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注释】
①千峰：形容群山环绕，有如屏嶂。
②长烟：这里指暮霞。
③羌（qiang腔）管；即羌笛，羌，古代西北少数民族。
【赏析】
这首词的开头写塞上风光。“衡阳雁去”，“四面边声”，一则远去，一则近来：前者愈去愈远，后者愈来愈近；然而目的一致，都是为了点染风光之“异”。接下去“千嶂里”二句，亦从这一“异”字生出，塞下风光本与内陆不同，这种“异”平日似乎还不那么鲜明，但当“秋来”之后，就更突出了。“衡阳雁去”，词人说是由于边塞秋天风景的“异”，但雁的来去是由于季候的变化，说它“无留意”，便寓有人的感情。
“边声”，为塞上所独有，人喊、马嘶，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充塞宇宙空间，号角的声音也接连不断地频频传来，应该说，“四面边声”包括有号角声。这里在“四面边声”之后接以“角声”，是为了加重渲染，而后者既是“边声”的具体化，更是“塞下”所独有。相传李陵写的《答苏武书》所说“侧耳远听，胡筛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恰是“塞下秋来风景异”的注脚。
群山万壑，层峦叠嶂，多么像一片蜿蜓的围屏！黄昏到来了，海市蛋楼，大漠上升起奇谲变幻的烟云，孤城紧关城门。写“塞下”，由远而近，由广阔的范围到具体的“孤城”，苍凉悲壮，境况与“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高适《燕歌行》），虽相仿佛，但气象较之盛唐的诗，却衰飒多了。
上闯全是风光景物的描绘，不见有人物活动，但却为人物的“出场”安排下浓重的环境气氛。接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将军，满斟一杯浊酒，欲饮未饮地踌躇起来，一杯浊酒，是无论如何排遣不了“万里”乡愁的，更何况“燕然未勒归无计”，如今战事未竟，欲作归计，自然也就不可能了。酒既不能遣愁，胸中的块垒无法排解，在这恼人的时刻里，那唯有塞上才听得到的羌管，却悠悠飘来，一声声，一下下，叩着人们的心扉，更叫人不能入寐了。这时，俯视地下，寒霜满地，夜已深沉了。此处正与前面的“落日”呼应，表明时间过去了许久，的确不早了；也暗示着天气苦寒、凄冷，进一步显出塞下的风光之“异”来。然而天天都是这样过去的，将军白了头发，战士泪流不尽，谁知何日是归期呢！……
这首词的主旨不只是写征人思归。“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寒垣苦，岂为妻子谋”，由于范仲淹了解战争的意义，所以它有别于那些完全从个人狭隘感情出发的“思归”之作。其时西夏赵元吴称帝，进攻延州。宋仁宗康定元年七月，范仲淹与韩琦同时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来到烽火连天的西北战场。四年中，他们对加强宋王朝西北边防力量作出了重要贡献。西夏不敢进犯，说“小范老子胸中有数万甲兵”。但积贫积弱的北宋王朝与盛唐不同，诗风也有异，因此“燕然未勒”的苍凉悲慨之情，与边塞苦寒，久成思乡，就同时出现在词中了。
贺裳《皱水轩词签》说：
“按宋以小词为乐府，被之管弦，往往传于宫掖。范词如‘长烟落日孤城闭’、‘羌管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令绿树碧檐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者听之，知边庭之苦如是，庶有所警触。此深得《采薇》，《出车》‘杨柳’、‘雨雪’之意。”
的确，范仲淹的《渔家傲》从题材方面说，与反映出征战士久役归来和慰劳远征将士凯旋乐歌的《采薇》、《出车》等有相似之处。但这首＜渔家傲》的价值首先在于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柔靡顽艳的词风，为后来王安石、苏轼、辛弃疾豪放词的先导；而在边塞词里，也是“一枝独秀”的开拓者，因为在范仲淹以前，《敦煌曲子词》以外的文人词里面，如韦应物、戴叔伦的《调笑令》，以及后来温庭筠的《定西番》，孙光宪的＜酒泉子》等，虽也描写了边塞境况，却都是“随调题咏”，绝不像《渔家傲》这样是有所见，有所感，而后发之于言的。
虽然欧阳修送大出守平凉时，也写过《渔家傲》：“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据《东轩笔录》），比之范仲淹的《渔家傲》，不仅如邹祗读云，“终觉让一头地”（见《远志斋词衷》），而作品更缺乏真情实感，与范作大不相同。春梅初绽一枝，繁花盛开当会远，范仲淹《渔家傲》的出现，使词从“娱宾遣兴”、“聊佐清欢”的“艳科”中挣脱出来，这一点是不应该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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