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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记》的文学书写

本文作者赵伯陶编审

摘要

《徐霞客游记》是一部自然地理学与人文地理学相交融的科学著作,其文学书写表达方式的巨大成功,三百年来,令这部科学著作一直以文学名著享誉后世,这反而于无意间湮没了其科学精神的光辉。今天进一步审视这部游记文学书写的相关问题,并非有意忽略徐霞客所具有的科学精神的严谨性,而是在承认这部游记科学精神与文学书写两者相辅相成的基础上,结合晚明的文学发展态势,进一步探讨文学书写对于科学著述成功的保障作用。晚明散文性灵小品精神的高扬,诸多积极修辞手法的妙用,对相关典籍与前人诗文意象的借鉴以及对喀斯特岩溶地貌的准确描绘,皆堪称《徐霞客游记》文学书写成功的显著标志。

关键词

徐霞客游记;文学;小品精神;修辞手法;喀斯特地貌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情景交融,托兴抒怀,理趣与情趣并重,使客观景物对象化,从而令客观世界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这是中国历代游记文学的共同特点。《徐霞客游记》撰写于晚明时代,受时代风会影响,其游记的散文小品精神,即张扬个性、凸显自我、追求天趣、不拘一格的文学书写占据了其日记的一定篇幅,仔细梳理其与晚明小品精神相通的文字,并就此探讨其对祖国山水传神写照的相关特点,对于我们正确解析《徐霞客游记》的人文地理学特色大有助益。

刘勰著《文心雕龙》

明代公安派文学家袁宏道(1568—1610)在致友人书信中曾说:“借山水之奇观,发耳目之昏瞆;假河海之渺论,驱肠胃之尘土。咄咄,袁生不复人间事,亦不复人世间人矣。”晚明小品精神源于公安派的性灵说,而公安三袁的文学倡导又与阳明心学在中晚明社会的广泛传播密不可分,更与李贽“童心说”思维有直接的关系。同时,道家的“无为”说与佛家的禅悦之思也滋润着晚明小品精神的内涵丰富性。归根结蒂,明代市井文化的繁荣促进了代表文人士大夫思想的士林文化自我意识的觉醒,进而开辟了中国传统文人在专制主义统治下一条思想解放的途径。徐霞客出生于南直隶常州府的江阴,在明代邻近长江出海口,其南有运河,交通便利,商贾云集,经济与文化皆可得天下风气之先。徐霞客年始弱冠即能够毅然放弃科举,我行我素地壮游天下,未始不与其家乡当时的相对开放性密切相关,其《游记》文字具有晚明小品精神的确不足为奇。

正是对于自然景物的人文化书写以及晚明散文小品精神的张扬,《徐霞客游记》的写作方能摆脱“记里鼓”式或“流水账”式刻板的记述,而具有了灵动活泼的文学书写特点。叙事与议论相结合,且繁简有致,体现了其《游记》的科学精神;刻画地理地貌辅之以艺术渲染,使《游记》犹如一轴青绿山水画卷展现于读者面前;将科学考察与文学描写成功嫁接,作者培育出辉映千秋的智慧之树;粗线勾勒与精雕细琢相结合,白描手法与彩笔铺写相间,《游记》所浮现出的绘画美、意境美,壮丽秀美兼而有之。在徐霞客笔下,山有气魄,水有情怀,审美与求知的融合,理性与感性的交会,远古与当代的穿越,一些段落至今读来,仍令人有回肠荡气之感。

袁宏道像

人与自然景物的相对运动之美,在徐霞客笔下活泼泼地,饶有趣味。《游黄山日记》万历四十四年(1616)二月初七日日记写黄山胜状:“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与身穿绕而过。俯窥辗顾,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随观察角度不同,写山态变幻之美,又见于《游九鲤湖日记》万历四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日记:“其南一峰特耸,摩云插天,势欲飞动。问之,即江郎山也。望而趋,二十里,过石门街。渐趋渐近,忽裂而为二,转而为三;已复半岐其首,根直剖下;迫之,则又上锐下敛,若断而复连者,移步换形,与云同幻矣!”这两段景物描写皆文笔超脱,天趣横生,只有在袁宏道、王思任等性灵派作家的作品如《雨后游六桥记》《游敬亭山记》中,方可感受到如此轻灵的笔触。

山中景色的动态之美在其《游太华山日记》中也有所体现,天启三年(1623)三月十四日日记:“复上三里余,直造蜡烛峰坳中。峰参差廉利,人影中度,兀兀欲动。既度,循崖宛转,连越数重。峰头土石,往往随地异色。”这种在阴阳光影中穿行的动态体验,没有对大自然的由衷之爱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与大自然的亲近感是作者产生愉悦感的根源,如《江右游日记》崇祯九年(1636)十月二十二日日记:“时朔风舞泉,游漾乘空,声影俱异。霁色忽开,日采丽崖光水,徘徊不能去。”诸如此类留连光景之描写,辅之以文学抒情,就更能令读者融身于其中,感同身受。《楚游日记》崇祯十年四月十二日日记:“又北五里,泊于柳州滩,借邻舟拖楼以宿。是晚素魄独莹,为三月所无,而江流山色,树影墟灯,远近映合,苏东坡承天寺夜景,不是过也。”旅途劳顿能为如洗的一天月色消融,其喜悦心理正与五百多年前的苏轼相通。

作为一位杰出的旅行家,徐霞客能于解读山水中自得其趣,常可获得可遇而不可求的高峰体验。《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闰四月二十七日日记:“东望白面,可与平揖;南揽巾子,如为对谈。”四句之中所谓“白面”“巾子”,俱为山名。如果说这种因与大自然亲近而产生的愉悦感尚较浅近的话,那么《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二月十三日日记记述青狮南洞的主观体验就非一般旅游者所能轻易获取了:“由其门出,欲缘石觅磴而下,其下皆削立之壁,悬突之崖,无从着足。乃复从洞中故道,降出至悬台下瞰处。诸君自下呼噪,人人以为仙,即余亦自以为仙也。倏明倏暗,倏隔倏通,倏上倏下,倏凡倏仙,此洞之灵,抑人之灵也?”又如《粤西游日记二》崇祯十年八月初一日日记记述宝圭洞:“东岐之南,顶侧忽倒垂一叶,平庋半空,外与当门之柱相对,上下凭虚,各数十丈,卷舒悬缀,薄齐蝉翅,叶间复有圆窍曲窦,透漏异常。由左崖攀级而上,抵平庋处,盘旋其间,踞叶而坐,真云輧霞驭,不复人间也。”另如《游太华山日记》天启三年三月初九日日记:“其地北去武关四十里,盖商州南境矣。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秾桃艳李,泛光欲舞,出坐船头,不觉欲仙也。”作者主动拥抱自然,融入其中,自我感觉如遇仙境,从而身心俱化!

