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颗大胡椒
在我的老家，至今还保存了一种违法的婚姻形式，换亲和转亲。因为家里太穷，因为家里兄弟太多，因为男人身体有些残疾或者智力有些残疾，所以娶不到媳妇的他们还想传宗接代，只能换亲或者转亲。所谓的换亲，就是张三的妹妹嫁给李四，而李四的妹妹嫁给张三，两家用女儿为儿子互换一个媳妇。所谓的转亲则是三家互换，张三的妹妹嫁给李四，李四的妹妹嫁给王五，王五的妹妹嫁给张三。
通过换亲或者转亲，每家都可以省下给儿子娶媳妇的钱，而且，每家都能有个媳妇可以生孩子，可以传宗接代。但是，这种婚姻形式多以牺牲女子的婚姻选择为代价，所以婚后通常是女子对婚姻感到不满。通过换亲或者转亲结合的婚姻，很少有好的结果，有的女性被逼疯，有的喝农药自杀，有的离家出走，有的家破人亡，着实让人哀叹。
80多岁的大奶奶，独自居住在一所低矮破旧的老屋里，老屋的底部是由大块的石头堆砌，上面是土墙，石头已经发黑，土墙也已经斑斑驳驳，像是在时时刻刻诉说着年代的久远。老屋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房门，只是几块干柴用绳子捆绑起来，当作遮挡。晚饭时分，大奶奶颤颤巍巍的生火煮粥，炊烟从老屋后袅袅升腾，宛如一条扯不断的舞动的白绫，缓缓攀上一棵高树的梢头，将它无声包裹。
老屋旁边红砖黑瓦、宽敞明亮的几间大瓦房里，住着大伯一家三口。身子干瘦干瘦的大伯母边炖着鸡边咳咳咳的不停，但丝毫没抵挡得住香味飘到很远很远。旁边老屋里的大奶奶端着碗，喝着自己煮的粥，有些贪婪的闻着旁边传来的阵阵香味，止不住的流眼泪。
这是小时候的我对大奶奶那个院子最深刻的记忆。
大伯王升是大奶奶的亲儿子，大伯母翠萍是大奶奶用自己的三闺女王凤给大伯转来的媳妇。
大奶奶有四个孩子，大伯是她唯一的儿子。但是大伯从出生就有一只眼睛看不见，整个眼球都是白色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同龄人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可是没有人愿意嫁给一个“独眼龙”。在农村，传宗接代可是大事。大奶奶就这么一个儿子，大爷爷去世的早，如果儿子没有媳妇，没有自己的后代，大奶奶觉得死后都没有脸面去见阴间的丈夫。
那时候，大奶奶到处托人给说媒，可是姑娘一见对方是个“独眼龙”，纷纷落荒而逃。就这样晃晃荡荡过去了好几年，周围的村子，再偏远再贫穷地方的村子，姑娘看了很多个，可是没能留下一个……
“要不，咱买一个吧！前面建设家三兄弟不都是从云南买的媳妇吗？咱也去那边买一个！”大奶奶找了我爷爷，二爷爷还有几个族长爷爷一起商量。
“建设家那三兄弟你还不知道？老大那媳妇生完孩子，没等没出满月呢就跑了，老二家的三天两头打扮的妖猴（妓女）一样，四处惹乎人，咱们能丢得起那人？老三那个，生都不会生。”族长爷爷听说要给大伯买个媳妇，首先表示不同意。
“买个媳妇，那是犯法的事儿。”当老师的爷爷补充了一句。
“那怎么办？再破的茶壶也得有盖啊！王升不能说不上媳妇啊！我们这一支不能就这么断了啊！”大奶奶着急了。
“你们家凤儿……也没有大麦不熟小麦熟的理儿。王升没娶，凤儿也不能嫁。不行，咱就换一个或者转一个吧！”族长爷爷吸了口烟说到。
“哎……”大奶奶长叹一口气。那时，屋子里都除了男人们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漫长的沉默之后，大奶奶做出了决定，眼下，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婚事更重要了，“那就麻烦各位兄弟给张罗张罗吧，给凤儿找个人家。”
十七岁的王凤，大奶奶的三女儿，正和我姑姑刚从树上摘了几大串榆钱，一边吃着一边从门口往屋里张望。听到这个消息，她禁不住坐在门口嚎啕大哭，手里的榆钱撒了一地。到今天，大姑说想起这个画面都觉得很心酸。
尽管千百个不愿意，哭闹了无数次，可是秋天到了，十七岁的王凤还是被送到了三十里地之外的岭儿村，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家有兄弟五个、黝黑矮小而且穷的叮当响的男人志辉。而同一天，志辉的妹妹志玲嫁给了精神有些异常的憨男人翠生。还是同一天，翠生的妹妹，有着哮喘病的翠萍哭着嫁给了独眼的大伯。
