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前茶 ◇心灵点击
闲不住的母亲成为泉担忧的来源。有一阵子，她完全不懂在镇上国营旅馆当了半辈子负责人的母亲，究竟为什么还要起早贪黑地忙碌——父母的退休金不低，而泉与妹妹都有不错的工作，连孙辈都上中学了，老太太退休后为何不能像个城里老太太一样，穿红着绿地跳个广场舞？
母亲一回到山里，就像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山村的农妇一样奔忙不歇。
春天，她去山里捡野笋干。那新冒出来的野笋比圆珠笔粗不了多少，常和灌木荆棘缠生在一起，捡笋子的时候，戴着粗线手套，手指都会被荆棘上的刺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母亲不得不穿上男人一般的加厚迷彩裤，把随身带的茶瓶用布带子缠在腰上。她斜背着一个竹篓，掐下来的野笋就丢在竹篓里。她带着两块发面饼上山，要在山上走一天。回家的时候，母亲整张脸被太阳晒成了黑红色，整个人都被那个竹篓的分量，以及疲惫坠得矮了一截。她趔趄归来，在小竹椅上坐下，就着泉的老父喝剩的热茶，泡以冷饭，接连吃了两碗。
母亲似乎总有上山的理由，春天，野笋干晒妥了，卖给城里的饭店老板，那是一味做“腌笃鲜”的好材料；夏天，野生番茄成熟了，来山里歇暑的游客很愿意带一小篓回家；到了秋天，母亲更是忙煞了，野柿子熟了，枸杞熟了，还有那高耸云天的核桃树上，缀满了发黄的大核桃。母亲只要眯眼抬头细望，就能估摸出核桃的果柄是否已经发脆。打核桃的日子到了！母亲兴冲冲地带上长竹竿上了山。她得意地说，别看她六十多岁的人了，打核桃的腕力和巧劲儿，年轻人也比不上。
想着六十多岁的母亲站在颤颤悠悠
的树杈上打核桃，泉心里就一阵儿惊慌。尤其是，当她知道父亲也被母亲拽上山，去实践他们的“山货致富事业”时，她彻底被激怒了——是的，在村里，只有索讨无度的小辈，才会逼出此等劳作不息的父母。而她，一直是一个对父母一无所求的孝顺女儿呀！
那天，母亲回来时一瘸一拐，泉撩开她的裤脚才发现，崴脚处肿得像馒头。泉紧急开车送母亲去拍片，还好，没有骨折。医生得知母亲是从山坡上一脚踩空滚下来的，带着责备的眼光，足足看了泉半分钟。泉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她最后嘶哑着嗓子问母亲：你退休金不够用吗？不够用，我们姐妹来给！
母亲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去，避免与女儿对视，避免辩解。她在家里歇了十来天，等待脚腕消肿。然而，泉再次回到娘家时，又发现在家中灶台上忙碌的，只剩下家务不熟练的老父亲。泉的火气又升上来了：“妈呢？她又去山上了你怎么也不阻止她？她为什么财迷成这样？”
父亲看了泉一眼，撤了灶上的火，示意她跟上来。父亲打开了母亲藏在樟木衣箱里的一只小皮匣。父亲一双布满了老年斑的手，拢起皮匣子里的一摞纸，往泉的手上一推。泉一张一张翻看，默默地，看呆了。
所有的纸片儿都是邮局的汇款回单，资金的去向都是贵州、云南和四川藏族自治州的小学。父亲说：“闺女，你还记得你妈退休后，我跟她在这些地方玩了一个多月？你妈看到那里的孩子，已经吃上了免费午餐，很是欣慰，可是看到他们学校图书角的书柜上，只有寥寥十几本书，孩子们踢球买不起球鞋，大脚趾把布鞋顶出了洞，你妈又很心酸。捐款的事，她一个人做的，我也不知道。直到这一次她又要上山捡板栗，我变脸拦她，她才交代了这个事。”
泉半晌不能言语。父亲再次交代她：“这件事，你只装不晓得啊。你妈这个人，倔性子，我跟她起过誓不说出去，她才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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