徐霞客像

明代小品作家的山水游记极其重视创作主体主观感受的抒发,晚明小品作家王思任《游唤·石门》有云:“夫游之情在高旷,而游之理在自然,山川与性情一见而洽,斯彼我之趣通。”徐霞客在其《游记》中,对山川主观感受的书写逼真,绝非矫情之笔。如《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三月初九日日记:“余晚停杖雪花洞,有书生鲍姓者引至横突石上,俯瞰旁瞩,心目俱动。忽幽风度隙,兰气袭人,奚啻两翅欲飞,更觉通体换骨矣,安得百丈青丝悬辘轳而垂之下也!”又如《滇游日记三》崇祯十一年九月初七日日记记述亦左(今云南富源县南境)大龟山胜境:“由此历级西下一里,有壑回环,中洼四合,复有中悬之台,平瞰其中,夹坑之冈,横亘其外,石痕木荫,映彩流霞,令人神骨俱醒。”如此山川之趣,非身临其境者不能道其万一!《滇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初八日日记:“游禾木亭。亭当坡间,林峦环映,东对峡隙,滇池一杯,浮白于前,境甚疏窅,有云林笔意。亭以茅覆,窗棂洁净。”以元代画家倪瓒(号云林子,1301—1374)的山水画卷为喻,又随意点厾,涉笔成趣,如此描绘滇池及其周围景象,令读者印象深刻。

徐霞客描述风景的灵动之笔,也体现于他对山中浓雾的描写。如《游黄山日记后》万历四十六年九月初四日日记:“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又如《江右游日记》崇祯十年正月初四日日记:“然雾犹时时笼罩,及身至其侧,雾复倏开,若先之笼,故为掩袖之避,而后之开,又巧为献笑之迎者。”写雾与游人巧为周旋,变幻莫测,特别是后者拟人化的描写,三言两语即衬托出作者登山的欣喜情怀。雾中观山川景色,朦胧缥缈,别有一番情趣,庐山雾中的石门就是如此美不胜收。《游庐山日记》万历四十六年八月十九日日记:“仰见浓雾中双石屼立,即石门也。一路由石隙而入,复有二石峰对峙。路宛转峰罅,下瞰绝涧诸峰,在铁船峰旁,俱从涧底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游兴浓烈以至于忘我,在狂喜中身心俱化。晚明文人的山水之癖具有普遍性,绝非个别人的嗜好。稍早于徐霞客生活时代的文人宋懋澄(1569—1620)即有云:“平生雅好游,兴之所至,辄竟千里,虽于陆风雨,于水波涛,靡间昼夜。”与宋懋澄大约同时的袁宏道在致其弟袁中道的书信中说:“想贤弟明春亦欲南游,登山临水,终是我辈行径,红尘真不堪也。”徐霞客与性灵派文人在思想上堪称一脉相承,其《游记》虽为长制,但相关文字的精神气象却颇同性灵派文学的山水小品,即以自然景物为审美对象,所反映的却是主观情志,从而达到物我同一的美妙境界。

倪瓒作《容膝斋图》

《浙游日记》崇祯九年十月初九日日记:“甫至峰头(指金星峰),适当落日沉渊,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滉漾不定,想即衢江西来一曲,正当其处也。夕阳已坠,皓魄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酾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颠,径穷路绝,迥然尘界之表,不啻霄壤矣。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同游也耶!”《粤西游日记二》崇祯十年六月二十九日日记游真仙后洞:“始由洞口溯流,仰瞩洞顶,益觉穹峻,两崖石壁劈翠夹琼,渐进渐异,前望洞内天光遥遥,层门复窦,交映左右。从澄澜回涌中破空濛而入,诵谪仙‘流水杳然,别有天地’句,若为余此日而亲道之也。既入重门,崆峒上涵,渊黛下潴,两旁俱有层窦盘空上嵌,荡映幌漾,回睇身之所入,与前之所向,明光皎然,彼此照耀,人耶仙耶,何以至此耶,俱不自知之矣!”所谓“流水杳然,别有天地”,系引用李白《山中问答》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作者登临欣喜之情,自然浮现而出。

以上所揭两段文字皆堪称情景双绘,超凡入圣,其山水审美之雅趣,与晚明士大夫的群体趋尚毫无二致。稍前于徐霞客的王士性(1547—1598)也是一位著名的旅行家,著有《五岳游草》《广游志》《广志绎》,皆属地理学著述。其《五岳游草·自序》有云:“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人情物理,悲喜顺逆之遭,无不于吾游寄焉。当其意得,形骸可忘,吾我尽丧,吾亦不知何者为玩物,吾亦不知何者为采真。”徐霞客旅游探险,也正是怀有类似心理,就此而论,其《游记》抒发自我情性的文学书写,深具晚明小品精神就容易理解了。

《徐霞客游记》中有一些幽默风趣的文字,也与晚明小品精神相应共振。文字幽默是一定文化素养的体现,若辅之以性格因素,就更能相映生辉。晚明陈继儒、袁宏道、张岱等人的散文小品皆不乏幽默因子,他们都能于各自的散文中透露出人生的几许机智与诙谐。徐霞客在其《游记》中也偶尔露峥嵘,显示出其风趣幽默的另面人生。

徐霞客著《徐霞客游记》

《江右游日记》崇祯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日记:“循狮子峰之北,逾岭南转,所谓轿顶、象牙诸峰,从其外西向视之,又俱夹叠而起。中悬一峰,恍若卓笔,有咄咄书空之状,名之曰卓笔峰,不虚也,不经此不见也。”何谓“咄咄书空”?语出《晋书·殷浩传》:“(殷)浩虽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后以“咄咄书空”形容失志、懊恨之态。书空,即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徐霞客以之比况卓笔峰,显示了其幽默的文风,后世注家若不注明,则徐文之文学意趣尽失。至于有译者将“咄咄书空”译之为“咄咄逼人”,则有望文生义之嫌了。

徐霞客终生未曾进学(秀才),却熟稔经书,《游记》中时而点缀《四书》语,不乏幽默感。《滇游日记十》崇祯十二年六月二十五日日记记述寄居刘北有书馆:“北邻花红正熟,枝压墙南,红艳可爱。摘而食之,以当井李。”所谓“井李”,语本《孟子·滕文公下》:“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又如《滇游日记十一》崇祯十二年七月初六日日记记述玛瑙山马家庄待客:“元康即为投辖,割鸡为黍,见其二子。深山杳蔼之中,疑无人迹,而有此知己,如遇仙矣!”所谓“割鸡”二句,语本《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上揭二例皆利用经书语,前者自我调侃,后者触景生情,全属于文学的幽默书写。

徐霞客甚至还用观音菩萨等佛家人物自况,尽显其幽默性格。《滇游日记三》崇祯十一年九月初七日日记:“亡何,已下见西坞南流之江,知去桥头不远,可免虎口,乃倚石隙少憩,竟作青莲瓣中人矣。”所谓“青莲瓣中人”,即喻指观音菩萨,元揭傒斯《题辛澄莲花观音像应制》诗:“至人不可测,宴坐青莲花。珠缨被玉体,白豪贯彤霞。从何得此相,来置玉皇家?”此外,《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闰四月十七日日记:“从定心桥下过脊处,觅莲瓣隙痕,削崖密附,旁无余径。”《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闰四月二十三日日记:“傍裂穴如圭,梯崖入其中,不甚敞,空合如莲瓣。”《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三月初十日日记:“盖自堡北望之,则南峰回环如玦,人至堡后,又如莲瓣自裂,可披而入也。”有意将岩石裂隙以“莲瓣”为喻,晚明小品的个性天趣尽皆显现。

