屋门窗已被拆除,并用水泥封堵起来,看上去像一张张被胶带蒙起来的嘴巴和眼睛,唯恐它们泄露天机似的。

风在夕阳里幽怨地穿行。满地不知名的爬藤类草本植物,带倒刺,人走过,衣裙被拉拽,不得不停下来分解,仿佛仍在继续扯不清的前世今生。窒息感把所有声音压扁,撕碎,变成灰绿色的浓荫,在空气中弥漫,浸透这里的一砖一瓦,凉森森的。光线透过枝叶,散漫地照在一座座死亡的方块建筑上,有种不寒而栗的肃杀。

站在被封死的门窗前面,手指轻轻抚过潮湿的水泥涂层,仿佛还能感觉到一些生气息,微弱,但执拗。总觉得老房子里还有人。一个垂老之人,白发长髯,端坐在堂屋里,身后有香案、八仙桌,墙上悬挂着几位先辈和老伴的画像。他是城南的祖辈,也是我们的祖辈。也许就在我们到来之前,他刚点上一袋烟,叫了一声儿孙的名字,没人应答。他端着烟袋出门寻找,左脚正要迈出大门,突然咣当一声,一堵墙掉落在脚尖处。如同断头刀,将他的那个世界以及存储在里面的记忆,与外面的世界绝然断开。多少荣华富贵,多少壮志未酬,多少语重心长,多少亲和爱,全都化成一个个不祥的幻影,在废墟上飘来飘去。也许过不了多久,随着建筑机械轰鸣声响起,它们还将进一步以建筑垃圾的形式,被拆分、消解,变成分子,埋入地下,化为泥土,无影无踪。这是人类文明从爱自己的目的出发,对自己的过去所实施的合法谋杀,以完成上帝初衷:你来自泥土,仍将归于泥土。

城南原汁原味的老房子越来越少。但我先生是城南人,至少到现在,他仍然能轻车熟路地带领我,找到那些被现代化遗漏的,外人永远无法抵达的老街巷。

结婚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耐心。城南不复存在,我们也和解了。

从西门到东门,尽管有向导,还是会有一种被困的紧张感。盘根错节的巷子像一根根水草,在时间的深处随波逐流,并捎带将那些粗心大意的外乡人绊住,留在城南,让他们成为城南历史人文景观的一部分。就像现在仍在城南街巷中居住的老人一样,成为外乡人辨认城南的路标,成为秦淮河床里的沙砾,永远带着这座城市的气质和烙印。

永远无法预知这些小巷的下一个路口在什么位置,每条巷子中间都纠缠着许多其它小巷,朝着不同的方向。本以为这些枝蔓与自己无关,却偏偏应该拐进去。拐进去,才是最捷近的路。天很蓝,我却在梦游。

距离上次他带我在城南街巷中闲逛,不经意间,已经过了几十年。几十年前,当我在这些巷子里艰难跋涉的时候,看不到今天的我。如果看到,那该多好。老话说,人没有前后眼,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但飞驰的时间列车一直向前,只有记忆在不断往后退缩,退到时间来的地方,缩成一个奇点。青石板路还在,新刷过的粉墙上又留下雨水的痕迹,沥沥地从屋檐一直垂到墙根。裸露在外的青砖墙大面积风化,横一块竖一块地缺损着,满口老牙。

城南,我和你一起老去了。


五十年,一百年,八百年……走在小巷里,仿佛经历一条浅滩,到处可以看到岁月的漩涡。而我们,就是旋涡中的浮萍,茫然地旋转着,甘苦相依,生死相继。那些刻骨铭心的恩怨,缺憾,是非,都随着漩涡沉入水底,等到下一次被钩沉,被发现,被定义,不知又是多少年,多少代。

来来回回都走在同样的路上,经历同样的人生,青石板换成了鹅卵石,鹅卵石又换成水泥方砖,生活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不见任何改变。生命的执拗远远超过石头。

也许,只有当一个人老到视野越来越狭窄,目光越来越含混时,才能在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看见某个似曾相识的人。那天下午,我就看见她了,我认识她。她从每一个街口迎面走来,身后拖着自以为必不可少的信念累赘。生命的光彩已从脸上消失殆尽,她显得憔悴而茫然。我莫名地感动,一次次想冲过去,站在她面前,让她看见我,认出我,然后跟着我。我要带她离开那个已经迷失方向的生活,重新选择一个出口。我相信现在的我能做到。

我相信她也在寻找一个出口。她不断地修正自己的方向,却仍在迷途中,不断地与城南小巷纠缠着,在命运的轨迹上掂量,犹豫。我切切地望着她,随时准备为她指路。她低着头,对我视而不见。我们隔着二十多年的距离,她必得用自己的双脚踩过这段嶙峋之路,才能与我相见。遇上这样的傻女人,上帝也没办法,让她慢慢走吧。

婆婆去世后,留下一些钱,我拿这些钱去买了一件金器,将来给儿子,告诉他好好收着,这是奶奶留给他的。

关于那枚戒指,在听说金店可以旧换新之后,我就把它和另外几件首饰一起卖掉,换成一条手链。后来又卖掉手链,换成其它首饰,给我了先生。不知道他派了什么用场,从未去问过。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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