“娘啊，你还不如直接让我嫁给我哥得了！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王凤哭着喊着对母亲说着。
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丈夫走的早，如果不给儿子说一房媳妇，怎么对得起他？不牺牲女儿还能怎样啊……
出嫁以后，王凤再也没回过娘家。
新婚第一年，王凤便有了身孕。有一次，大姑在大集上看到她，就拉着她的手说着说那的。毕竟这是打王凤结婚后，这是两个自小一起玩到大的小姐妹的第一次见面。
看到王凤额头上有淤青，大姑问她，“怎么弄的啊？”
“他喝完酒后打的”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王凤道尽了心酸。
“欺负咱家没男人啊！他再打你，找咱这兄弟去教训教训他！”那时，大姑刚嫁给了老实本分，家庭条件也很不错的姑父，听到王凤被打，气不打一处来！
“哎……他也不是经常打我，就是喝醉了酒，看什么都不顺眼，摔东西打人，控制不住。其实大多数时候，对我还是挺好的。”
“那也不能打人啊！”
“哎，忍忍就过去了。”是啊，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忍不了想要离婚，那转亲的三桩婚姻都将解体。独眼的哥哥怎么办？家族的血脉怎么传承？迫于家庭和兄弟的压力，王凤只能选择隐忍。
匆匆一面，两人很快分开了。
回家之后，大姑把这事和爷爷说了，爷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边烧着火抽了一袋又一袋烟。王凤这孩子从小算是懂事的，只是苦了她了……再看看大哥王升呢？这将近一年了，媳妇整天睡觉揣着一把剪刀，要是王升敢靠近床半步就要给他捅了！偏偏王升也没那个胆子，就这样娶了媳妇却过着一年的单身生活。
“去找凤儿！”年轻时的大奶奶颇有颇一股子狠劲儿。
王凤结婚后快一年了，母亲第一次登门，而且是带着“使命”来的。那次的登门，母女俩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听奶奶说大奶奶回来哭了很久很久，嘴里一直嘟囔着“对不起凤儿”。
几天之后，憨翠生家来了人，先是收走了屋里面所有的尖锐物品，接着把把王升和翠萍锁在屋里，他们家人就站在门外把着门，让王升和翠萍俩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圆房。
翠萍剧烈的咳嗽夹杂着哭闹，都很久之后归于平静。
“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真是的！还转一大圈的，让王凤找志辉，让志辉找志玲的！至于吗！你看看我们家翠生，虽然脑袋不灵光，但是新媳妇来得第三天他就得手了！这事儿，必须要下得去手！只有下得去手，媳妇才能服服帖帖！”翠生的哥哥得意的对王升“传授着秘诀”，即使，秘诀的接受者是自己的亲妹妹！
从那之后，翠萍再也没揣着剪刀睡觉了。只是她恨上了所有的人，恨她的娘家人，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婆婆，那些恨意夹杂着石碾下的玉米被大伯母一圈圈的磨碎，重新捏成型，恨意延绵增生。即使是这样，第二年，翠萍还是生了个女儿。只是，这个女儿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一只眼睛生了毛病……
同年，志玲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很健康，没有遗传他父亲的智力低下。几家人表面和平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年，男人女人在地里劳作赚钱养孩子，不说举案齐眉也没有横眉冷对，只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子在志玲家的男孩10岁的时候，被打破了。
志玲跑了！
志玲在嫁给憨翠生之前，有一个相好，是个小木匠，长得清清秀秀，只是家里没有多少钱财，而且家里兄弟五个，都没娶到媳妇。志玲的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老顽固，为了给志玲年长的哥哥讨个老婆，生养上一男半女，硬是把志玲摁在深闺等待着换亲或转亲的机会。
