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生命是快乐的？

【本文为诗经大贫嘴之二十五：郐风】

郐是个小地方，小得我们都忘记了，春秋时期还有这么一个国。

郐，按照今天学者的考证，在河南的密县。据说尧的时候已经立国，但是郐的君主似乎不那么正干，所以大概东周的早期，就被灭掉了。今天留下的四首诗，如果毛诗序说的靠谱的话，有三首都和郐国君主贪图享乐，国家动乱有关。

不过但凡国家将亡之时，反倒会出现很多思想者，比如这首《隰有苌楚》：

•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苌楚，听起来很高冷。但提它小名叫“猕猴桃”，你就知道了。猕猴桃还真是我们的本土植物，岑参“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说的就是这“苌楚”。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这猕猴桃长得这么茂盛，我是多么羡慕你。因为你无知、无家、无室。

无知，是没有智识；无室，是没有情欲；无家，是没有亲属。

这几句话，其实提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什么样的生命是快乐的？

人是万物之灵，而人的烦恼也最多。主宰万物是因为人聪明，烦恼缠身也是因为人聪明。人有欲望，所以要有家有室。繁衍后代也是因为这欲望，造成种种问题也是这欲望。

智识和情欲，既是生之门，又是死之户。所以金庸先生《书剑恩仇录》里有两句话：“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我们希望快乐一些，所以不停地获取知识。然而，我们的知识不断增长，但我们的烦恼也不断增长。并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幸福，知识和幸福并不成比例，或者干脆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知识可以让我们有电脑，有手机，有汽车飞机，也可以让我们有核弹头、马航、电信诈骗。

抱着收音机听一天也许很快乐，抱着手机刷一天或许很空虚。更新、更能刺激人类感官的媒体、技术，不断通过人类智慧创造出来，但人类的口味也随着拔高。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和媳妇去看云从山头飘过，看水从深谷流出，看风从林梢吹去。有时候，可以看一天，不觉得烦。

读书确实很快乐，但世界上还有比读书更快乐的事，那就是这个。假如必须二选一，我宁可放弃读书。

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觉得进化论也有效。当然我也不觉得过去一定比现在更幸福，所以说什么“你清高你别用手机电脑啊”是很无聊的事。

人的情欲，其实也蕴含了杀机。古人看得很清楚：

• 观龟鹤之千祀，年能富而情少。（鲍照）

• 春与莺花都作达，人如木石定长生。（戴敦元）

• 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贺）

• 上面这句话还有一句反话：天为无情方不老。（陈著）
  

人之所以降生，正是因为有情；人之所以死亡，也正是因为有情。佛教讲“一念爱欲心，为受生种子”，正是这个意思。甚至佛教的“有情”几乎就是“众生”的同义语。（另有“无情众生”，不取此说）

道家也是这样，讲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清静无为。小龙女练的古墓派功夫，讲究十二少：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所以小龙女从见到杨过，又出来闯荡江湖，又在绝情谷底呆了16年，起码也得40多岁，但仍然像20岁左右的少女，还能和杨过生孩子。恐怕正是这种功夫把生命放缓了。

无知、无室之外，《隰有苌楚》还提到了一个更加颠覆性的概念：“无家”！

人可以没有配偶，但总是注定会有父母亲属。然而，像释迦牟尼这样的圣者，也正是弃家修行，得证菩提。而今天也有许许多多的离家隐居者，在荒山旷野之中修行。

在现在的语境下，多说这些注定是会被挨骂的。你会被骂消极、不孝、反人类、神经病……所以，这第三点，虽然有很多话，但不再多写了。

然而鉴于煌煌经典《诗经》里都有这样的话，说明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甚至这样做的。我只能祈求：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也许对他们最好的方式，是报以更多的理解之同情。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无以言●

作者简介：李天飞，中华书局编辑、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硕士，中华书局《西游记》校注作者，100期《李天飞讲西游》作者。