《论语》

从积极修辞角度考察《徐霞客游记》的文学书写,作者的艺术匠心也随处可见,指不胜屈。现存《游记》的开篇之作《游天台山日记》万历四十一年三月三十日日记第一段:“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可视为拟人手法,也是移情效应的显现,即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客观事物“山光”,仿佛外物也染有作者欣喜的情感。《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闰四月二十八日日记:“北山之东垂,有石峰分岐而起,尖峭如削,其岐峰尤亭亭作搔首态,土人呼为妇女娘峰。”以女子搔首弄姿拟写石峰形态,栩栩如生。《闽游日记前》崇祯元年三月十四日日记:“乔松艳草,幽袭人裾。”“兀兀中悬,四山环拱,重流带之,风烟欲暝,步步惜别!”诸如此类的文学书写深深染有作者的主观色彩,故而生动活泼。《楚游日记》崇祯十年四月初一日日记:“二里上地宝坪坳,于是四旁皆奇峰宛转,穿瑶房而披锦幛,转一隙复攒一峒,透一窍更露一奇,至狮象龙蛇,夹路而起,与人争道,恍惚梦中曾从三岛经行,非复人世所遘也。”所谓“三岛”,指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海上仙山,这里用来比喻仙境。“狮象龙蛇”将山岩状貌形象化,属于拟物的修辞方法,读来情趣盎然。《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六月初十日日记记述琴潭岩附近丛石崖:“其上回狮舞象,翥凤腾龙,分形萃怪,排列缤纷。”也以模拟动物的运动形态形容岩崖起伏之状,极为传神。

《徐霞客游记》对于山川林木的色彩美描写如同一位技法高妙的画师,笔下五彩斑斓,极尽刻画渲染之能事,显示出其修辞的卓越效果。如《浙游日记》崇祯九年十月初四日日记:“其地东为三九,西为洞山,环坞一区,东西皆石峰嶙峋,黑如点漆,丹枫黄杏,翠竹青松,间错如绣,水之透壁而下者,洗石如雪,今虽久旱无溜,而黑崖白峡,处处如悬匹练,心甚异之。”又初八日记:“水流沙岸中,四山俱远,丹枫疏密,斗锦裁霞,映叠尤异。”作者有意将山水云林的不同色彩通过对比,错落安排又不露斧凿之迹,文字一气呵成,流畅自然。《粤西游日记二》崇祯十年八月初十日日记记述晓行浔州府(桂平)南之郁江:“未明发舟,晓霞映江,从篷底窥之,如行紫丝步帐中,彩色缤纷,又是江行一异景也。”在“晓霞映江”的衬托下,以“紫丝步帐”形容晓江之景色,色彩之美,令读者叹为观止。《滇游日记三》崇祯十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日记:“崖南峡中,箐木森郁,微霜乍染,标黄叠紫,错翠铺丹,令人恍然置身丹碧中。”作者特意向读者展示的,就是一幅白、黄、紫、翠、丹五色眩目的山水画卷。至于通过掩映迂回巧写大自然色彩斑斓的鬼斧神工,徐霞客也不遗余力。如《滇游日记六》崇祯十二年正月初三日日记:“有石崖傍峡而起,高数十丈,其下嵌壁而入,水自崖外飞悬,垂空洒壁,历乱纵横,皆如明珠贯索。余因排帘入嵌壁中,外望兰宗诸人,如隔雾牵绡,其前树影花枝,俱飞魂濯魄,极罨映之妙。崖之西畔,有绿苔上翳,若绚彩铺绒,翠色欲滴,此又化工之点染,非石非岚,另成幻相者也。”这一段文字热情奔放,挥洒自如,读后令人神往!

浙江雁荡山

对比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描绘山川色彩的绚丽多姿时,徐霞客也常喜应用。《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五月二十六日日记:“西北三里,为横埠堡,又北二里为画山。其山横列江南岸,江自北来,至是西折,山受啮,半剖为削崖;有纹层络,绿树沿映,石质黄、红、青、白,杂彩交错成章,上有九头,山之名‘画’,以色非以形也。”画山,位于今广西阳朔县东北,是漓江中的名山,海拔536.3米,相对高度416.3米,长550米。其西面为一巨大平直的峭壁,高宽各百余米,面向江水,其上布满青、黄、紫、白颜色不一的花纹,浓淡相间,斑驳有致,绚烂多彩,似有形态不一的骏马或驰骋奔驰,或昂首长嘶,栩栩如生,向有“九马画山”之称。《粤西游日记三》崇祯十年十月初二日日记记述左江江畔银山景象:“又北一里,东岸临江,焕然障空者为银山,劈崖截山之半,青、黄、赤、白,斑烂缀色,与天光水影互相飞动,阳朔画山,犹为类犬者耳。”银山,这里当指广西左江两岸花山壁画二十八处之一的银山崖壁画,“银山位于左江东岸,海拔270米,相对高程180米,北与驮柏山相接,隔以马鞍形山凹”,“崖壁画分布在山的临江一面陡峭的崖壁上,下临江水,与驮柏山第7组相隔约250米,共有三处”。画面大都涂于灰黄色崖壁上,上绘赭红色的诸多人像,或正身,或侧身,形态各异。据有关研究表明,与画山色彩纹理完全是自然形成不同,包括银山在内的花山壁画是战国早期至东汉的人工涂绘岩画,这或许是徐霞客判断画山与银山相比“竟逊一筹”或“类犬”的原因,不过因舟行仰观,未遑详考,故只能笼统言之。

通过对比描写山川壮丽,《徐霞客游记》常有出色的文学书写。《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五月二十一日日记:“横山、碧崖二岩夹江、右左立,其势相等,俱不若削崖之崇扩也。碧崖之南,隔江石峰排列而起,横障南天,上分危岫,几埒巫山,下突轰崖,数逾匡老。于是扼江而东之,江流啮其北麓,怒涛翻壁,层岚倒影,赤壁、采矶,失其壮丽矣。”《粤西游日记二》崇祯十年六月二十日日记用文学性语言比较漓江、洛青江、柳江之不同:“此处余所历者,其江有三,俱不若建溪之险。阳朔之漓水,虽流有多滩,而中无一石,两旁时时轰崖缀壁,扼掣江流,而群峰逶迤夹之,此江行之最胜者;洛容之洛青,滩悬波涌,岸无凌波之石,山皆连茅之坡,此江行之最下者;柳城之柳江,滩既平流,涯多森石,危峦倒岫,时与土山相为出没,此界于阳朔、洛容之间,而为江行之中者也。”漓江为石灰岩岩溶地貌发展的完善区域,柳江属“时与土山相为出没”的石灰岩与非石灰岩间杂区域,洛青江流域则为砂岩与页岩为主的碎屑岩地层构成,故景观较前两者为逊,是“江行之最下者”。石山与土山的不同,就是喀斯特地貌与其他类型地貌的比较。《滇游日记二》崇祯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日记:“粤西之山,有纯石者,有间石者,各自分行独挺,不相混杂。滇南之山,皆土峰缭绕,间有缀石,亦十不一二,故环洼为多。黔南之山,则界于二者之间,独以逼耸见奇,滇山惟多土,故多壅流成海,而流多浑浊。惟抚仙湖最清。粤山惟石,故多穿穴之流,而水悉澄清。而黔流亦界于二者之间。”此外,《滇游日记九》崇祯十二年四月十六日日记将云南腾冲跌水河(叠水河)瀑布与安庄白水河(今黄果树瀑布)的比较也很精彩,篇幅所限,恕不赘言。这些文学书写与科学探索精神交融在一起,是《游记》人文地理学与自然地理学相结合的产物。

