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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世界的困境:浮世背后的寂寞

作者

樵髯

1

如今新出了个名词,那便是“端水大师”,可见“端水”在生活中的普遍及显而易见的难度。作为母亲和贾府内部事务的掌舵人,贾母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均衡地把资源与爱分配给两个儿子,使他们不致因此产生矛盾而使家族分裂。

薛姨妈在贾赦强娶鸳鸯一节时,曾当众说贾母偏向小儿子;花白胡子的贾赦则在中秋节以笑话提醒母亲,您太偏心了。

但贾母不允许别人对她“端水”技术有质疑。她用略显生硬地语气回答薛姨妈三个字,“不偏心”,完全没了娘儿们平日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开心劲儿;对贾赦则用“假若你真的孝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这种反问顶回去。可见,作为一个经历过世事风浪的七旬老人,她也知道“端水”端不平,会给子孙辈带来困惑和矛盾,但,站在家族之中的权力之巅,四望无人可以和自己比肩,她偏又想放任自己任性:难道我活这么大年纪,连喜欢哪个儿孙都不能表露吗?

或者也有年纪大了,逐渐对周围的掌控产生一种无力感,作为贾府最多资源拥有者,她希望用这些资源吸引子孙进而形成一种争相孝顺的局面,以此表明自己并未失去战斗力。

这就让贾母陷入一种困境:一方面她要极力显示自己的不偏不倚,一方面她又不自觉地把手中资源分配给最爱的子孙。

园子里新开了桂花,宝玉折两枝送贾母赏玩,贾母喜得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还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她努力向众人表明不是我偏心,确实是这孩子可疼的姿态,可爱中透着几分无奈。

南安太妃来访时,贾母没让迎春出来,其实就是不给迎春结识上层女眷从而被相中找个好姻缘的机会。谁叫迎春平日不积极表现讨得祖母欢心,整天只知拿本《太上感应篇》读?

贾母自称“老废物”,但贾府诸人谁敢真拿她当老废物?和奉献一生却一无所有最终要靠子孙赡养的小户人家的老人不同,贾母拥有大量资产,掌握主流世界赋予她的话语权。她可以让自己“艺术”地活着,每日吃吃酒、赏赏花、打打牌、听听曲,甚至兴师动众地陪一个乡下同龄人逛逛自家的园子。但她的某根神经一直是紧绷的,一旦有谁触碰了它,她就会勃然大怒。比如贾赦要纳鸳鸯,她立即就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搬开了她,好算计我”的“敌我”高度。

假若贾赦是她偏爱的孩子,那么,她一定不是这般反应。她的“怒”,是潜意识里对自己任性和无力感的警惕与突围。

没办法,一个老人,既要照顾到世间普遍的人心,还想周全到自己的心,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浮华世事里最深的寂寞。

2

和贾母比起来,赖嬷嬷就务实得多。她和家人用毕生心血建立起赖家城堡,更值得称赞的是她和家人的管理理念:一草一木都要它生出钱来。她还很有长远目光,花重金把赖尚荣选放出去,这意味着赖家第三代已经开始脱离奴籍,有了不错的仕途起点。这些都源于赖嬷嬷是个不错的创业者。

但野心勃勃的赖嬷嬷自己,一辈子怕是被“奴才”俩字套牢了。更可怕的是到贾府大厦倾倒之时,她或许只能眼睁睁看自家园子被没收,毕生心血付之东流,那一点点建起来的城堡终究抵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或者依她的精明,不致如此惨败,但她一定不愿以此种结果做她人生的收梢。

李嬷嬷面临的是退休后人走茶凉的局面,她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不时出来扰乱一下怡红院的工作秩序,气气新上位的年轻人;赵嬷嬷面临的是两个儿子老大不小却没正儿八经的工作做,偌大年纪也只好舍脸求主子了。迎春的王嬷嬷的困境是,循规蹈矩过穷日子还是聚众赌钱抽大头,她选择了后者,但紧跟着的就是被揭发被惩罚。黛玉的王嬷嬷露了一面就不知所踪,但她主子寄人篱下的滋味恐怕她也要遍尝一遭。宝玉另外三个嬷嬷,无声无息,或许也有着眼看着能闹腾的同事李嬷嬷和她的儿子李贵总能先人一步,而自己永远赶不上节奏的烦恼。其他如贾环的嬷嬷等就只能自生自灭了,哀叹老天怎么连个出头机会也不给,毕竟贾环的大当班被赵姨娘首先安排给了自家兄弟赵国基。