被父亲绝食上吊逼迫的志玲最后无奈的嫁给了憨翠生，她恨娶她做媳妇的是一个憨头家，她很自己怎能嫁给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大龄男人，她恨自己的爹既贪财还倔强，她恨那个小木匠为什么不来带走她。
其实，刚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想着逃跑，只是翠生家的人早有防范，她没跑成。翠生的大哥冷笑着对志玲说，“别想跑了，你那个小木匠早就不要你了！以后好好跟翠生过日子，我们家条件不错，吃喝不愁的，我们家人也多，你要是敢跑，我们打断你的腿。”
后来她才知道，在嫁给翠生之前，翠生的大哥带着一群人把小木匠打了一顿，告诉他离开这里，否则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小木匠眼看大局已定，悄悄收拾东西离开了家乡……
十多年后，小木匠衣锦还乡。这些年，他靠着手艺好，能吃苦，攒了不少钱，但仍是孑然一身，心里只想着志玲。于是，不知道哪天他们悄悄的联系好了，然后在一个夜里，志玲什么也没带，只身跟着小木匠跑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这下可惹火了翠生家！他们跑来大伯家，嚷嚷着要把大伯母翠萍带走。那时候大伯母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长得粉粉嫩嫩的，我们经常带他一起玩。那时候，大伯母的心已经拴在大伯和两个孩子身上了，只是还恨家里人，从没有回过娘家，她也恨婆婆，从来不管大奶奶的任何吃喝。大奶奶90多岁的高龄还是一个人独居在大伯家旁边最破旧的老屋里，自己生火做饭，自己照顾自己。但是，大伯母爱孩子，爱那个有缺陷的女儿，更爱那个粉粉嫩嫩的儿子，那是她所有的希望。
“以后你多教教他，让他也像你一样，学习好，将来考出去，去大城市。”大伯母看见我的时候经常跟我这样说。
大伯母的大哥他们要把她带走，她不愿意，大哥他们找了一帮子的家族兄弟就整天在村里到处闲话，“你看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自己的日子过得美了？不管自己的憨哥哥了，还是人吗？”
那个时代，他们不懂得舆论的概念，却将舆论利用的很彻底。大伯母终究受不了风言风语了，被大哥带回了家。王凤听说了这事，匆忙赶回了家里，此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是丈夫常年喝酒打骂还是让她接受不了，她觉得这次是离开丈夫的好时机……
因为志玲的出走，这个庞大的婚姻共同体，这三个家庭，瞬间分崩离析。
半年之后，大伯母这么多年的恨意早已转化为生分，整天在家跟娘家人吵闹，娘家人受不了不再管她，大伯母终于回到了家，那个一开始她剧烈排斥现在却异常思念的家。王凤去法院起诉离婚，一个女儿判给了她，另外一个女儿和儿子判给了丈夫，她终于自由了。而志玲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人知道她和小木匠去了哪里，只是她的儿子在长大之后，不服家里的管束，在社会上结交了一些不好的朋友，开始从偷鸡摸狗走向持刀抢劫，现在还在监狱服刑。
过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102岁的大奶奶坐在院门口晒太阳，她远远地看见我，还呼唤着我的乳名，“你长大啦！”
“大奶奶，燕儿和智儿不也都读大学了吗！您这身子板硬朗，以后也准能享福。”
大奶奶没接我的话，只是深邃的眼睛看着远方。是啊，这么多年了，儿子儿媳妇都没管过她一口饭，过年过节没给她送过一点吃的喝的，享福？能指望吗？真的等做不了饭的那一天，会有人管吗？
- 作者 -
一颗大胡椒。从事文字工作七八年，写过人间烟火两三事，一个不停记录生活的准二胎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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