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怪才金圣叹

　　金圣叹(1608—1661)，名采，字若采，明朝灭亡时年已三十六岁，后来改名人瑞，字圣叹，苏州吴县人，清初文学家、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曾自诩：“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其放诞不羁，溢于言表。他能文善诗，因岁试作文怪诞而被黜革，之后，他绝意仕进，以读书著述为乐事。他称《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为“六才子书”，拟逐一批注，但仅完成后二种，《杜诗解》未成而不幸罹难。他还节评了《左传》、《国语》、《国策》、《三国演义》等许多名著，大概有一百多篇，是那个时代里罕见的杰出的文学批评家。

   金圣叹在评点作品的同时，也对原作加以修改，除词句外，还作了全局性的删削。他判定《水浒传》的后50回，系罗贯中“横添狗尾”，故尽行砍去，自称得“贯华堂古本”无续作，而且又伪造施耐庵序于前。他同情民生疾苦，痛恨鱼肉良民的官吏和行同盗贼的官军，并意识到“一高俅”之下还有“百高廉”、“千殷直阁”及其狐群狗党，他们结成祸国殃民的社会势力，108人“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乱自上作”，因而肯定了梁山英雄们的反抗。于是，就有我们今天所看到的70回本的水浒了。这就是金圣叹“腰斩水浒”一事。他又断言《西厢记》第五本，并非出自王实甫之手，也是“恶札”，故截去，而以《惊梦》收尾。他宣扬儒家道德规范，同时又揭露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赞美崔莺莺、张生的叛逆行为，肯定人欲的合理性，推《西厢》为“天地妙文”。

   “鼍鼓惊天动，西方日已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于受刀之际，金圣叹咏出了这样一首小诗，从古至今似乎是最坦然、最无畏的，其实是最悲哀、最绝望的诗句。他在狱中还留下了一封家书：“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这是难得的幽默，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平常之语，岂止是幽默，简直是刺向苍天的一道闪电。。人之将死，且又被怨杀，大受了冤枉，面对死亡竟然还是如此从容，不是大仁大爱之人，不是出类拔萃之辈，又怎么能够做到如此？金圣叹就是这样的一个奇人，写了一辈子奇书，讲了一辈子奇话，做了一辈子奇事。在狱中，死讯已至，他抑天狂笑，很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道：“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圣叹乃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异乎？” 金圣叹恃才自傲，不遵章法，在科举考场中自然难以有成。

   有一年参加会试，考题是“如此则动心否乎？”他却写了这样一段话：“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一连写了三十九个动字。试官不解，他说：“只注重‘四十不’三字耳。”学使问何故，圣叹反问：《孟子》之《梁惠王》章为何有四十个孟子？学使无以答，却已不悦。

   第二场，经义考试，题目是《孟子将朝王》，这一次圣叹交卷更快了，他在试卷四角，各书一个“吁”字，便要交卷，学使看了，怜惜他的才华，要他重新作答。他过了片刻后再交，却多了一首打油诗：

“考场戏场意如何？吾为考官执小旗。卷子是旗吾手举，请听吁吁复吁吁。”

   学使看了，只有摇头让他去了。这四个“吁”字什么意思呢？演戏时，王将视朝，总有四个打小旗的内侍出场，并发出“吁”的声音，这是以“吁”壮声威突出“将”——这就是金圣叹的解释。于是，此后金圣叹再也没有参加科考，终生也不过是一个庠生，也就是俗说的“秀才”，相当于今天的高中生一般。

   他的这些另类观点自然被封建科举制度所不容，科举制度不需要他这样的难以驾驭的怪才。在被逐黜以后，他说：“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有人问“自由身”三字出于何书。他说：“‘酒边多见自由身’，张籍诗也。‘忙闲皆是自由身’，司空图诗也。‘世间难得自由身’，罗隐诗也。‘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诗也。‘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诗也。”这样的放浪不羁，这样的不合时宜，这样的不受拘束，是他难以走进仕途，难以走进统治阶层，不为社会所容的主要原因。

   金圣叹曾一口气数说了人生三十三个“不亦快哉”的事，“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等，这些寄兴的文字，不仅可以领略他日常生活的片断与情趣，更能体会这些包含着的微言大义的沉痛惊悚，亢奋之下其实藏着浓浓的酸楚。徐而庵的《清刻才子必读书序言》中的记载，给我们描绘了金圣叹的真实生活：“圣叹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又拉之去矣。”，“盖圣叹无我与人，相与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客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绕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人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童则啼笑宛然也。”真性如此，率性如此，潇洒如此，才使穷困潦倒的金圣叹多了些许浪漫，才有今天仍让我们为之动容的真情文字。