黄果树瀑布

通过对比描写河床水流缓急,更能体现《游记》文学书写所深蕴的科学精神。《闽游日记前》崇祯元年四月初一日日记:“宁洋之溪,悬溜迅急,十倍建溪。盖浦城至闽安入海,八百余里,宁洋至海澄入海,止三百余里,程愈迫则流愈急。况梨岭下至延平,不及五百里,而延平上至马岭,不及四百里而峻,是二岭之高伯仲也。其高既均,而入海则减,雷轰入地之险,宜咏于此。”《游太华山日记》天启三年三月初八日日记:“雨后,怒溪如奔马,两山夹之,曲折萦回,轰雷入地之险,与建溪无异。”这两段文字皆以“建溪”为标的,分别用之与宁洋之溪(九龙江)、丹水(今丹江,为汉江最大支流)相比较,联系上揭《粤西游日记二》所谓“建溪之险”说,何以如此?建溪为闽江北源,位于今福建省北部,由南浦溪、崇阳溪、松溪合流而成,南流至南平市和富屯溪、沙溪汇合为闽江。长296千米,亦名剑溪,又称延平津。据《晋书·张华传》,雷焕在豫章丰城掘地得双剑,即龙泉与太阿。雷焕赠张华一剑,自留一剑。后张华被诛杀,其剑丢失;雷焕死后,其子“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建溪水流湍急,早见诸正史。在发源地高度相等的情况下,宁洋之溪与建溪比较,前者流程短,流水的落差和流速就大;落差和流速大,侵蚀力就大。徐霞客这一解释符合现代地学的“河床比降”原理,很有科学认识价值。

以写景,特别是以描绘夜间月景或拂晓月色衬托旅途劳顿中达观自处的心态,在《徐霞客游记》中也多有表现。《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五月十五日日记记述桂林东的寨山周围夜色:“余先是中夜为蚊所驱,时出坐其上。月色当空,见平畴绕麓,稻畔溢水,致甚幽旷。”这是书写月色下的山野平畴。《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五月二十二日日记记述桂林至阳朔之漓江拂晓月色:“二十二日鸡鸣,恭城客登陆去,即棹舟南行。晓月漾波,奇峰环棹,觉夜来幽奇之景,又翻出一段空明色相矣。”这是书写月色下客舟江上晓行景况。《粤西游日记二》崇祯十年八月十五日日记记述夜宿横州宝华寺:“既而日落西陲,风吼不息,浮云开合无定。顷之而云痕忽破,皓魄当空。参一出所储酝醉客,佐以黄蕉丹柚。空山寂静,玉宇无尘,一客一僧,漫然相对,洵可称群玉山头,无负我一筇秋色矣。”这是书写中秋夜色下山中对饮的景象。所谓“群玉山头”,乃隐括唐李白《清平词三首》其一:“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原诗比喻唐玄宗的杨贵妃美貌如花,这里借以咏月色皎洁。李白的这一诗意常出现于《徐霞客游记》的文学书写中,可见作者偏爱之情。如《浙游日记》崇祯九年十月初一日日记谓飞来峰下山洞:“洞顶灵石攒空,怪树搏影,跨坐其上,不减群玉山头也。”《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六月初十日日记记述平塘街借宿之夜:“迨晚餐后,出坐当衢明月下,而清风徐来,洒然众峰间,听诸村妇蛮歌谑浪,亦是群玉峰头一异境也。”作者有时甚至巧用其意,自我调侃中用来书写失意心态,《黔游日记一》崇祯十一年四月十五日日记:“是日自晨至暮,清朗映彻,无片翳之滓;至晚阴云四合,不能于群玉峰头逢瑶池夜月,为之怅然。”

李白诗《清平调》

徐霞客在其游记散文中一般不用对偶的修辞手法,偶一为之,也有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楚游日记》崇祯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日记:“望隔溪坞内,桃花竹色,相为映带,其中有阁临流,其巅有亭新构,阁乃前游所未入,亭乃昔时所未有缀。急循级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叹沧桑之倏忽。登山踞巅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为之怃然……两过此地,皆当落日,风景不殊,人事多错,能不兴怀!”写景与兴怀并举,“其中”“其巅”,“阁乃”“亭乃”,“感花事”“叹沧桑”,“南瞰”“西瞻”等皆以对偶句出之,道出无限沧桑之感。《楚游日记》崇祯十年三月二十四日日记写宁远以南九疑山一带景观:“由此西北入山,多乱峰环岫。盖掩口之东峰,如排衙列戟,而此处之诸岫,如攒队合围,俱石峰森罗。中环成洞,穿一隙入,如另辟城垣。山不甚高,而窈窕回合,真所谓别有天地也。途中宛转之洞,卓立之峰,玲珑之石,喷雪惊涛之初涨,潆烟沐雨之新绿,如是十里,而至圣殿。”散句之中穿插三四对句,又间用排比手法,精雕细琢的文学书写,增加了散文的生动性。

《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五月二十六日日记:“舟人带雨夜行,又五里,泊于斗米、寸金二滩之间。中夜仰视,萤阵烛山,远近交映。以至微而成极异,合众小而现大观,余不意山之能自绘,更无物不能绘也。”用文学语言形容众多萤火虫光亮汇为“极异”之中夜山景,如此壮观只有在古代照明条件简陋、阴雨中夜空背景漆黑的条件下方能实现,自属于作者直观感性审美的文学书写。《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二月二十七日日记记述三门岩洞:“入五六丈,当洞之中,遥望西南锐竖尖峰正列其前,洞两旁裂峡分瓣,皆廉利沓合。洞后透石门而入,其内三辟三合,中连下透,皆若浮桥驾空,飞梁骈影。”接下又综合概括说:“前眺尖峰,后瞩飞梁,此洞之胜,内外两绝。”文字前后呼应,属于作者整体理性山川审美的文学书写。

《九疑山图》

在古今文学写作中,比喻的巧妙运用从来就是修辞的重要手段。《徐霞客游记》中善用比喻书写山川风物,有令读者身临其境的感觉。

《闽游日记前》崇祯元年三月十五日日记:“风雨彻旦,溪喧如雷。”同上崇祯元年三月十九日日记:“又十五里,为高滩铺。阴霾尽舒,碧空如濯,旭日耀芒,群峰积雪,有如环玉。闽中以雪为奇,得之春末为尤奇。”上揭两段文字的比喻修辞,因有“如”字出现,所以无论刻画溪声喧闹,还是形容雪色洁白,皆意义显豁,容易理解。类似比喻手法,徐霞客在其《游记》中堪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楚游日记》崇祯十年三月十五日日记记述湖南永州出水崖一带景物:“其上石皆如卧龙翥凤,出水青莲,萼丛瓣裂。转至出水崖后,觉茹吐一区,包裹丛沓,而窈窕无竟。盖其处西亘七十二雷大山,丛岭南列,惟东北下临官道,又出水崖障其东,北复屏和尚岭,四面外同错绮,其中怪石层朋,采艳夺眺。予乃透数峡进,东北屏崖之巅,有石高,若天门上开,不可慰即。石西南,即出水崖内壑,一潭澄石隙中,三面削壁下嵌,不见其底,若爬梳沙蔓,令石与水接,武陵渔当为移棹。予历选山栖佳胜,此为第一,而九疑尤溪村口稍次云。”这一段文字写景生动传神,比喻修辞手法的运用杂处其间,起到了烘云托月的收效。以“卧龙翥凤”“出水青莲,萼丛瓣裂”比喻怪石形态,以“天门”比喻高耸的弧形石孔洞(),皆不难理解,因为作者悉用“明喻”,即比喻的本体、喻体与比喻词皆在句中出现,读者可不假思索,一望即知。《滇游日记七》崇祯十二年二月十三日日记记述鹤庆府以西山岩:“其峡乃坠水枯涧,巨石磊磊,而叠磴因之,中无滴沥,东西两崖,壁夹骈凑,石骨棱棱,密翳蒙蔽,路缘其中,白日为冷。二里余,有巨石突涧道中,若鹢首之浮空,又若蹲狮之当户。”用明喻手法形容巨石高耸翘立于枯涧之中,所谓“鹢首”,即船头,古代画鹢鸟于船头,故称。

