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几次讲到《封神》中一堆神神鬼鬼的事情，后台有岛友问有啥深意。其实也没啥深意，周末读读明清小说，好玩而已。
当然，这些小说本身，还是有意义的。单独看，书里的故事会讲些知人论世的经验和道理。放到一起看，我们就可以知道，在明清时代的民间社会，老百姓的一部分文化想象。
古代的老百姓仰望星空，他们不会知道，很多年以后，有个“朱诺”会进入木星的轨道，有个“勇气号”能跑到火星上去拍照片，但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想象——一方面，“万民百世传唱，留下神的飘逸，神的传说”，从人间出发构建一个“神谱”；另一方面，他们也会想，这些神仙在天上除了唱歌跳舞炼丹下棋，有没有无聊的时候，会不会和人间又产生什么关联。
好了，这么一想，就有戏了。
（1）各安天命，神仙也要有背景
戏，首先出在一些人身上，也就是所谓的“下凡”。
大家都知道“范进中举”的故事。《儒林外史》里，吴敬梓讲这个故事，黑了一把清代的科举制度。但当时在民间，老百姓对考试高手是如何理解的？——“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换句话说，凡中举的老兄，就一定不是一般的普通人了，天上必然有颗亮闪闪的星星对应着这位人间活宝。
不仅对文科生的民间理解是这样，对武科生（那时候没理科生）也是这样。当然，就不一定参加考试选拔了，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的，在江湖上风生水起的，包括搞书法临摹的、印章雕刻的、开方抓药的，甚至梁上君子干得出色的，都算上——水泊梁山108将，落草前的职业五花八门，“如何教三十六员天罡，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108将，每个人都对应一颗星宿；一下子，梁山这间纯草根企业，就有了大央企的血脉和气象。
而就连水浒众将都在反对的朝廷，其首脑也是星宿下凡——
诗曰：后来感的天道循环，像甲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届霹雳大仙下降。
而这位小哥，因为不知道谁来保他坐江山，于是一出生便几天几夜哭个不停；最后，玉帝派太白金星化作一个白胡子老头来揭皇榜看病，直接跑到小朋友跟前，附耳说了八个字，小朋友就不哭了——“文有文曲，武有武曲”。
施耐庵（《水浒》作者有争议，姑且算是施耐庵吧）说，下凡来帮道君皇帝经营大宋公司的两位领班，文曲星是后来的包拯。“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七侠五义流传在民间”，野史很丰富；武曲星是后来的狄青，故事也不少。
总之吧，举凡历史上的名臣、名将，按照这些民间野狐禅的说法，都是有天庭背景的。
（2）乱世出神仙，全靠演
同时，越是乱世，神仙越忙。
比如，隋末天下大乱，也被处理为一堆神仙下凡，无论是去“应劫”（命中有此劫数），还是“实现自我价值”，反正都是神仙打架，非凡人所为。旧本《说唐》第四十六回里，说书人就有这么一段有趣的插话：
“看官，当日玉皇大帝差紫微星临凡治世，又要差二十八宿下凡帮助，那二十八宿不干，大哭道：’前日昆阳大战，有许多功劳，他却酒醉斩姚期，醒来逼邓禹，如此无情。’说也伤感，大家一齐不肯保他，却差三十六天罡下凡保他。这二十八宿气不服甘，也下来吵闹紫微，这就是众反王了。”
——紫微星去下界当皇上，让三十六天罡星去辅佐，二十八宿心有不甘，于是就成了隋末的一众“反王”、“叛将”。
明末《大唐秦王词话》里，更是开宗明义大谈鬼神，把隋唐之际的各色人物与星官对号入座、排在一起。比如最有名的秦叔宝和尉迟恭，就分别是“天蓬大将”和“黑煞神”。
但容易出一个问题：天上的星星虽然多，但为人熟知的就那么些个（基本都是道教神仙系统）；历朝历代、每次故事都要对应的话就出现了“一星”对应多个角色的问题。换句话说，有趣的是，这种下凡、转世系统，还有一定的连贯性。
那个时代没有电影电视剧，但是演戏是有的；这种对号入座的想法有没有借鉴戏台的结构？某神仙演这个角色，某星官演那个角色，剧情由民间艺人决定？这也很不好说。
总之，按照民间故事中的这个转世系统，历史几乎就变成了连续剧。
（3）天下是舞台，神仙来演戏
如果按照影视剧这个体系来理解的话，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许多架构就一目了然了：
