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2016年05月
几个人走出工厂,一列火车开进车站——电影被发明了。1895年底,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的“印第安沙龙”放映了《工厂大门》与《火车进站》等影片,吸引了许多人前去观看。
在工厂门口或火车站,人们能身临其境地看到这些画面,可他们花钱跑到漆黑的屋子里待着,并不是为了观看现实,而是要目睹现实的影像。卢米埃尔兄弟无疑是先知,一个多世纪前,他们就意识到电影天生的、终极的魅力——生活中的琐碎,以某种形式呈现出时,人们必定会惊奇万分。
那批观众们,显然产生了错觉,他们认为开来的火车是真的,被吓得四处逃窜,一些女性观众甚至晕倒在座位上。他们中的一位叫德帕维尔的有心者,在冷静下来后,写下了这段话:人们扪心自问,在这些惊人的写实场面中,他们到底是观众还是演员?
说到底,这是一种恒久不变的、对影像的参与快感与认同快感。当我们在电影里看到了熟悉的场景时,会迅速对电影产生极大的认同与亲切感,甚至会对身边的人说:“看,我就住在后面那栋楼里。”卢米埃尔兄弟当年为了吸引观众,用过最厉害的招数,便是随意拍摄街上的行人,再对他们发出邀请:你们会在一块非常大的白布里看见自己。
默片女王玛丽·璧克馥第一次看见银幕上的自己时,大哭了起来——在影像里突然看见自己,恐怕人们都会短暂地兴奋,继而陷入短暂的羞愧中。我们看到了我们虚幻的化身,这本质上与照镜子一样,那个“他(她)”,既熟悉又奇异。
与卢米埃尔时代的人们一样,我们正处在另一个伟大的时间节点上。VR(虚拟现实)技术将走入我们的生活,戴一副目镜,我们就能进入一个360度世界。这是完全颠覆观影传统的,因为我们有了巨大的观看自由:你正盯着美人的眼睛看,你身边的人或许早已转到美人身后,欣赏她的腰肢去了。
想象一下:你能“真实”地踩在诺曼底的沙粒上,在枪林弹雨中抢滩登陆,也能感受托斯卡纳艳阳的温度;你能与阿尔·帕西诺一道去厕所的水箱掏出手枪、为父报仇,也能和基努·里维斯一起下腰躲子弹,甚至能坐上伍迪·艾伦的午夜复古车,穿越进三个伟大时代,遇见你的偶像们。
1995年,为纪念电影诞生百年,文德斯拍摄了探讨影像真实的《里斯本的故事》。剧情很简单:音效师温特被导演朋友弗雷德里克请去里斯本协助拍片,到达后,却迟迟不见后者的踪影。影片末尾,弗雷德里克终于出现在里斯本的一个偏僻角落。消失的时日里,他对“电影”产生了困惑。他渴望用最古老的拍摄方式,对抗堕落的电影工业。在他看来,影像沦为了可恶的商品,不再是对人类灵魂的纪录,他甚至将摄影机背在身上,任其捕捉光影。
“未经人眼观看的影像才是真实、纯洁的。人的观看将其污染了。只有不被观看,影像和被摄物才能达到浑然的统一。”弗雷德里克在片中不断对温特诉说着自己的思考。温特则戏谑、淡然地反驳道:“你是垃圾影像收集之王,相信自己的眼睛吧,相信你的手摇摄影机吧,因为它仍能拍出动人的影像。能用心创造出有价值的影像,为什么浪费时间去制造垃圾?”
这段对话挺有趣:弗雷德里克渴望最直白与朴素的影像。而温特,则直白又朴素地道出了他眼中的电影真谛。这恐怕也是一百多年来,诸多电影艺术家都曾思考过的终极问题。
VR技术到来,电影产业将面临巨大变革——异国他乡的街道、陌生的风俗与情调,我们与这些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影像,将产生更亲密的接触。这无疑增强了人们观影时恒久不变的认同感和参与感。
《里斯本的故事》里,弗雷德里克崇尚的,是真实、不加修饰的影像,它粗糙、无逻辑、无叙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令许多人无法轻易认同。这类影像确实令人头疼,你无法进入,或许会随即将其鄙夷为垃圾。但影史上的许多艺术佳作,正因为弱化了影像现实,才使人们在参与感降低的同时,自身的情感现实得到强化,这也是电影的魅力。电影大师阿巴斯爱用长时间的大远景镜头,一些观众看到后,在影院安然睡去;但对另一些观众来说,那就是特写镜头,他们会把影像中蚂蚁般的角色们放大,主动赋予他们意义,并开始思考镜头带出的况味。角色们,在那一刻,就是人们虚幻的化身。
若干年后,当我们全副武装、随心所欲、毫无死角地“操控”着电影时,我们中的一些人,或许会怀念起那些被封闭在影院的座位上,像蜜蜂待在幽暗的蜂巢里的日子。那时,银幕里的一切都很遥远,我们被封闭起来,无法动弹。然后,电影的光照亮我们,史诗、魔幻与神话之门随即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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