若多方设喻,再辅以排比修辞手法,山川奇境的文学书写就有一气呵成的磅礴气势。《滇游日记八》崇祯十二年三月初九日日记记述浪穹(洱源)城南普陀崆(葡萄江)景象:“又南,江流捣崆中愈骤,崆中石耸突而激湍,或为横槛以扼之,或为夹门以束之,或为龃龉,或为剑戟,或为犀象,或为鸷鸟,百态以极其抟截之势;而水终不为所阻,或跨而出之,或穿而过之,或挟而潆之,百状以尽超越之观。时沸流倾足下,大雨注头上,两崖夹身,一线透腋,转觉神王。”整段文字情景交融,比喻词“为”替代了“如”“像”“若”等,属于暗喻。《粤西游日记三》崇祯十年九月二十六日日记记述南宁石埠墟一带景色:“于是舟行石峰中,或曲而左,或曲而右,旋背一崖,复潆一嶂,既环乎此,转鹜乎彼,虽不成连云之峡,而如梭之度纬,如蝶之穿丛,应接不暇,无过乎此。且江抵新宁,不特石山最胜,而石岸尤奇。盖江流击山,山削成壁,流回沙转,云根迸出,或错立波心,或飞嵌水面,皆洞壑层开,肤痕縠绉,江既善折,岸石与山辅之恐后,益使江山两擅其奇。”这一段文学书写,形容舟行江中“如梭”“如蝶”云云是明喻,形容江岸岩石质感“肤痕縠绉”则是借喻,以喻体即丝织品的皱纹形容岸间岩石被流水常年冲刷所形成的纹路,但本体江岸岩石与比喻词皆未出现。

鹢鸟

《游雁宕山日记》万历四十一年四月十一日日记:“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游雁宕山日记后》崇祯五年四月二十八日日记:“上盘山岭。西南云雾中,隐隐露芙蓉一簇,雁山也。”芙蓉,一般喻指荷花(或称莲花),也转喻美女。但荷花如何插天?显然此喻体亦非用其本义,而是再以利剑转喻。所谓“芙蓉插天”“芙蓉一簇”,皆用暗喻手法形容远观雁荡山诸峰群岭如把把利剑一样高耸插入云天。芙蓉,即芙蓉剑,语本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载,越王句践有宝剑名“纯钧”,相剑者薛烛以“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后世即常以芙蓉喻指利剑。唐卢照邻《长安古意》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游庐山日记》万历四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日记:“惟双剑崭崭众峰间,有芙蓉插天之态。”所谓“双剑”,即双剑峰,位于庐山鹤鸣峰西南、开先寺西北。清同治《德化县志》卷七《地理·古迹》:“双剑峰,在府治城南龙门西,形势插天,宛如双剑,与县治正对。”此正可以为证。《滇游日记八》崇祯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日记:“因矫首东望,忽云气迸坼,露出青芙蓉两片,插天拔地,骈立对峙,其内崇峦叠映,云影出没,令人神跃。”显然,这里的芙蓉也是宝剑的转喻。

应当指出的是,以芙蓉比喻山峰,更多仍是以荷花为喻体。如雁荡山有芙蓉峰,位于雁荡山西内谷与西外谷的交界处的东岭北端,一巨石浑圆如将要开放的荷苞,高耸于山脊之上。明袁宏道《嵩游第一》也以荷花怒放比喻少室山之秀丽:“少室奇秀,迫视不可见,远乃行修武道者,望若古钟,仰出诸山上。从汝来者,唯见千叶芙蓉,与天俱翠,摇曳云表而已。山四匝皆壁,群山翳其外,迫之乃不见巅而见翳,游人多不惬。”在《徐霞客游记》中,以芙蓉喻山,也不乏以荷花为喻体者。《游太华山日记》天启三年二月三十日日记:“行二十里,忽仰见芙蓉片片,已直造其下,不特三峰秀绝,而东西拥攒诸峰,俱片削层悬。”这里即以芙蓉形容华山西峰即莲花峰或称芙蓉峰的山峰形状。明袁宏道《华山后记》也可为证:“西峰最幽奥,石态生动,有石叶如莲瓣,覆崖巅,其下有龟却立,昂首如欲行,盖叶上物也,是即所谓莲花峰矣。”再看《徐霞客游记》:《粤西游日记二》崇祯十年七月二十三日日记:“桂、朔、柳、融诸峰非不亭亭如碧簪班笋,然石质青幻,片片如芙蓉攒合,窍受蹑,痕受攀,无难直跻;而此则赤肤赭影,一劈万仞,纵覆钟列柱,连轰骈峙,非披隙导窾,随其腠理,不能排空插翅也。”《滇游日记八》崇祯十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日记:“透峡西出,则其内平洼一围,下坠如城,四山回合于其上,底圆整如镜,得良畴数千亩,村庐错落,鸡犬桑麻,但有灵气。不意危崖绝蹬之上,芙蓉蒂里,又现此世界也,是为水寨。”《滇游日记十一》崇祯十二年七月初九日日记:“盖右坡自四窠崖颉颃西来,至此下坠,而崖石遂出,有若芙蓉,簇萼空中,有若绣屏,叠锦崖畔,不一其态。”上揭三例,显然也是使用芙蓉为荷花的意象。

华山

《徐霞客游记》的文学书写,许多是在使事用典中实现的,若不明其出处,对于诸如上揭“芙蓉”一类的山峰比喻,诠释就会盲人摸象乃至郢书燕说或难以索解。《浙游日记》崇祯九年十月十四日日记:“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飞跃”一词,看似平常无奇,实则乃是“鸢飞鱼跃”的略语,语出《诗·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唐孔颖达疏:“其上则鸢鸟得飞至于天以游翔,其下则鱼皆跳跃于渊中而喜乐,是道被飞潜,万物得所,化之明察故也。”后以“鸢飞鱼跃”谓万物各得其所,这里形容天地自由。明王阳明《次栾子仁韵送别四首》其一:“从来尼父欲无言,须信无言已跃然。悟到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有明于此,则徐霞客化用《诗经》中句以宣泄物我两忘的畅快心理就昭然若揭了。

《楚游日记》崇祯十年四月初一日日记记述今湖南宁远下灌(下观)一带山势:“南望下观之后,千峰耸翠,亭亭若竹竿玉立,其中有最高而锐者,名吴尖山。山下有岩,窈窕如斜岩云。其内有尤村洞,其外有东角潭,皆此中绝胜处。盖峰尽干羽之遗,石俱率舞之兽,游九疑而不经此,几失其真形矣。”所谓“干羽”,乃古代舞者所执的舞具,文舞执羽,武舞执干。语出《书·虞书·大禹谟》:“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所谓“率舞”,即相率而舞。语出《书·虞书·舜典》:“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孔传:“乐感百兽,使相率而舞,则神人和可知。”徐霞客巧妙运用《诗经》《尚书》中文字形容山势的动态之美,可见他对儒家经典的熟谙程度并不亚于当时有科举功名的文人。