天下是舞台，神仙来演戏，导演和编剧都是薪火相传的民间艺人；
主要演员不消说，是天上的那些神仙和星辰；
戏中的总导演，当然是道教系统的最高领导玉皇大帝，佛教系统的释迦牟尼偶尔也客串一下（比如《说岳全传》里，说书人醒木一拍，如来慧眼一睁，早看出原来还有一段因缘，于是座下大鹏金翅鸟奉佛旨，飞赴东土，投胎岳家，演出南宋名将岳飞波澜壮阔又悲壮莫名的一生）；
经常出现的演员，首先是“紫微星”——通常他饰演皇帝角色，刚才引用的《说唐》那段话就说明，当时他是秦王李世民，但他曾经扮演过汉光武帝刘秀（“酒醉斩姚期”、“醒来逼邓禹”，是刘秀的事迹）。
同样频繁出场的，是“二十八宿”——“东汉”故事中，他们是“云台二十八将”；“说唐”故事里，他们则是“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中的上层精英。比如著名的瓦岗寨CEO李密，据说就是“娄金狗”的化身；而昴日鸡到底下凡来演什么？各位民间编剧意见似乎不太统一，旧本《说唐》中，编剧说王世充是昴日星官，让他起床出来看上帝，而更早出版的《大唐秦王词话》里，说刘武周是昴日鸡，这种说法还有刘武周的体貌特征来佐证，“鼻生三窍，脑后鸡冠”，看来不少人相信，星官转世也会留点小尾巴以宣示个性。
佛教人物也有多次出场纪录。前面讲到大鹏金翅鸟，扮演过《说岳》中的岳飞；在《说唐》里，他扮演的角色最狠，是李元霸——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元霸尖嘴猴腮，貌似雷公，又手持重几百斤的擂鼓瓮金锤，是雷公下凡。
通行的小说版本中，李元霸作为“隋唐第一条好汉”或者“第一杰”，他怎么死的一般有两种说法，一是在路上走时，被雷劈来劈去，李战神大怒，扔锤上天想跟天老爷斗，结果被自己的锤砸死；一是被宇文成都的老师、八九十岁的老将鱼俱罗用回马刀砍死。后一种说法见于解放后陈荫荣讲述的《兴唐传》，前一种说法见于旧版《说唐》，虽然比较不靠谱一些，但是肯定更古早。在这种说法中，李元霸死后一阵狂风暴雨，雨过天晴后，他的尸骨就找不到了，只剩盔甲衣袍在地上，连特征性很强的擂鼓瓮金锤和坐骑万里云，都被天老爷“收”走了。
不过，在“说唐”的小说系统中，最忙不过来的神仙演员是所谓的白虎星。在这里，白虎星一人分饰两角，先演罗成，后演薛仁贵，都是重要人物；特别纠结的是，这边罗成还没死，那边薛仁贵已经在山西龙门县呱呱坠地了。
编剧们实在是太有才了，他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的？罗成没死之前，薛仁贵茁壮成长，却不会开口说话；一旦开口说话，说明罗成已死，白虎星坐堂——所谓“白虎当堂坐，无灾必有祸”，薛仁贵马上“刑父克母”（父亲早丧、家道中落）。
（4）天对地，神对人
其实，这种将星宿与人间对应的做法，在中国古代有非常悠久的传统。《史记｀天官书》里说“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就是把天上的星宿分给了地上的区域。比如二十八宿就都有对应的“分野”——王勃写“星分翼轸”，“翼轸”对应的就是荆州；春秋战国、天下九州，也都有对应的星宿。
而诸如紫微、二十八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等，之所以在中国古典小说中频繁出现，本身一是因为他们本身都是道教神仙系统中的核心内容，同时也因为他们本就是中国古代天文学、或者说占星学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在史书的叙述里，基本上每一朝的开国皇帝、或者是后来做出一番事业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带着神话的色彩（什么母亲在梦中感气受孕啊，出生时红光满屋啊，生下来不哭就会说话啊），甚至直接代指，比如李白就是太白金星下凡、包拯就是文曲星。
跳脱开这些，客观去看的话，无论是代表着“帝王之气”的紫薇，还是中国古人看重的北斗，都在漫长的历史演化里，带上了人格化的气息，成为古人创作的灵感之一。
文/东郭&无忌
编辑/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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