   清顺治十七年（1660），苏州府吴县调来新县令任维初，对欠税者施以重刑，又私下里盗卖公粮三千万斤。顺治十八年，皇帝崩，苏州设灵堂哭祭三日。众官云集，一百多名秀才于第三日往孔庙哭庙，之后便乘此机会向巡抚朱国治呈揭帖，告发县令任维初的罪行。谁知朱、任二人早已勾结，大肆逮捕参与者。反而向朝廷告发秀才们抗纳兵饷，鸣钟击鼓，聚众倡乱，震惊先帝之灵，且串通海寇。要求朝廷对此予以严惩，定于秋后处斩。其中有一人，就是才气横溢的金圣叹，并没有参加“哭庙”，但却参与了告发知县的行动，且又被诬串通“海寇”郑成功势力，可怜一代才子就这么被糊里糊涂地定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后，金圣叹等18人在南京一齐处死，家产籍没入官，金圣叹等人的妻子儿女皆被遣往东北边塞服役。“哭庙案”的实质是清朝统治阶级对文化的整肃，对异端的整肃，是在思想上打击反清复明的意识，对于这些，金圣叹至死都没有弄明白。

   金圣叹言语放荡不羁，文笔幽默诙谐，幽默了一辈子，连临终要事也还是幽默，他身陷囹圄将被斩首时叫来狱卒说“有要事相告”。狱卒以为大师会透露出传世宝物的秘密或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拿来笔墨伺候。但没想到他的“临终要事”竟然还是幽默。金圣叹指着狱卒给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这也是大师最后一句被记录下来的话，真是一个怪才。

   “半夜二更半，中秋八月中”。这是金圣叹在临死之前才对出下联的，是流传下来的千古名联。原来金圣叹在“哭庙”案被冤杀的三年前，刚刚批点完了《水浒传》、《西厢记》，便走进报国寺信步小憩。一天夜里，已批书成癖的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半夜乃毫无睡意，便披衣秉烛去见寺里方丈，想借佛经予以批点。鹤发童颜、长须飘飘的老方丈得知其来意后，慢条斯理地说：“想批书可以，我有一个条件在先，我出一联，如你能对出，即取出佛经让你批点，否则请恕老僧不给脸面。”当时正值半夜子时，忽听外面“笃笃”几声梆子响，老方丈灵机一动，脱口说出了上联“半夜二更半”。大才子金圣叹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可就是对不出下联来，只得抱憾而归，一直郁记在心。三年后，金圣叹到了刑场上，刚逾“天命”之年的他，泰然自若，临刑不惧，昂然地向监斩索酒酣然畅饮，边酌边说：“割头，痛事也，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他心爱的儿子痛不欲生，呼天抢地、泪流满面地赶到刑场，与慈父诀别。他看见儿子哭得泪人似的，劝慰道：“别哭了，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儿子哽咽着说：“八月十五日，中秋。”听到“中秋”二字，金圣叹突然仰天大笑，高兴地说：“有了！有了！半夜二更半，中秋八月中。”并要儿子马上去报国寺告诉老方丈，他已经对出了下联。可是，一代文坛巨子，却再也不能为佛经批点了。要不，说不定他会批出多少惊人之语呢！

   当儿子赶回来时已是行刑在即，儿子更是悲痛万分，金圣叹安慰儿子说：“哭是没有用的。来，我出个上联你对对看，上联是‘莲子心中苦’。”儿子跪在地上肝胆欲裂，哪有心思考虑对联，再说，就是考虑了，这么难的也不是轻易对得出的。金圣叹稍稍思索了一下说：“起来吧，别哭了，我替你对下联。下联可对‘梨儿腹内酸’。”旁听者无不唏嘘，上联的“莲”与“怜”谐音，意思是说，看到儿子悲戚之状深感可怜；下联的“梨”与“离”谐音，意思是说，与儿子永别心中酸楚万分。

   那年雪早，行刑前竟然下起雪来，金圣叹高声吟了一首诗：“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带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吟罢刀光一闪，一代才华横溢、放荡不羁、不畏权贵的文坛巨星陨落了。只留下那字字珠玑情真意切的对联和诗，让人读罢悠然神飞，涌起深深的怀念之情。

   据说当时金圣叹对刽子手说，请求对他下手利索些。行刑时间一到，刀起头落，从金圣叹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刽子手疑惑的打开一看：一个是“好”字，另一个是“疼”字。

   朱国治走过去，踢了踢金圣叹的头颅，叹道：“真乃一代怪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