化用前人诗句以抒发感慨,在《徐霞客游记》中也不乏其例。《江右游日记》崇祯九年十月十八日日记:“又二十里,过旁罗,南望鹅峰,峭削天际,此昔余假道分水关而趋幔亭之处,转盼已二十年矣。人寿几何,江山如昨,能不令人有秉烛之思耶!”所谓“秉烛之思”,体现了古人对于时间匆促而逝的恐惧感,语出汉《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楚游日记》崇祯十年四月二十九日日记述舟行湖南祁阳浯溪:“昧爽放舟。晓色蒸霞,层岚开藻……所称‘媳妇石’者,江边一崖,从山半削出,下插江底,其上一石特立而起,昂首西瞻,岂其良人犹玉门未返耶?”所谓“玉门未返”,当化用唐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又唐卢照邻《关山月》乐府:“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影移金岫北,光断玉门前。寄言闺中妇,时看鸿雁天。”只有明晓徐霞客笔下对前人有关诗作的化用,才能理会其文学书写的雅人深致。《滇游日记九》崇祯十二年四月十二日日记记述潞江安抚司分水关一带:“两岸高木蟠空,根纠垂崖外,其上竹树茸密,覆阴排幕,从其上行,不复知在万山之顶,但如唐人所咏:‘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情与境合也。”所谓“唐人所咏”,即杜甫《子规》诗:“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这是明引而非化用。《黔游日记一》崇祯十一年戊寅三月二十七日日记:“而北亘之脊,石齿如锯,横锋坚锷,莫可投足。时已昏暮,跃马而下,此骑真堪托死生也。”谓跨下之马“真堪托死生”,语本唐杜甫《房兵曹胡马诗》诗:“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滇游日记六》崇祯十二年正月初三日日记:“寺前桃亦缤纷,前之杏色愈浅而繁,后之桃靥更新而艳,五日之间,芳菲乃尔。睹春色之来天地,益感浮云之变古今也。”末两句语本唐杜甫《登楼》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上揭两例对杜诗化用堪称信手拈来,徐霞客文学修养之高可见一斑。

杜甫像

今天的读者阅读《游记》,往往容易忽略徐霞客化用前人诗句的狡黠之笔,从而难以体味蕴藏其间的妙趣。《滇游日记六》崇祯十二年正月初九日日记:“有垣围一区,浚山为池,畜金鱼于中,结茅龛于上者,亦传衣之裔僧也。云影山光,以一泓印之,不觉潭影空心。”《滇游日记八》崇祯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日记:“踞石坐潭上,不特影空人心,觉一毫一孔,无不莹澈。”所谓“潭影空心”“影空人心”,意谓潭水令人心旷神怡,悉语出唐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滇游日记十一》崇祯十二年七月初十日日记:“昔玉麓构殿三楹在顶,塑佛未竟,止有‘空梁落燕泥’也。”末一句用一个历史上的悲剧故事道出佛殿初创的规模,带有作者行文的某种幽默趣味。所谓“空梁落燕泥”,语出隋薛道衡《昔昔盐》:“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资治通鉴》卷一八二:“(隋炀)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死,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滇游日记十三》崇祯十二年九月十三日日记:“复吾知吾辈喜粥,为炊粥以供。久不得此,且当行陟之后,吸之明月之中,不啻仙掌金茎矣。”所谓“仙掌金茎”,即比喻天降仙露,语出《文选·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汉武帝为求仙,在建章宫神明台上造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接天上的仙露,后世遂称所造承露金人为仙掌;金茎,即用以擎承露盘的铜柱。读者乃至注家若不明其出典,就不知“仙掌金茎”何指,也就很难准确理解作者饮粥时的喜悦欢畅之情了。

《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二月十三日日记记述南丹卫(三里城)外白崖堡南岩:“此洞甚高,呼吸可通帝座,其前夹崖下陷,以木横架而补其阙,即堪憩托,然止可凭揽诸峰,非久栖地也。”《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三月初九日日记:“夜宿洞侧台上,三面陡临绝壑,觉灏气上通帝座。”《黔游日记一》崇祯十一年四月十六日日记:“此室旷而不杂,幽而不閟,峻而不逼,呼吸通帝座,寤寐绝人寰,洵栖真之胜处也。”《徐霞客游记》中屡次用“通帝座”,可见作者对这一典故的偏爱。帝座,亦作“帝坐”,并非帝王的宝座或借指天庭,而是古星名,属天市垣,战国甘德、石申《星经》著录,即今所称武仙座α星。所谓“呼吸通帝座”云云,意谓寄身高远,呼吸之间皆可与天或自然相接近。此用典出旧题后唐冯贽所撰《云仙杂记》卷一引《搔首集》:“李白登华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朓惊人诗来,搔首问青天耳。’”

李白像

正确通晓徐霞客文中用典使事,甚至可以纠正其《游记》的抄写之讹。《滇游日记三》崇祯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日记:“二倅皆南都人,余故以书为庚癸呼,乃张之扞戾乃尔,始悔弹铗、操竽之拙也。”大意是徐霞客行至云南嵩明州,旅资困窘,告贷(即“庚癸呼”,《左传·哀公十三年》所述军中告贷粮食的隐语)于有同乡背景的两位州副,一遭冷遇,一遭拒绝,因而作者于失望之余,深悔求人不当。所谓“弹铗”,为古人常用典故,语本《战国策·齐策四》,用冯谖客孟尝君事,谓处境窘困而又欲有所干求。所谓“操竽”,则似当为“操瑟”之讹误,语本唐韩愈《答陈商书》:“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人。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此当属僻典,可见徐霞客记诵之博,只有明其所以,方能体味霞客当时自我调侃中极其失意的无奈心情。

徐霞客形容山峰层叠连续,常用“排闼”一词。据初步统计,在《徐霞客游记》中竟有二十余处之多。如《江右游日记》崇祯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日记:“循水北下,两山排闼,水泻其中,无甚悬突飞洄之态。”《滇游日记十一》崇祯十二年七月三十日日记:“遥望北崖山冈排闼东出,大道之东陟者因之。”所谓“排闼”, 意谓推门或撞开门,语本宋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诗其一:“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徐霞客特意拈用宋人诗中“排闼”二字形容山势富于动态的文学书写,也可窥见其积极修辞的努力。

王安石像

作为中国地貌学研究的先行者,徐霞客在其《游记》中也用文学手法准确描述了山岳地貌、流水地貌、火山地貌、冰缘地貌、丹霞地貌与喀斯特岩溶地貌的不同特点,特别是对于岩溶地貌的描述,更是穷形尽相,淋漓尽致,一般认为比欧洲学者有关喀斯特研究的系统论述早约两百年。《滇游日记五》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初六日日记记述云南元谋西山一带土林:“半里,涉枯涧,乃蹑坡上。其坡突石,皆金沙烨烨,如云母堆叠,而黄映有光。时日色渐开,蹑其上,如身在祥云金粟中也……有枯涧自西来,其中皆流沙没足,两傍俱回崖亘壁,夹持而来,底无滴水,而沙间白质皑皑,如严霜结沫,非盐而从地出,疑雪而非天降,则硝之类也。”元谋盆地属于燥热河谷地区,有论者认为这是徐霞客用文学笔调所描述的属于在我国西北地区习见的主要以风蚀为特征的雅丹地貌,因南方不易见到,故其记述尤为珍贵。