不过嬷嬷的处境总算是好的,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办离退休,看上去好像能安享晚年。但贾府还有一群灰色的人群,她们遍布贾府各个角落,生命不止,工作就会不休似的。

她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婆子,一个小丫鬟就能支使她们干活。比如秋爽斋一个三四线的丫头小蝉就可以派婆子去买糕;而玉钏给宝玉送莲叶汤时,大太阳底下,她和莺儿说说笑笑空手走着,端着那碗汤的是一个婆子。贾府下层,好像是,女人老了,没爬上去,就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她们扫厕所,值夜班,细活到不了她们这里。因为长年艰窘,得不到实利,她们总掩饰不住地嫉妒青春。对那些得宠的丫头,她们的策略是背后告状;不得宠的,则直接找碴,试图把她们拉下马。比如夏婆子,见藕官在园子里烧纸,与她何干,她偏以维护大观园秩序为己任,要扭送藕官见“官”。

还有不信邪的,比如何婆子,觉得自己和那些丫头的服务质量也没多大区别,赶上去要为宝玉吹汤,结果被一众丫头撵出来。大家笑话她,“嫂子出门也没照照自己就进去了”。

林之孝家的教训怡红院的丫头们,“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它不得的”。主流社会用一个“孝”字框住天下“君子”,以保障一个贵妇步入老境时的权威。但婆子们的儿子不在“君子”之列,她们是阶层划分的十等人之外的人群,社会关注不到这里,只好如苔藓般活着。因此她们的种种暴戾,我有时也能理解,就像电影《寄生虫》那位穷人的妈妈所说,我如果有钱,我也可以善良。

3

当然,穷不是不善良的理由。可如果你穷还善良,有时又会沦为软柿子,就像这些天大家热烈讨论的那群被顶替上学的人。古人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贾代儒,貌似是贾家代字辈唯一在世的老人了。他在家族中以读书人自居,却没读出点名堂来,这是他隐秘的心结,而且一辈子都不曾走出这个心结。儿子儿媳偏偏又都命短,幸好留下一个孩子,只是风烛残年不得不再次担负起教养之责。然而隔代抚养总有弊端。一般的隔代抚养是容易娇宠孩子,比如贾母。贾代儒则是更加严苛,他不顾贾瑞青春年少,也不管贾瑞资质愚钝,只一味催逼,方式简单又粗暴,以为这样就可以培育出一个光耀门楣的人才出来。

有时候人到了老年,仿佛就忘了自己年轻时的需求与叛逆。他迫切要求贾瑞帮他把梦想的旗帜插在现实的高地上。终于弄到孙子卧床不起的地步。生活的窘迫,又使他面临看病难的问题,没办法,只好舍脸去亲族中借。可命运仿佛是个调皮的小姑娘,她最终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贾代儒的所有。

好了,现在简单了,贾代儒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养老的问题。并不是看贾代儒的热闹,而是觉得一个穷的清高的读书人,周边满是势利亲族的情况下,很难做到平常心。然而一个人到了老年还不能看破点,又让人无限心酸。

封肃,就没贾代儒这些问题。封肃不读书,也看不出他有半点羡慕或钦佩读书人的意思,他眼里的落魄的甄士隐是这样的,“不会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因为他自己“虽是务农,家中倒还殷实”。从他把狼狈投奔的女婿的资产半哄半赚弄到手的手段来看,他这一辈子大约是靠着精打细算、抠抠索索、能沾则沾、能骗则骗的功夫发家致富的。

贾雨村差人找到他家时,他的赔笑及他被带走之后家人的不安,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个小民无论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怎么绞尽脑汁、辗转腾挪,对于掌心之外的世界,哪怕是一点小小的意外,也可以让他们惊慌失措。对封肃来说,还有一种皮袄里虱子咬啮的细微的痛苦,那就是女婿跟人走后,女儿不得不依附他生活,可是,他却再没办法盘剥了。

张德辉是薛家雇用的老伙计。他虽然在京城帮着薛蟠打理公司,但家在江南。这个老北漂不像年轻人冷子兴瞅准时机娶了个大公司业务代理人的女儿,在帝都落户,而是,每年就这么两头奔波。好在,他有生意人的头脑,不白白辛苦,走时带货,回时带货,瞅准时机也许就能发一笔大财。

乌进孝这个庄头,每年都坚持亲自“押解”,把年货送到贾珍手上。除了怕路上出意外之外,也担心儿子不够机灵,说不清话,主子一着急,庄头之位易主了。这种事谁都说不清,比如张华之父好好地一个皇粮庄头就给弄没了。这是一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啊,不然谁肯顶寒风踩雪水地奔波。

