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手机，翻看朋友圈时，无意中看到了樱子刚发的几张照片，她和高大儒雅的丈夫并肩一起推着婴儿车，漫步在西子湖畔。樱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原本很普通的一张面孔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樱子，祝贺你，终于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样子！隔着手机屏，我在心里默默地为樱子祝福并喝彩，同时，也为她这些年的艰难跋涉、不屈不挠感到心疼与敬佩。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那年夏天，我刚送完高三的一批学生，主管业务的校长给我打电话，让我继续带下一届高三。那是炎热的七月份，那时候，山东省的素质教育还没开始实施。就这样，我刚休息了不到十天，就重新站到了新一届高三的讲台上。
上了几节课之后，我发现两个班的学生几乎都没有英语词典，遇到不认识的单词要么跳过，要么问老师。自己不动手查阅工具书怎么能扩大词汇量、提高阅读速度呢？再说，老师毕竟不是词典，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何况，有的单词，老师也未必认识啊。放大周的那天，我故作严肃地说：“同学们，利用放假一天的时间，赶快去买一本牛津高阶词典，去书店买正版的最好，能用好几十年呢；嫌贵的话，从校门口的书摊上买一本盗版的也行。”
周一上课的时候，我发现同学们面前都摆放着一本红色封面的英语词典，我满意地笑了。
下课了，我刚回办公室，还没等坐下喝口水，一个女生低着头走过来：“老师，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我没买词典。不过，我和同桌说好了，她不用的时候，我可以用她的，保证不耽误学习。”
我面前的女生，衣着朴素，黑色的头发里夹杂着很多白发，黑红色的脸庞，厚厚的嘴唇，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我能猜得出，这个女生的家庭条件一定比较困难。当着同事们的面，我不想多问，怕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我急忙说：“没关系，我这里正好有一本，送给你吧。”我把自己常用的一本词典递给她。
“不，不要！老师，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女生惊慌失措的样子让我心疼。我笑着说：“没什么，不用客气，我家里还有好几本呢。这样吧，你先用着，等高考完了，你再还给我。”
女生犹豫着接过词典，朝我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她就是樱子。
02
巧得很，我们办公室的刘老师和樱子是一个村子的。从刘老师那里，我大致了解到樱子的不幸身世。
樱子原本出生在一个较为富裕的家庭，上面有哥哥和姐姐，可是樱子在自己家生活了不到一年就被父母送人了。送的不是外人，是樱子的小姨。樱子的小姨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就苦苦哀求姐姐送她一个孩子。姐姐心疼妹妹，想成全妹妹做母亲的心愿，也希望妹妹有一个完整的家，就把家里最小的孩子送给了她。大概是为了不让樱子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樱子的亲生父母多年来坚持不与樱子的小姨家来往走动。樱子在小姨家（为了方便，下文就称呼“养父养母”吧）度过了几年幸福快乐的时光。养父养母对樱子视为己出，百般呵护，樱子乖巧懂事，一家人其乐融融。
但是在樱子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养母的身体越来越差，虽然经过多方治疗，但最终卧病在床，几乎不能自理。养父在外面打工赚钱，懂事的樱子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养母的重任。每天放了学，她就忙着收拾家务、洗衣做饭、伺候养母吃喝拉撒。养母看着樱子脏兮兮的小脸和乱蓬蓬的头发，经常默默地流泪。
樱子像山野里的一根绿竹，不畏严寒酷暑，倔强地成长着。小小年纪的她学会了蒸馒头、蒸包子、包水饺、炒菜、生炉子，俨然一个小大人的样子。更为难得的是，樱子没有因为家庭的变故影响学习，她喜欢读书，喜欢上学，成绩在班里一直排在前五名。
樱子上初中一年级的那个冬天，养母去世了。樱子真正苦难的日子开始了。养母在世的时候，樱子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心情愉快。养母生病后，虽然不能帮樱子做些什么，但是却真心实意地疼惜她，让樱子感到温暖。养父大概是碍于养母的面子，对樱子也说得过去。但是养母不在了，家庭结构和人物关系很快发生了变化。
半年后，养父续弦，娶了一个寡妇，寡妇自己有一双儿女，但婆家不让她带走。按理说，三个原本不同姓氏的苦命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如果相亲相爱、相互照顾、相互体谅的话，照样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是，这个新的养母对樱子百般挑剔和嫌弃，甚至经常威胁樱子，不让她继续读书。为了讨养母的欢心，樱子放学后拼命干活儿，不想让养母挑出一点儿毛病。
樱子的养父已经不在外面打工了，他买了一群羊，平日里他抡着鞭子去地里放羊。周末，放羊的任务就落到樱子身上。樱子背着书包，拿着小板凳，赶着羊群来到田野里。趁着羊群乖乖吃草的时候，樱子就赶紧坐在地上写作业。无论是春寒料峭、秋风劲吹，还是烈日炎炎、酷暑难当，樱子都熬过来了。
03