丹霞地貌的山峰系由红色砂岩或砾岩构成,这与雅丹地貌的构成并无二致,但形成发育的过程有异,一般在降水充沛的东南、西南地区多见,常年的流水冲蚀与风化作用,形成丹霞地貌碧水丹崖、洞穴清幽的瑰丽景观,以中国广东韶关附近之丹霞山最为典型,故称。《游武彝山日记》万历四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日记:“望落日半规,远近峰峦,青紫万状。”这是用文学手法对武夷山丹霞地貌色彩绚丽的准确描述。据学者分析:“福建省的丹霞地貌由上白垩纪赤石群的紫红色陆相岩系构成,岩石的色泽以紫红色为其本色,但由于各部位富集红色氧化铁含量的差别而产生色彩的变化。在温和湿润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环境下,有些岩石表面覆盖有深浅不一的苔藓、地衣而呈青色、黑色和黑褐色等颜色,更加丰富了岩石的色彩。”江郎山俗呼三爿石,位于今浙江衢州市江山市东南25千米的石门镇。山形主体为三个高耸入云的巨石,三座石峰呈川字形排列,形成江郎山“三峰列汉”的奇景。亿万年的沧桑巨变,砂砾岩层因河流深切作用,可形成顶部平齐、四壁陡峭的方山,或被切割成各种各样的奇峰,有直立的、堡垒状的、宝塔状的等等,这是丹霞地貌壮观而奇特山峰发育的晚期阶段。《游九鲤湖日记》万历四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日记:“悬望东支尽处,其南一峰特耸,摩云插天,势欲飞动。问之,即江郎山也。望而趋,二十里,过石门街。渐趋渐近,忽裂而为二,转而为三;已复半岐其首,根直剖下;迫之,则又上锐下敛,若断而复连者,移步换形,与云同幻矣。”这一文学书写将丹霞地貌的山势与形貌生动传神地表达了出来。

武夷山

徐霞客对于岩溶地貌的记述如石笋、钟乳、仙人田、落水洞、干谷、石芽、溶沟、眢井、坎泉、盲谷、天窗、盘洼、穿山等等,其中大多数名称,现代地貌学仍然沿用,可见徐霞客在这方面的贡献特别巨大。特别是他对喀斯特溶洞的考察不畏艰难,有时甚至置生死于度外,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科考资料。徐霞客一生探索过多少洞穴,论者说法不同:“有人曾作过统计,《游记》中记载的溶洞和非溶洞共357个,溶洞中,亲自入洞考察的达306个,占86 %。由此可见徐霞客在云南喀斯特风景地貌区的考察足迹之广。”另有论者统计:“《游记》中记载的石灰岩溶洞有288个,他亲自入洞考察的就有250个。他对洞穴的形状、大小、深浅和洞的朝向都有详略不同的记载。”《徐霞客游记》对溶洞的文学书写异常精彩,却又准确细致,在科学史上功绩卓著。

《闽游日记前》崇祯元年三月二十日日记:“东折入山,登滕岭。南三里,为玉华洞道……初入,历级而下者数尺,即流所从出也。溯流屈曲,度木板者数四,倏隘倏穹,倏上倏下,石色或白或黄,石骨或悬或竖,惟‘荔枝柱’‘风泪烛’‘幔天帐’‘达摩渡江’‘仙人田’‘葡萄伞’‘仙钟’‘仙鼓’最肖。沿流既穷,悬级而上,是称‘九重楼’。遥望空濛,忽曙色欲来,所谓‘五更天’也。”徐霞客对玉华洞洞中碳酸钙各种化学堆积的记述生动形象,琳琅满目,在今天仍有极高的认识价值。即以所谓“仙人田”而论,它又称仙田、石田、石田坝、边石坝,系岩溶洞洞穴堆积的形态之一。所谓“洞穴堆积”,是指洞穴中堆积的各种不同成因的堆积物,包括碎屑堆积、化学沉积、河流冲积物、有机充填物以及混合充填物等等。其中化学沉积物又分滴水形态、水下形态和流水形态三种。滴水形态是指各种形态的石钟乳以及石柱、石笋等,水下形态包括各种石果、石珠等。仙人田属于流水形态的化学沉积,类似的形态沉积,徐霞客或称之为石榻、石棋盘、珠盘、石盆、石床、荔枝盆等等,皆因物象形,各臻其妙。仙人田的成因为溶洞底部凸凹不平,形成一块块浅小积水区,由于含有碳酸钙的水在积水区边缘蒸发较快,遂沿其曲折的边缘析出结晶,长年积累,形成稍高于积水小区的沉淀,其规模大小有异:或一块一块,犹如畦垄纵横的水田;或高下错落,如同梯田的模型。《浙游日记》崇祯九年十月初四日日记记述位于今富阳市西北万市镇与桐庐县交界处洞山:“南者为水洞,一转即仙田成畦,塍界层层,水满其中,不流不涸。”《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日记记述在庆远府(今广西宜州市)九龙洞之仙田地貌:“直进十余丈,转而东,下虽平,而石级涌起,屈曲分环,中有停潦,遂成仙田。东二丈,忽下陷为深坑。由坑上南崖伛偻而出坑之东,其下亦平,而仙田每每与西同。”上揭两例对于仙人田的文学书写穷形尽相,其中“仙田每每”,则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三句脱化而来,这无疑显示出作者“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文学修养。

《左传》

《粤西游日记三》崇祯十年十一月十八日日记记述广西向武州(今天等县)百感岩之西崖洞:“其中悬柱亦多,不及百感之林林总总。而下有丸石如珠,洁白圆整,散布满坡坂间。坡坂之上,其纹皆粼粼如绉簇,如鳞次,纤细匀密,边绕中洼,圆珠多堆嵌纹中,不可计量。余选其晶圆者得数握,为薏苡,为明珠,不能顾人疑也。”文中所谓“圆珠”,当属于溶洞化学沉积中水下形态的沉积物,其成因为溶洞水中碳酸钙析出时,粘附在泥粒、沙粒或腐殖质上的灰华球沉积,如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成为同心圆灰华球沉积物,形似石果或石珠。这些球状沉积物随着流水经常滚动,所以不和水底面粘结,往往成群地积聚在流水缓慢的地方。《徐霞客游记》对这类溶洞沉积物多有记述,如《楚游日记》崇祯十年三月二十四日日记记述湖南宁远九疑山杨梅洞中石果:“洞中产石,圆如弹丸,而凹面有猬纹,‘杨梅’之名以此。然其色本黄白,说者谓自洞中水底视,皆殷紫,此附会也。”又如《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六月初十日日记记述广西桂林荔枝洞中石果:“水窍之侧,有小石块如弹丸,而痕多磊落,其色玄黄,形如荔枝,洞名以此,正似九疑之杨梅,不足异也。”《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三月初九日日记记述九龙洞石山:“岩之西下又有一峡门,南入甚深而隘,秉炬入,十余丈而止。底多丸石如丹,第其色黄,不若向武者莹白耳。”可见,“圆珠”“杨梅”“荔枝”或“丸丹”全属溶洞中化学沉积物,只不过其大小形态有所不同而已。应当指出的是,上揭所谓“为薏苡,为明珠,不能顾人疑”三句系用典,语出《后汉书·马援传》:

初,援在交阯,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时人以为南土珍怪,权贵皆望之。援时方有宠,故莫以闻。及卒后,有上书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

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因南征载还不值钱的薏苡而遭诬陷,后世因称蒙冤被谤为“薏苡之谤”或“薏苡明珠”。徐霞客以此自我调侃,反映了其《游记》浓厚的文学色彩。以笔者所见诸注本、译本对此三句皆付阙如,未免辜负了作者的幽默用心。