天齐庙的里的王一帖身兼两职,即是天齐庙主持,又是王一帖膏药公司的创始人。他虽住在极其荒凉泥塑菩萨又面目狰狞的庙里,性格看上去还是蛮乐观豁达的。要说有苦恼的话,总是嫌一贴的名号不够大,以至香火业务不那么繁忙。一生不曾拥有个家庭,总是不够温暖。是谁说的那句话:不论多大年纪,还是得有个喜欢的人,生活才有意思。

张道士比王一帖强的地方就是名号够大,先皇御口亲封“大幻仙人”,徒子徒孙众多,按说该是无忧无虑。但和贾母一开口就是为宝玉说媒,可见维持这等风光也需耗费心力,各家豪门都需周旋周旋。倒不如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内的那位煮粥老僧了,虽说身体不大好,“既聋且昏,齿落舌钝”,一切都要亲力亲为,老得走不动了还要自己“煮粥”吃,但胜在无人打扰、清静度日,再没什么怕失去的。

4

如果你年轻时是个职员,出于热爱本职工作也好,出于忠诚正直不愿钻营也好,反正一生不曾升职,那么到老之后,你就会眼看着比你小几辈的人品上可能还没那么好的年轻人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而你如果不能笑看风云,逻辑自洽,除了发牢骚、说狠话之外,再没别的办法,那么你就会被塞上一嘴“马粪”。焦大就是有这么一个糟糕经历的人。

贾代儒失孙之后尚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封肃也只好忍受着那咬啮的小痛苦,而张德辉、乌进孝虽然都有奔波之苦,但苦后就是甜,见到了家人,保住了庄头之位,王一帖本身的性格就挺乐观的,张道士有一身大法官道袍罩着,煮粥老僧已经翻过跟头来了,他们的困境不是空无一物的困境,他们的寂寞尚且有别的东西可以来填充。但焦大的困境,是莽莽苍苍的困境,他的寂寞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填充。

如果你结婚没几年,丈夫就死了,只给你留下一个女儿和几亩地,那么,你该如何自处?当然是咬着牙继续前行,因为,你笑与哭,甚至是死,有谁在意?实在过不下去,就到拐弯抹角的豪门亲戚那里蹭点东西。年轻的时候去过王家,后来又带外孙去贾家。这就是刘姥姥的打秋风的人生。

无疑,刘姥姥的困境一直在路上,好在即使她在最难过的时候也并未失去达观的底色。她和贾母一样比较“艺术”地活着,只是此艺术不是彼艺术。你听她描述自己的生活,“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假若,刘姥姥没点“诗情画意”的话,那么这这地头子便不是歇马凉亭。你看她在大观园的宴席上,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嘲自讽中透着敞亮与通透,从不被什么框住,也没有内心损耗,就这么坦然地趟过了岁月的风浪。就怕,穷还矫情,穷还贪慕虚荣,穷就理直气壮地怨别人。

与其说刘姥姥善良,不如说,刘姥姥在面对未知的风险,比如花钱把巧姐从青楼里救出后如何面对家境断崖式下跌,她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大智慧。可以说刘姥姥一直走在突破困境的路上,而她的寂寞属于星辰大海的寂寞。

细读红楼,你会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贾府之内,除焦大之外(贾敬和贾赦,因为有贾母在,我把他们划分为中老年),几乎没有老年男性出现,比如赖大之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得而知;比如那些婆子的丈夫,是继续做着老小厮,还是被发配到庄子上做农活,也不得而知。贾府之外,除刘姥姥,也几乎没有老年女性出现(我认为尤老娘算中年女人),比如贾代儒有个老伴,但她并未在孙子被罚凄苦万状读书时,满脸泪水地冲出去为他披上一件御寒衣裳,难道是怕古板严肃的贾代儒?比如当了北漂的妻子,张德辉的老婆,有没有生出我是“丧偶式”育儿育孙的抱怨?

他们不是不存在,而是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但仍可推测他们的境遇:“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芒万丈,有人一身锈”,大多数都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他们一定也有生命的热力,但又寂寞在各自的困境里,构成了红楼老年群像的基座。最后说一句,越是老年人,或者说正因为已经是老年人,内心常常会有不可压制的任性、某种不可理喻的固执和浮世背后无人能解的寂寞,毕竟他们来路已不长。因此,对着这些饱含沧桑的生命,我们可能做不到完全理解,但我们应该包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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