樱子初中毕业的时候，养母开始出面阻拦，明确表示不想让她念高中了，让她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们去天津打工挣钱。樱子只好向叔叔婶婶求助，好在叔叔婶婶都比较善良，疼惜这个苦命的孩子（虽然不是亲侄女）。他们不但出面劝说，甚至还为樱子负担了一部分上学的费用。
樱子的高中生活终于开始了！
但是，与其他同龄人相比，樱子的生活多么艰难啊！她几乎从来不穿新衣服，她买不起教辅书，她舍不得吃食堂卖的炒菜，往往是一个馒头、一袋榨菜就是一顿饭。
了解到樱子的情况后，我的心情特别沉重。我知道对于一个十几岁的自尊自强的女孩子来说，生活交给她的这个答卷实在太难了！她这十几年的人生轨迹几乎完全是由他人掌控的，而她只能沿着这条路咬牙走下去！
我暗下决心，一定尽我所能去帮助她。课间十分钟，我主动叫樱子来我办公室，问她哪些地方听不懂；樱子跟我差不多高，只是比我胖一点儿，于是，我就把尺寸大点儿的衣服送给樱子穿，哪怕自己只穿过一两次；家里做了好吃的，我会叫樱子下了课来我家吃饭。
我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不能从根本上帮助樱子解决困难，但我希望，在樱子感到绝望时，想到我，她能感受到了一些希望；在樱子孤立无援时，想到我，她能感受到一些温暖。是的，我只是希望樱子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人关心她、爱护她，她不是没人管的孩子，她不是一个人在寂寞独行。我也曾多次对樱子说，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等待你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将来，将来的一切一定值得你期待，值得你为之奋斗！
樱子其实不是特别聪明的学生，她学得很刻苦、很吃力，但是乐在其中。有一次，我在课上听写单词，全班只有樱子一人得了满分。我让樱子站起来给同学们介绍一下经验，樱子满脸通红，腼腆地笑笑，说：“我哪有什么经验呀，我就想着，老师要求做的事情一定做到位。临睡前，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记得差不多了。今天早上五点我醒了，提前来到教室又写了几遍，终于有把握了。”多么认真可爱的樱子啊！
樱子的英语成绩在慢慢提高，并最终成为她的优势学科，但是物理学科一直是她的弱项。樱子的总成绩在班内属于中游水平，高考时，正常发挥的话，上个二本院校不成问题；但如果发挥失常，就不好说了。
04
高考结束了，在等待成绩发布的日子里，我就像是一位家有考生的家长，每天如坐针毡、忐忑不安。如果樱子考不上大学的话，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她该何去何从。
终于，从樱子班主任那里，我第一时间知道了樱子的分数，她距离二本分数线差了五分。
我当时没有手机，樱子家大概也没有安装固定电话，她一直没联系我，我也没办法联系上她。
樱子会怎么样呢？复读？外出打工？
我向同事刘老师打听樱子的事情，但刘老师说，自己的父母搬到县城来住了，所以她很长时间没回老家了，也不了解情况。
几个月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樱子的来信，那是一封长达四页的信。
樱子在信中说，经过一番波折，她终于争取到了复读的机会，她现在我市最好的一所中学复读。周末，同宿舍的女生都回家了，她舍不得花费来回的车票钱；再说，回到家，有谁在期盼她、等待她？她还得放羊、割草、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倒不如在宿舍里看看书。
樱子还详细地写到，周末的下午，她一个人上新华书店去买书，那是老师要求统一购买的一本资料。樱子为了省下坐公交车的钱，步行前往，但是回来的时候，她迷路了，稀里糊涂走到了荒郊野外。天黑了，樱子距离学校却越来越远，樱子说，她坐在路边哭了起来，因为觉得很冷、很孤独。哭完了，只能继续走，最后，她终于走回了学校，可是两只脚扭伤了，肿得厉害。
可怜的樱子！同龄的孩子们被父母宠得像宝贝一样，一放假回家，面前摆满了各种美食，耳边是父母热情温暖的叮咛，晒好的被子散发出太阳的味道。可是，樱子呢？放了假却有家难回，只能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宿舍里。樱子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城市的大街上，内心有多绝望；望望周围的万家灯火，内心有多凄凉！我脑补着这些场景和画面，越想越难过，呜呜地哭了起来，把一旁的丈夫和儿子都吓坏了。
两天后，我去临县参加全市英语备课会，会上恰好遇到了樱子所在学校的一名英语老师。除了会务费，我身上只剩二百块钱了，我把樱子所在的班级和樱子的姓名写到一张纸条上，麻烦她帮我把钱转交给樱子。
几天后，我再次收到了樱子的来信。她说二百块钱她收到了，她向我表示感谢，并说有机会一定报答师恩。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什么报答，我做的这点儿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你将来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我比什么都高兴，我在回信中这样写道。
05
樱子在第二次高考中终于金榜题名。
填报志愿前夕，樱子来到我家，她说她想学医，为小姨（第一个养母）那样的可怜人治病；但她又想学英语，因为她喜欢学英语，所以很纠结。我不能替她做决定，只能提醒她考虑以后的就业前景。后来，樱子还是填报了医学专业，不过她报的医学专业能拿双学位（医学和英语），学制为六年。这对樱子来说，也许是最佳选择了。
樱子在开学前来看望我，我们一起逛街、吃饭，我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我希望樱子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崭新的环境中。我还给樱子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我喜欢她能在学习之余，买点儿化妆品，适当打扮一下自己，毕竟，樱子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