马援像

岩溶溶洞因其发育形成的年代有异,以亿万年计的地质条件变迁也各不相同,因而洞洞不同,千变万化,各有千秋。《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五月初二日日记记述桂林东郊之七星岩洞:“仍由隘口东门,过凤凰戏水,抵红、白二毡,始由岐北向行。其中有弄球之狮,卷鼻之象,长颈盎背之骆驼;有土冢之祭,则猪鬣鹅掌罗列于前;有罗汉之燕(宴),则金盏银台排列于下。其高处有山神,长尺许,飞坐悬崖;其深处有佛像,仅七寸,端居半壁;菩萨之侧,禅榻一龛,正可趺跏而坐;观音座之前,法藏一轮,若欲圆转而行。深处复有渊黑,当桥涧上流。”《粤西游日记二》崇祯十年六月二十五日日记记融县真仙洞:“峰转溪回,始见真仙洞门,穹然东北高悬,溪流从中北出,前有大石梁二道,骈圈溪上。越梁而西,乃南向入洞焉。洞门圆回如半月高穹,中剜一山之半。其内水陆平分,北半高崖平敞,南半回流中贯。由北畔陆崖入数丈,崖叠而起,中壁横拓,复分二道。壁之西有窍南入,而僧栖倚之;壁之东南,溯溪岸入其奥扃,则巨柱中悬,上缀珠旒宝络,下环白象、青牛,稍后则老君危然,须眉皓洁,晏坐而对之,皆玉乳之所融结,而洞之所以得名也。其后则堂皇忽閟,曲户旋分,千门万牖,乳态愈极缤纷,以无炬未及入。”《粤西游日记三》崇祯十年十一月十八日日记记述广西向武州(今天等县)百感岩洞:“西壁上有奥室围环中拓,若悬琉璃灯一盏,乃禅室之最閟者。出由其东,又北过一隘,下悬梯三十级,其底甚平旷,石纹粼粼,俱作荔枝盆。其西悬萎蕤,攀隙而入,如穿云叶。稍北转而西上,望见微光前透甚遥,蹑沙坂从之,透隘门西出,则赫然大观,如龙宫峨阙;又南北高穹,光景陆离,耳目闪烁矣。此乃洞之由暗而明处也。其洞内抵西南通偏门,外抵东北通后门,长四十丈,阔十余丈,高二十余丈。其上倒垂之柱,千条万缕,纷纭莫有纪极;其两旁飞驾之悬台,剜空之卷室,列柱穿崖之榭,排云透夹之门,上下层叠,割其一脔,即可当他山之全鼎。”又云:“此洞外险中閟,既穿历窅渺,忽仰透崇宏,兼一山之前后以通奇,汇众流于壑底而不觉,幽明两涵,水陆济美,通之则翻出烟云,塞之则别成天地。西来第一,无以易此。”

比较徐霞客对上揭七星岩洞、真仙洞、百感岩洞这三个喀斯特溶洞的文学书写,可见作者笔触灵动,明喻、暗喻、借喻兼而有之,内外纤巨,无不了了。《游记》向读者所展现的是一个个光怪陆离、万象缤纷的奇妙世界,读后令人如亲临其境,驰情运想,神往形留。应当指出的是,三百年前游历考察的溶洞,多属于未经开发者,几无路径可寻,且照明全凭火炬,光亮飘忽不定;远不如今天参观溶洞有修整的栈道,照明则角度多方、五彩绚烂。徐霞客在极其简陋的物质条件下,能够写下如此旖旎美妙的文字,且不失严谨的科学精神,的确非同凡响!更难能可贵的是,徐霞客并非孤立地记述溶洞之奇,而是具有横向比较的整体观,并借以抒发感慨。《滇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初十日日记记富民附近东洞:“余虽未穷其奥,已觉幽奇莫过,次第滇中诸洞,当与清华、清溪二洞相为伯仲。而惜乎远既莫闻,近复荒翳,桃花流水,不出人间,云影苔痕,自成岁月而已!”

张家界黄龙洞

徐霞客对溶洞内部堆积物的细致观察,体现了他将文学与科学嫁接的成功。《粤西游日记三》崇祯十年十月二十五日日记记述广西飘岩山洞:“由中窦入,其门甚隘,已而渐高,其中悬石拱把,翠碧如玉柱树之,其声铿然。旁又有两柱,上垂下挺,中断不接,而相对如天平之针焉。”这一段描写将石钟乳与石笋即将对接形成乳柱的形态言简意赅地表现了出来。“如天平之针”对于乳柱的发育过程的比喻,与今天人们所津津乐道溶洞中“千年之吻”的比喻略同,不过“天平之针”更为形象传神而已。

对于溶洞以外的岩溶奇景,徐霞客亦自有其诠解,显示了他丰富的地貌学知识。《滇游日记十一》崇祯十二年七月初九日日记记述永昌府(今云南保山)水帘洞外景象:“崖间有悬干虬枝,为水所淋滴者,其外皆结肤为石。盖石膏日久凝胎而成,即片叶丝柯,皆随形逐影,如雪之凝,如冰之裹,小大成象,中边不欹,此又凝雪裹冰,不能若是之匀且肖者。”这似乎是在探索石灰岩一类碳酸钙堆积的另一种成因。《楚游日记》崇祯十年闰四月初二日日记记述再过湘水关,追忆从祁阳至此岩溶地貌石峰景观的渐次变化:“自冷水湾来,山开天旷,目界大豁,而江两岸,啖水之石,时出时没,但有所遇,无不赏心悦目。盖入祁阳界,石质即奇,石色即润;过祁阳,突兀之势,以次渐露,至此而随地涌出矣。及入湘口,则耸突盘亘者,变为峭竖回翔矣。”徐霞客对于岩溶地貌并非孤立地加以考察认识,而是常用文学书写方式联系对比描述其所见,颇可为今天的地貌学研究提供参考。

云南石林

《徐霞客游记》对于岩溶地貌“穿山”景观的文学书写也值得一提。所谓“穿山”,又称穿洞、月亮山、空明岩或月岩,属于古地下河道的残留部分,因新生代喜马拉雅运动一类的地壳变化而抬升。那些地理位置较高的穿洞在近山顶处,人们从下往上看,犹如一轮明月高挂,因此有月亮山之名。《粤西游日记一》崇祯十年五月初九日日记:“乃南行一里,渡漓江东岸,又二里,抵穿山下。其山西与斗鸡山相对。斗鸡在刘仙岩南,崖头山北,漓江西岸濒江之山也。东西夹漓,怒冠鼓距,两山当合名斗鸡,特东山透明如圆镜,故更以穿山名之。”在本月二十一日日记中,作者形象地描述了另一座穿山:“过龙门塘,江流浩然,南有山嵯峨骈立,其中峰最高处,透明如月挂峰头,南北相透。”《粤西游日记四》崇祯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日记记述黔粤交界处六寨一带的穿山更富于文学书写的魅力:“东望一峰,尖迥而起,中空如合掌,悬架于众峰之间,空明下透,其上合处仅徒杠之凑,千尺白云,东映危峰腋间,正如吴门匹练,香炉瀑雪,不复辨其为山为云也。自桂林来,所见穿山甚多,虽高下不一,内外交透,若此剜空环翠者,得未曾有。此地极粤西第一穷徼,亦得此第一奇胜,不负数日走磨牙吮血之区也。”

桂林山水

徐霞客笔下的喀斯特岩溶地貌,由于其文学书写的成功,形象而又不失科学的严谨性,因而至今仍有极高的认识价值,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作者:赵伯陶,中国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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