上了大学的樱子，可谓如鱼得水。她乐观积极、认真踏实，很快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好感和敬重。大学六年，樱子一直担任团支书的职务，并积极参与学生会的各项活动和工作。周末，樱子做了好几份家教。樱子说，自己能多挣点儿钱，就向父母少要点儿钱，他们挣钱也不容易。有一年寒假，樱子没回来过年，她给我打电话解释说，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急需寒假工，工钱是平时的两倍，她想多挣点儿钱，把下学期的生活费提前攒出来。
每年的寒假和暑假，樱子只要回来，一定来我家看我，我们的关系像亲姐妹一样亲密无间。我欣喜地注意到了樱子的蜕变：樱子头上的白发没有了，樱子变瘦了，樱子变白了。樱子虽然衣着朴素，但她已经逐渐成长为自信大方的知识女性了。樱子恋爱了！樱子的男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是班里的学霸。我为樱子感到高兴！她终于能和同龄人一样享受青春和爱情了！
大学最后一年，樱子和男友约好去同一个城市读研。最终，樱子的男友被南方一所高校顺利录取了，可是樱子在复试中被淘汰了。
此时，樱子的养父养母再一次跳了出来，对樱子的事情横加干涉。事实上，樱子的养父母一直反对樱子谈恋爱，他们担心樱子找个外地人远嫁后，不管他们了，所以早就给樱子找好了对象。他们给樱子找的对象是樱子的小学同学，在县城附近的一个乡镇医院上班。据说，男方的父母很有本事，只要樱子答应这门亲事，就负责帮助樱子安排工作。男方有房有车，经济条件不错，就差一个满意的儿媳妇了，而善良懂事的樱子恰好符合男方父母的要求。
樱子陷入苦恼之中！我能理解樱子。
樱子已经二十六岁了，在农村的话，已经是妥妥的大龄女青年了。樱子没有把握下一年一定能考研成功，也没有把握男友是否坚如磐石对她不离不弃。继续考研的道路对樱子来说必定是艰难的，并且充满未知的因素。
可是，如果让樱子听从养父母的安排，嫁给她的小学同学，她怎么甘心呢？两个人一点儿感情基础都没有，凑合在一起，能幸福吗？有房有车就意味着万事如意吗？
06
我不能大包大揽地替樱子决定什么，我只是说：“樱子，人只能活一辈子，不要委屈自己，一定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樱子默默地点点头。
我问：“你恨你的养父母吗？你将来会不管他们吗？”
樱子坚决地摇摇头。
我说：“这就对了。大家都不容易。你的养父母虽然对你态度不好，但毕竟，你这些年的大部分学费是他们承担的。你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担心你一走了之，不管他们，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现在还年轻，还能挣钱，还能照顾自己，还没到离开你不可的程度。所以你，不必背上太沉重的思想包袱。我相信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然你现在的承诺是虚幻的，但你可以用将来的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你不是他们担心的那个样子，你一定会对他们的晚年生活负责。”
樱子最终排除万难，回到了她上大学的那个城市。樱子临走，用她暑假打工挣来的钱，给我买了两盒茶叶。樱子之前还送给我一个包，那是她的外教老师送给她的，樱子自己舍不得用，转送给了我。多么懂事的樱子！
樱子的大学老师帮助樱子在校园里找了一间宿舍，樱子开始了一边打工一边复习考研的生活。
第二年，樱子终于考上了研究生。
同年，樱子和男友订婚了。
樱子读研的三年，已经不需要向家里要钱了。有一天，樱子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樱子在手术室里，身穿绿色的无菌衣服，戴着蓝色的口罩，跟我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大夫们完全是一个样子。我激动得哭了，樱子终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幸福和未来！
三年过去了。樱子的男友已经在杭州上班一年了。因为其优秀的专业技能和面试时的出色表现，樱子顺利地与杭州一家医院签约了。半年后，樱子结婚了。三十岁的樱子终于披上了嫁衣！虽然我没能出席樱子在杭州的婚礼，但我的祝福和心意早就飞了过去。
一年后的樱子，成为了一个幸福的妈妈。她虽然有房贷、有车贷，但同时，她有一份热爱的工作，有志同道合的爱人，有活泼可爱的儿子，有这些坚强的后盾和后援，暂时的困难对樱子来说，算什么呢？我们的樱子，可是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啊。
前几天，樱子打电话告诉我，因为孩子太小，今年不回来过年了，也不能来看望我了。她和爱人商量好了，打算把养父母接到杭州去过年。
樱子，祝福你，终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你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老师！你身上坚韧和踏实的品质值得我学习，值得我宣扬。我要把你的故事讲给很多人听，不仅仅是我现在的学生们。
作者简介
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曾在《山东文学》、《渤海》、《鲁北晚报》等杂志报刊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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